“这具新身体,你还未适应么?”

    一声叹息轻轻落来,似惋惜,似无奈,紧接着,没有知觉的身子被抱起。

    满目的黑,什么也看不见。

    即便如此,为泠仍旧睁着双眼,在这无垠的黑中,捉到了一缕视线的落脚点。

    在那里,有一个人。

    看不见的人。

    抱着她的人俯下身,将脸贴上她的额头,无比亲昵地蹭着,像宠爱一只小猫。

    “很快就会过去的,再等等好吗?

    “我已经改善过了,你不会痛的,只需安心睡一觉便可。”

    像是安抚般,他一下又一下抚摸着她的头,动作缓慢而轻柔。

    “阿舒啊,你为何就是不听话呢?

    “在我的庇护下平静生活,不好吗?依赖我,信任我,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我。

    “为何你总是如此,总是让我伤心。

    “她也如此,你也如此,你们都一样。”

    那只手转瞬抚上了她的脖颈,像为猫儿顺毛般轻轻抚弄着她的肌肤。

    “你该庆幸,你们都有着同一张脸。

    “一张我最满意的脸。

    “比起她,我更喜欢你呢,因为你更像她啊。”

    那只手握住了她的脖颈,准备掐下去,却又不知为何犹豫,极力忍着,只轻轻覆住她的肌肤。

    每根手指都在用力,用力忍耐。

    “可你偏偏最不让我省心,我真想杀了你啊,可我又舍不得。”

    杀我?

    杀我。

    真是听了上万遍,即使耳中已经生茧,也没有丝毫威慑力的两个字啊。

    可笑。

    为泠面无表情,仍看着那个方向,看着那个看不见的人。

    “在那之前,我会先杀了你。”

    覆住脖颈的手一顿,只一瞬,便收了回去,反而揽上她的腰身,将她搂紧了几分。

    “啊?我待阿舒这般好,你竟只想着杀我?真让人伤心啊。”

    “你到底想做什么?”

    一阵静默。

    一只手被握起,摊开。

    手指在掌心滑动,他写了一个字——

    昱。

    字形在她手中闪光,点点灼烧着她的肌肤。

    这是她此时唯一能看见的光亮。

    “这就是你这次任务的目标,赤阑最讨我欢心的人,还只是个孩子呢。

    “心思单纯,很好拿捏。

    “他一定会喜欢你的,就像我一样。赤阑之人虽说阴沉了些,却不会为难你,你不必担心,他们都会喜欢你的。

    “这世上怎会有不喜欢你的人呢?

    “你只需让那孩子对你生情便可,很简单吧?你一定能做到。

    “但是——”

    手被紧紧握住,字消失了。

    “你不能对他生情,绝不能。

    “虽然我知道,这不可能。”

    他握着她的手,抚上她心脏的位置。“你也知道的吧?”

    “可我还是很担心。我在你身上可是倾注了毕生心血啊,怎么能就此毁于一旦?”

    胸骨处一凉,有什么东西渗入了她的身子,融进了魂极络。

    “这是这些时日的解药,可要好好珍惜啊。

    “真舍不得你就这样离开我,可这个任务只有你能完成,此行就让流穹陪你吧,他会好好保护你,绝不会让你受到半点伤害。”

    他牵起她的手,在指尖落下一吻。

    “不要让我失望,你知道的,她一直很想见你,我想赤阑的那个孩子也是,再说了,你也很想见你的阿姐吧?

    “十四日后再见,我的阿舒。”

    身体恢复了知觉,他松开她,消失了。

    视界转变。

    为泠坐在一面水镜前,如水漪的群花在脚边涟涟散开,融进她脚下缭绕的水灵气。

    四周皆是浮动的水帘,身侧立着四个神娥,皆着淡青柳蚕衣,眼蒙雪色水灵纱,端着一方雪玉托盘,盘中皆以白锦为盖放着一物,形态各异,缓缓跳动着,将白锦扰得皱褶连连。

    为泠看向镜中的自己。

    鎏金紫纱衣,青丝长散,额间一点柳叶灵纹,缓缓熠着青色的光,似焰火般跃动不止。

    她的脖颈、手腕和脚踝皆缠着柳枝状的灵枷,似蛇般蜿蜒着盘旋,如镣铐将她束缚。

    五串系着锁链的镣铐,死死牵制着她的脖颈和四肢。

    但此时,锁链是看不见的。

    斯时,灵枷融散成了咒纹,只显现一霎便消散了。

    她抬手自水镜上一扫,镜内浮现一方光线昏暗的密室。

    密室中木架林立,架上摆满透明的琉璃罐,罐中放着各式各样的微缩灵器,色彩各异,奇形怪状。

    一个身影在架前走来走去,手忙脚乱,似在寻找什么。

    “百觉,是我,为泠。”

    百觉闻言转过身来。

    她戴着面具,面具上是悲伤的神情,蹙着眉,撇着嘴,两条深色泪痕自眼角滑下,至人中位置隔断。

    看着倒不觉恐怖,只觉滑稽。

    她一看见为泠,两手一拍,叉起腰。“哎呀!你动作怎么这么慢?现在才和我联系,再晚些时候,我就要闭关啦!”

    她伸出食指在一排琉璃罐上点了一遍,最终落于一个琉璃罐上,她凑近一看,确认了下,将它拿了下来。

    “查到了吗?”

    “查到了,但是……嗯,你知道的,生活不易,小命难保嘛,有些东西,没有你们那位的吩咐,我是不能透露的。”

    “那就说你能说的。”

    “这赤阑啊,如今尚存活六位少君,其中三位行踪不明神神秘秘,两位兢兢业业承袭祖业,一位逍遥自在最难搞定。

    “最难搞定的便是那位昱公子,此人性情不稳阴晴不定,无人能猜透他心中所想,我不知他真名,只知他在赤阑代号为‘昱’,总之,此人——

    “心机深沉,最难搞定。”

    一个琉璃罐自水镜中传送而来。

    “昱公子善探查人心,辨别真假,传闻他此前具有读心之力,而今似乎已然丧失,保险起见,你还是佩着这个吧。

    “今日便是赤阑少君在雎朔山择选穆流的日子,择选穆流的少君有两位,一位是赤阑少主,一位便是昱公子。”

    “知道了,谢谢。”

    为泠准备切断通讯。

    “等等!”

    “还有什么事吗?”

    百觉静默少时,忽地倾身凑近水镜,整面水镜都被那张悲苦面所占据。

    “我不知你们要做什么,也无权干涉,这场交易已经结束了,但我想额外提供给你一个情报,或许可以帮你。”

    额外提供情报?

    简直闻所未闻,不像她的作风啊。

    百觉。

    整个乾宁圣域里,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百事通兼百宝箱的神秘人物,无人知她是人是妖,亦或是神。人送外号“百觉百灵”,逍遥行走于乾宁各处,只要有钱,有宝物,便能从她手中获取想要的情报和上古灵器。

    只认钱不认人,不站队只中立。

    若是一方和另一方作对,向她购买情报,前一刻,她或许在为前者提供情报,但下一刻,她也能为后者提供敌方内情。和她作交易,便是拿着自己的命脉作筹码,要随时做好被她变成情报提供给对家的准备。

    起初,此举常常惹得她的顾客不满,甚至动怒要灭了她的口,但终归也只是说说罢了。

    毕竟,若是灭了她的口,可就没人再给他们继续提供情报了,这世上只她这么一位百事通兼百宝箱,纵使再愤怒也只能含泪吃下这口黄连。

    而且,她行踪神秘,无人知她落脚何处,根本无从下手,曾经有人侥幸寻到了她的踪迹,派去顶尖杀手欲取她项上人头,可杀手还没寻到她就无端惨死,尸首落于何处都不知。

    众人便传开了,此人非同一般,身后定有高人相护,要除她简直难于登天,搭上自己小命不算,若是惹了那位大人物,不知还要连累祖孙几代。

    没有任何行为准则,她就是自己的准则。

    一切都是等价交换,从来没有超价一说。

    事出反常必有妖。

    “然后呢?”

    “然后作为交换,你不能对一人下手,不仅如此,你还要保护这人。”

    果然。

    “好。”

    *

    水镜回转。

    为泠捧起手中的琉璃罐,罐中是一串微型水晶项链,光色泛紫。

    她看着那串项链,眼神平静得有些可怕,好像在看一颗平平无奇的石头。

    在她眼中,的确是石头。

    读心。

    读心?

    没有心,怎么读?

    “上君,这些是否还需要?”

    神娥手捧托盘中覆着白锦之物跳得愈来愈慢,渐渐平息,直至和白锦平行,看不出任何形状,没有厚度,好似消失了般。

    “杀了。”

    为泠站起身,穿过水帘。

    衣衫被水汽冲刷着向后如波而荡,待她走出水帘,已然换了一副装扮。

    玄衣劲装,银冠高束马尾编做一条长辫垂落身后,没有佩剑,没有配饰,简练而利落。

    为泠出现在一方宫殿中,装饰精美,彰显着此间主人尊贵的身份,陈设却零零散散,毫无章法,像碎石般胡乱落着,看着却有一种怪异的美。

    一片柳叶从天而降,化作一排字。

    耳际有声音响起。

    “这是我为你准备的身份,一个足以使他信任你的身份,方才我已在你的魂极络中注入了此神纹的灵源,你就放心用吧。

    “这一次,你可要好好听话哦,不要让我失望。”

    不要让你失望?

    为泠冷笑一声,随眼一瞥,消了那排字。

    她方踏出此间宫殿,步入连廊,便见廊下聚了一群神娥,眼缠青色水灵纱,虽看不见,却慌慌张张地走来走去,似在寻找什么。

    一阵无形的灵波自为泠之上散出,漫向那群神娥,她们一顿,同时停下动作,面向她,无比整齐地欠身行礼。

    “上君。”

    沙沙沙——

    廊下的假山后忽有声响,灵波丝丝散出,神娥感应到了,一齐走向假山。

    灵波消失。

    神娥们停下。

    一个人影陡然冲出,一把攥住为泠的手臂。

    “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那是一张惨白而憔悴的面容,年岁较长却无一丝皱纹,疲惫却难掩清婉的气质,双眼下晕着一片青黑,眼中血丝遍布,眼角淤红,像刚哭过。

    “你……”

    她抬眼看向为泠身后的宫殿,看了许久,整张脸不解地拧着。

    几个神娥上前来。“圣君,我们该回去了。”

    一个神娥试图去搀她,却被她蛮横地甩开,险些跌倒。

    她死死扣紧为泠的手,瞪大双眼,满眼的惊惧。“别来这里!他会杀了你的!”

    那双眼珠似要瞪出眼眶,她的身子不住地发抖,攥着为泠的力度愈来愈大,指甲已扣进了为泠的肌肤。

    “他……不对!不是他,是他,他在哪?你知道吗?你看见他了吗?不要让他找到我!不要!”

    为泠没有理她,只任她攥着自己的手,没有反抗,没有丝毫情绪波动,似是习以为常。

    她惊慌地东张西望起来,不知看到了什么,立时甩开为泠的手,踉跄着跑开了,一路跌跌撞撞。

    神娥们忙行礼告退,极奔着追了过去。

    她跑着跑着,忽然停了下来。

    一道身影出现在她身前,将手伸向她,她忙后退几步,想躲掉那双手。

    没躲掉。

    他一把扣住她的肩,将她揽入怀中,她剧烈挣扎起来,却是徒劳。

    他揽着她消失在走廊尽头。

    “见过上君。”

    一名神娥出现在眼前,眼缠青色水灵纱,手举雪玉托盘,盘中是只玉雕的灵音鸟,两眼剔透若琉璃,朱光闪闪。

    “禀上君,这是余姑娘送来的信。”

    阿姐。

    为泠拿过传音鸟,传音鸟立时破除封印化作活体,展翅盘旋起来,灵力自翅翼如雨而泄,一排字显现在空中:

    一切安好,勿念。

    *

    垂柳林立,牌楼高耸。

    楼中是片郁郁古林,光色昏暗,一面无形结界自楼门内如水波般蔓延,分隔楼前柳林与楼中古林。

    此牌楼便是能速通此世任意之地的同云门,共有三座,由同云叟掌管。

    一座位于极夷正中,一座属于赤阑,最后一座属于这里,属于那个人。

    为泠立在楼门前,身侧立着一个白发同云叟。

    “回上君,这便是雎朔山外境。

    “雎朔山归属赤阑管控,若要进入雎朔山内境,需赤阑山靖令。”

    [山靖令?]

    [要那东西作甚?你用我教你的方式便行了,可不能使用山靖令啊,一旦使用,你就会被赤阑监视。]

    “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是。”

    同云叟遁形离开了。

    为泠抬起手,手腕处浮现一圈黑色柳枝印记,时隐时现。

    [你放心,这次你绝不会受到任何伤害,流穹会保护你,我自然也会保护好你。]

    [雎朔山内都是一些蠢东西,随手便可解决,不必动用你体内之力,若是动用了,你可是会痛的,我会心疼的。]

    一面以关切的口吻说着,一面却加强了她的禁锢。

    她若是想用,也用不了。

    真不愧是他的作风。

    想完全控制她?

    做梦。

    为泠摊开左手,幻出一枚半月状的青玉。

    她以青玉为引,开始结印。

    灵力丝丝缕缕聚做一团,又分散,结出一朵极绚丽的花,先是花蕊,而后是花瓣。

    最后一片花瓣即将完成。

    唰——!

    印碎了。

    “你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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