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莲被抢了,抢夺者高举着手,急切地向着神娥招手,昭示自己是胜者。

    目睹事实原委的众人去看为泠,众人放眼四顾许久,没有看见她。

    为泠在参选区外,方才破除试练秘境之后,她便施法出了参选区。

    她现在必须要确认一件事实。

    她以气割下一片树叶,一面掐诀自叶上一扫,一面念出一道密咒。

    树叶上浮,丝丝缕缕的灵力自叶脉向外涌出,结成一颗灵树。

    树上共有灵叶三百,除却一片外其余都在闪光,颜色各异,光泽或明或暗。

    那片没有闪光的灵叶,如今色泽暗淡,满叶枯黄。

    这是灵纹树。

    每个神族都有自己特有的神纹,或显现在额间,或烙印在身上,或隐匿于魂极络中。灵纹树便是以神纹的一缕灵源为基底所建构。

    当众人将山靖令掷于地上开启阵法进入试练时,为泠便趁机汲取了每个人的一缕神纹灵源,构建了这棵灵纹树。

    灵纹树上的神纹灵源不过是神纹中极小的一缕,微不可察,却和神纹紧密相连,神纹又和所属者息息相关,所属者活,神纹便会闪光,所属者死,神纹便失去光泽。

    穆流参选试练,只有赤阑拥有所有参选者的神纹灵源,为泠不过是参选者中的一员,无法事先拥有,便只能现场提取。

    她这么做,是为了确认每个参选者在试炼秘境中的存活状态。

    而今,有一片灵叶已然枯死。

    三百人中有一人死了。

    首次掉入深渊的那名参选者,他死了,真真确确的死了。

    自他之后掉进深渊的人,都被为泠救了起来,她很确信他们都活着,只有这个人死了。

    若是为泠不救他们,他们也只有死路一条。

    试炼秘境中的确存在死亡。

    那么,问题来了,既然他死了,他又该如何按照传闻一般性情大变领取赏赐返家呢?

    此前的穆流试炼中,从未传出有人丧命,所有人都活得好好的。

    或许是巧合,或许他是首个丧命的人?

    若想确认,便只能那么做了。

    *

    “请胜者上前。”

    抢了雪莲的参选者欣喜若狂,拔腿便奔向神娥。

    “等等!”

    抢夺者刹住脚步。

    在场所有人都看向说话的人。

    那是一个年岁尚轻的少女,神容清丽略显稚嫩,身形清瘦,若不是对上她的眼,众人险些误认为她不过是个不谙世事的青涩少年。

    那是一双填满韧劲的眼,她直直立着,手握腰间佩剑,任此间疾风费力搅扰也不动丝毫,像一株奋力向上生长的野草。

    她的装扮很朴素,很简练,腰间却佩着一把精致的剑,剑鞘独特至极。

    那是望玄独有的剑鞘。

    她是望玄弟子。

    在整个乾宁圣域中,共有八大圣洲,人妖神三族共存,人族占据一座圣洲,妖族占两座,神族占五座,连接神族五大圣洲的是片上古圣渊——抚施渊。

    神族所在圣洲统称“极夷”,在极夷之中,即便是神,也分三六九等,有着一座阶级金字塔。金字塔顶尖是分别统治五大圣洲的五大神族,中层是依附这五大神族生活于圣洲之中的中小族群,底层是触犯圣道被驱逐出洲漂泊于抚施渊中的罪族。

    而在底层之下,还有一条金字塔的底边——仙门。

    由人族修炼而成的仙,共创的门派。

    这些仙者已不再是人族,也不是完整的神族,神族生来便有神纹,仙者没有,即便通过后天修炼,也无法获得能象征神族身份的神纹,便不是神族,只能称“仙”。

    无论是神族还是人族,天性总归是排外的,这些仙者既不被人族所接受,也不被神族所承认。

    神族自诩生有神纹能施展神力,几度自傲于此天赋,自然不承认经后天努力企图和他们并肩的群类。人族是三族之中最弱小的族类,生命短暂,没有灵力,靠神族和妖族庇护才安然度日,积年累月之下,早已构建一套适用于“人”的生存秩序,也仅仅适用于单纯的人,仙者若是和他们共存,极有可能打破这种秩序,秩序一旦崩塌,所带来的后果非人族所能承担。

    再之,仙者本是人族,即便修炼成仙,也无法自称为仙族,只能创立门派共居。又因其已然拥有和神族相同的寿命和差不多的灵力,并和妖族全然不同,虽不被神族所承认,也能和神族共存于极夷之中。

    但仙者不能进入圣洲生活,也不必进入抚施渊和罪族残活,便只能生活于极夷边缘——桓盐十山。

    桓盐十山千百仙门中,为首的有三大仙门,望玄便是其中之一。这三大仙门或许无法与五大神族相提并论,却也能匹敌圣洲其余族群,实力不容小觑。

    “胜者并非此人。”

    神娥微顿,看了一眼那人手中的雪莲,而后望向那名望玄弟子。“此话怎讲?”

    “胜者是——”

    “胡说!获胜的明明是我!”

    抢夺雪莲的男人慌乱起来,面容因恼羞成怒拧做一团,扭曲而丑陋。“破除试练秘境的人是我,获胜的不就是我吗?!”

    他向着人群扫视一眼。“大家也都看见了啊,是我拿起了这朵雪莲,秘境才破除的啊!我才是胜者!”

    参选者无人回应他,没有附和也没有反驳,只沉默着。

    “公子是秘境的掌控者,定然知道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请公子定夺便是。”

    “疯子!你输了心有不甘是吧,便来——”

    “没错,我才是获胜之人。”

    聚拢的人群纷纷向侧移动,筑成人墙劈开一条通道。

    一道玄影不慌不忙自人墙间走出,每走一步,束发银冠便闪一下,像星星,神容平静,虽看着前方,眼中却什么也没有。

    那是一种平静至极,没有任何情绪却威压十足的目光。

    拿着雪莲那人根本没有出现在她的眼里,只勉强在她的余光里露出一点虚影,她没有看他,他却无端脊背一寒,莫名紧张起来。

    “放屁!是我拿走雪莲秘境才破除的,你……你算什么?”

    为泠没有理他。

    争抢者心里本就发慌得很,恬不知愧地吼了一阵,换来的只有为泠的无视,为泠从始至终都没看他一眼,像是他完全不存在般,他腾地怒了,觉得自尊受了辱。

    “不是要请公子定夺吗?好啊,那就找公子啊!博海告上可是说过的,破除试炼秘境的便是胜者,我就是当之无愧的胜者!”

    神娥被此情此景弄得不知所措起来,她全然不知秘境中发生了什么。“诸位冷静,我去禀告公子。”

    神娥幻出一只灵蝶,将它送进了结界。

    灵蝶飞过湖面,穿进纱帘,飞进了玉塌。

    玉塌中人影细碎,缥缈虚幻,过了许久,仍没有动静。

    “公子!我是胜者!是我拿走了雪莲,破除了秘境!”

    没有动静。

    此间一片凝寂,仿佛能听见时间流逝的声响。

    参选者们无端紧张起来,大气都不敢喘,皆屏息去望湖心。

    不知过了多久,为泠看见纱帘轻轻动了,很轻很轻,就像眼睫浅浅一眨。

    “好吵啊……”

    清清的声色,懒懒的调子,自结界中渗出,轻轻落来。

    众人呼吸猛滞,不敢动弹。

    争抢者愣了一下,少间,便着急忙慌冲向结界,使命摇晃着手里的雪莲。“公子,博海告上曾说完成试练目的便可破除秘境,破除秘境之人便是胜者,此秘境是我破除的,我便是胜者,还请公子明察!”

    又是一片凝寂。

    沉闷压上人心,一点一点逼人窒息。

    “哦?你该如何证明?”

    那是一道极好听的声音,音调柔和,吐字缓慢,不带丝毫情绪,只是单纯的询问。

    “我……我拿到了这朵花,我不就是胜者吗?”

    榻上之人没有理他,转而问为泠。“那你呢?你又该如何证明。”

    证明?

    为泠有一瞬间的失神。

    她垂下眼眸,看向脚边的沙,目光些许涣散,恍惚间,她看见一只手猛然伸出,将她推倒在地。

    余光里不时有火光闪过,四周嘈杂一片。她没有抬头,呆望着地面,一角裙衫落进她的眼。

    “你该如何证明?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很冷的声音,就像那时渗入骨髓的寒,那日是唯一不落雪的天,却也是最冷的一天。

    出门前,阿姐为她披上了一件厚实的斗篷,她不知何时脱下了,或许是弄丢了,她不记得了。

    她侧过脸,没有去看那角裙衫,她不是想躲,她只是不想看。

    “你有什么证据吗?”

    那角裙衫还在原地,像石头般嵌在她的眼里。

    她对颜色的记忆总是很模糊,而那时的她眼里只有白色,已经过去很久了,她早已记不清那角裙衫的颜色,却仍记得石头的感觉。

    她没有说话。

    她没有证据。

    她从来都不知道该如何证明。

    “我不会证明。”

    一阵静默。

    “公子,她拿不出证据,但我有啊!”

    争抢者高举手中雪莲,向着湖心挥舞。“这就是证据,我是第一个拿到这朵雪莲的人!”

    没有回语。

    他在等。

    等为泠。

    为泠抬眸,望向湖心。“我不知如何证明我是所谓的'胜者',我只知道一件事实。”

    “啊啊啊啊啊啊——!”

    争抢者痛苦地嘶吼起来,高举的手臂鲜血淋漓。

    手中雪莲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滩粘稠的黑血,顺着他的手掌蔓延而下,溶蚀他的肌肤,骨头,直至整根手臂被溶蚀殆尽。

    旁观的参选者惊呼连连,一片骚乱,结界外的神娥也被眼前的景象所惊,面如土色。

    “啊啊啊啊——!”

    争抢者疼痛难捱,支撑不住跪了下来,那滩黑血死死黏在他失去手臂的肩头,如何也摆脱不掉。他痛苦地弯着腰,伤口处传来蚀骨的痛,他忍不住想伸出手覆住伤口,却又不敢,只能将手紧握成拳,用力篡紧发泄着痛苦。

    嘶吼声难听刺耳。

    无人怜悯他,或觉其罪有应得,或觉己逃过一劫,幸好没有去争抢那朵花,心中不禁一阵后怕。

    迎着众人惊骇的视线,为泠淡淡一笑,难掩的从容若日光倾洒。

    “根本没有雪莲。”

    假的东西才需要证明,真的根本不需要。

    你若是要我自证,我不会证明,我有证据,证据就是我自己。

    但我绝不会拿出,绝不会向你剖析我自己。

    “我不会自证,我只会陈述事实。”

    一声笑轻轻响起。

    哗——

    脚下沙地陡然一变,成了潺潺流水。

    为泠进了结界。

    玉塌就在不远处,就在眼前。

    修长的手挑开雪纱,粉然若桃的衣袂如瀑倾泻。

    叮铃——

    叮铃——

    她没有动。

    他在动,赤足向她走来。

    每行一步,脚边漾开圈圈涟漪,漪里点点生花,小小的花,如雪的颜色,轻轻绽在他脚边,铺就一条走向她的路。

    发乌如墨,堪堪及肩,浅弯的弧度,像花瓣,一侧别在耳后,露出耳上饰着的雪羽铃坠,一侧擦过眉尾弯着散落,拂过肩上栖着的蓝羽小鸟。

    眼若桃花,眉似长剑,一双薄唇染着丝丝渗血的红,肌肤白皙似雪,隐隐透着浅浅粉泽。

    那是一张美得不真实的脸,不真实的一个人。

    很温柔的美,没有女气。

    像朵浮在溪上的桃花,倚着流水轻轻荡漾,融着凉意的花香丝丝缕缕沁入人心。

    “心思单纯,很好拿捏。”

    “心机深沉,最难搞定。”

    这是为泠听到的,关于他的两种全然不同的评价。

    不知哪种最符合?

    她不知道,但很想知道。

    “不是雪莲,那是什么?”

    他抬起一只手。

    抢夺雪莲者断臂处的黑血倏然脱离,幻作一只赤羽小鸟飞来,栖停于他的手心。

    他盯着她的眼。“这是什么?”

    是问句。

    却不是问她。

    他的眼里,没有疑惑,他知道那是什么。也没有探查,为泠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神色,她从未见过。

    很澄澈的双眼,不杂一尘,干净得令人心惊,无端生出几丝畏惧。

    对美好事物的恐惧。

    他凝睇着她,不是让人不适的凝视,不是暗藏玄机的试探,就只是单纯的注视。

    我想看着你,仅此而已。

    他知道那是什么,她也知道。

    她偏不说。

    “我不知道。”

    哗——!

    一阵翅翼展开的声音响起,伴随着一道清脆的鸣音,炫目的朱光轰然炸开。

    视线忽失,为泠不由得闭上了眼。

    睁开眼时,一只极美的火凰飞旋在高空,浑身流淌着璀璨的朱光,每一片羽毛都像精细雕琢的宝石,莹莹闪光。

    “这是抚襄,上古灵兽,性桀骜,难从良,此生只认一人为主。

    “此凰乃我千年前召唤而出,我不是它的主人,它从未认我为主。”

    为泠望向那只火凰,它高昂着头,徐徐飞旋着,姿态高傲无比,骨头里尽是磅礴欲裂的桀骜不驯。

    她看了少顷,牵起唇角,那是一种势在必得的笑容,满眼不加掩饰的野心,和丝丝难以探查的——

    恶意。

    “我愿意成为他的主人,费尽心思不择手段,哪怕受万苦承万痛,最后不得善终,我也要驯服他。”

    她抬手自手腕上一扫,割开一条血痕。

    “我最擅长驯服恶兽。”

    撕开他的伪装,踩碎他的骨头,在他的痛苦里,浸浴着泪水微笑。

    “以血为契,以骨为引。”

    以情为诱。

    “无论代价如何,我都要彻底驯服他。”

    然后,抛弃他。

    他直直盯着她的眼,望了许久。

    她不知他在看什么,但她能肯定,他一定看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好。”

    火凰正盘旋着,似嗅到了她的血味,蓦然展翅飞向她。

    为泠举高手。

    它没有去触她流血的手腕。

    而是变回小鸟的模样,欢欣地绕着她飞旋,最后栖停于她的肩头。

    “看来,它已经认定你为它的主人了。”

    他上前几步,停在她身前。

    “根本不需要驯服。”

    水中不知名的白花徐徐攀向她,在触及她的脚边时,停了少时,而后自她身后蔓延,铺开一条没有尽头的路。

    他身后的白花朵朵消融,那条他走向她的路,消散了。

    此间只她身后有路。

    她嗅到一缕淡淡的香。

    来自他的颈间。

    他的锁骨中央,有花绽放,一朵自肉中绽出的花,纯白的花。

    “你愿意成为我的穆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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