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爸就生病了，医生说他得的是癌症，谁也说不清他还能活多久。
医院好像成为我记事以来最常待的地方。
我还清楚的记得，我爸走的时候，是个阴雨绵绵的冬季。
那天，我和往常一样，一大早就被我妈送到了医院。
她要去拖鞋厂上班，踩缝纫机的时候顾不上我，所以我总是跟我爸待在一起。
医院里总是飘荡着一股浓烈的消毒水味道，不管多久我都无法适应。
我看着点滴一滴一滴地往下坠落，没有发出声音，可我却仿佛听见它啪嗒啪嗒地滴落在这静得可怕的世界里。
病床上的人双眼紧闭，面色苍白，瘦到只剩一个骨头架子，有时候我都快认不出他。
他最近醒来的次数越来越少，时间也越来越短。
窗外的雨细细密密，落在窗外的桑树上，发出沙沙的声音。
“嘎吱——”
直到早晨九点钟的时候，病房的门才响动了一声。
护士姐姐推着推车进来，撩开帘子看了眼我爸，然后看向一旁的我，问道：“灿灿，你爸爸今天醒了吗？”
我摇摇头。
昨天没醒，今天也没醒……
护士姐姐走后，我低头摆着我那破洞的布鞋。在来的路上，鞋邦粘上了一层泥巴，我伸出红红的手去拨弄，一碰整块硬泥就掉了下来。
每到冬天我的手指上都会长冻疮，一开始只是发痒，然后开始红肿疼痛。
等到冻疮溃烂后会结上厚厚的痂，结痂处有时会渗出一层黄色的粘液，现在又粘上了稀泥，我感到又痒又疼。
忽然头顶传来声音。
“灿灿，脚冷不冷啊，要不要来跟爸爸挨着？”
我听见声音后抬头，才看见我爸侧着身子努力探出脑袋来看我在干嘛。
他的声音沙哑虚弱，连出声都费力，他病得这么严重，连我妈都不敢碰他。
但那天，大概是我的脚实在是冻僵了，伸着手就往我爸身上拱。
我和爸爸躺在一个被窝里，却怎么也不觉得暖和。
后来我沉沉的睡了过去，梦里像是坠入了无尽无边的冰窟。
我妈下班来医院的时候，我还在病床上躺着，当我睁开迷蒙的双眼，伸出双手去探身旁的爸爸，但哪里还有人在。
我爸死了，在我身边走的，走的时候身体蜷缩僵硬着，那还是抱着我的姿势。
我爸下葬那天，我爷爷拿着铁锹在后山上挖了一个坑，把我爸的骨灰埋了，我看着我爸变成了一个土堆。
我在他旁边站着，我爸这个高度应该是坐着的，山林被厚厚的水雾笼罩着，我望不见对面连绵的群山。
半年后，我妈带着我改嫁。
我离开了清溪，去到了一个叫向阳村的地方。
从一个贫困山沟到了另一个贫困村。
两个月前，我在镇上远远地见过那个男人一面，他叫周年，个子不高，但媒婆跟我妈说他人还算老实。
我妈和那个男人见面的地方是镇上的一个餐馆，我被我妈暂时放到了隔壁弹棉花的店里。
“灿灿，在这里等妈妈啊。”我妈蹲着对我说。
我点了点头，然后乖巧地坐在了门口的小板凳上。今天妈妈穿了件鲜艳的玫粉色的裙子，头发也半扎着，我第一次看见她打扮得这么漂亮。
她对我说完又转头对店里的男人拜托道：“杨叔，灿灿在你这儿待会儿，麻烦你帮我看着点儿……”
男人弹棉花的动作慢慢停了下来，扬着手说着没问题。
见我妈进了对面的餐馆，男人又继续弹棉花，侧头对一旁小小的开玩笑道：“灿灿，你妈给你找新爸爸了，最嘴甜一点儿，不然你妈也不要你了……”
我听到他说我妈也不要我，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他见我不经逗，说着没意思然后又继续咣当咣当的弹起了棉花。
大人总爱用开玩笑的方式来逗小孩，即使他们明知道自己的话不合时宜。
但年幼的我，一颗心却被吓得跟着弹棉花的声音一起怦怦跳，急忙转头去看我妈，怕她把我丢下。
我知道，我妈改嫁是没办法，我爷爷奶奶嫌弃我是个女娃，不想要我。
但知道我妈应该不会……不会的。
但她为什么不会呢，我想着想着突然觉得我自己对谁来讲都是个累赘。
或许真像我二伯妈说得那样，我真的是个小拖油瓶。
我妈带着我嫁到了向阳村，周年在村里有一套砖瓦房，比我在清溪住的土房子要宽敞干净。
他们结婚的那天，来了很多人，因为是二婚，所以喜宴是在晚上办。
我清晰的记得，那天傍晚的天都是红色的。
我在人群中站着，看见周年拉着我妈到处敬酒，我妈穿着鲜红色的旗袍，头上扎着一朵红色的花，我妈在哪里我都能一眼看见她，只是她现在看不见我。
还没开始吃饭，我就被媒婆王婶带到了灶房的烧火堆里坐着，她说：“今天是你妈的大好日子，你要是想日子好过，就别添乱！”
她的语气像是在威胁我，但我只是用平静地眼神直直地看着她，此时也做不出什么多余的表情来。
她大概是以为我要哭着闹着找我妈，但我的反应似乎和她想得不一样。
她被我看得一阵烦躁，从包里拿出一个玉米馒头来扔给我，没好气儿道：“真是个没眼力见儿的……”
我拿起怀里的玉米馒头啃了起来，这是我今天吃上的第一顿饭。
玉米面粉在嘴里又干又噎，眼前燃烧的火焰渐渐变得模糊了起来。
那晚也是我第一次一个人睡，仿佛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的世界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妈和周年结婚后也没再去上班，她开垦了两块地出来种菜。
我第一次见到李晓旭，就是在我妈种玉米的田坝里。
我妈挽着裤脚，在地里捏泥团儿，我坐在田坎上发呆，看见对面的深山里时不时飞出来一只鸟儿。
它只会从一个枝头滑向另一个枝头，或者是扑腾两下又一头扎进丛林里。
我看了很久都没能看见一只鸟儿真正的飞起来。
我不上学，家里没钱让我上，但即使是有钱也不会上我上，因为我是女娃。
“女娃子家家的，读书来也莫用……”这是我妈的原话。
我之前在清溪那边上过几天学，后来我爸病了，我妈忙着挣钱和照顾我爸，也顾不上我，再后来实在是跟不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被迫辍学了。
所以我现在连字都认不太全。
向阳村里是有一所小学的，只是师资力量极其匮乏，学生少，老师更少。
学校里有个来支教的杨老师，前两天来我家找过我妈和继父。
“杨老师，你也知道我们家里这个情况的，我一个月挣不了两个钱，供家里几口人吃饭，哪里还能给她上学嘛……”
周年说没钱，我妈在旁边也说不上话。
“九年义务教育，其实用不了什么钱，就……”杨老师想说服周年，却被他打断。
“书本费嘞？学杂费嘞？哎呀我晓得你们老师是想有学生来上学，不然你也待不下去……但是你也考虑下我们家里的情况嘛……”周年说着语气越来越不耐烦。
“不是……”
杨老师还想继续说却被我继父赶了出去，我的房间在一楼的角落，窗户正好对着大门，我看见她在门口徘徊了很久。
她发现了角落里的我，径直向我走来。
“想读书吗？”她开口问我，她看向我的眼神仿佛在寻找一个答案。
我们之间隔着窗户，她在外面站着，阳光从她身后照射过来，她此时像在发光，我整个人都陷入了她的影子中。
“哎呀，杨老师，你看她这个样子，哪里像块读书的料嘛！”
周年边说催促着杨老师离开，我知道，我读不了书了。
从那天之后，我每天都跟着我妈屁股后面做农活。
我妈喂猪，我在喂鸡。
我妈播种，我在施肥。
这样的日子过去了半个月，当我坐在田坎上，想要认命的时候，李晓旭出现了。
他背着猪草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将我从狭窄的田坎上挤了下去。
我被吓得不轻，但好在泥土松软，我没感觉到多疼，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土。
我有些气愤，从地上抓起一把稀泥就往身后的人扔去。
稀泥不偏不倚的正好砸到他的背篓里，那竹编的背篓比他大得多，他身体只能向前佝偻着，不然就要连着整个人往后仰过去。
“你干什么！”
他向我吼道，语气很焦急，侧着头直往背篓里看。
背篓向我我这边倾斜的时候，我看见那绿油油的青草上，躺着几本白晃晃的书。
医院好像成为我记事以来最常待的地方。
我还清楚的记得，我爸走的时候，是个阴雨绵绵的冬季。
那天，我和往常一样，一大早就被我妈送到了医院。
她要去拖鞋厂上班，踩缝纫机的时候顾不上我，所以我总是跟我爸待在一起。
医院里总是飘荡着一股浓烈的消毒水味道，不管多久我都无法适应。
我看着点滴一滴一滴地往下坠落，没有发出声音，可我却仿佛听见它啪嗒啪嗒地滴落在这静得可怕的世界里。
病床上的人双眼紧闭，面色苍白，瘦到只剩一个骨头架子，有时候我都快认不出他。
他最近醒来的次数越来越少，时间也越来越短。
窗外的雨细细密密，落在窗外的桑树上，发出沙沙的声音。
“嘎吱——”
直到早晨九点钟的时候，病房的门才响动了一声。
护士姐姐推着推车进来，撩开帘子看了眼我爸，然后看向一旁的我，问道：“灿灿，你爸爸今天醒了吗？”
我摇摇头。
昨天没醒，今天也没醒……
护士姐姐走后，我低头摆着我那破洞的布鞋。在来的路上，鞋邦粘上了一层泥巴，我伸出红红的手去拨弄，一碰整块硬泥就掉了下来。
每到冬天我的手指上都会长冻疮，一开始只是发痒，然后开始红肿疼痛。
等到冻疮溃烂后会结上厚厚的痂，结痂处有时会渗出一层黄色的粘液，现在又粘上了稀泥，我感到又痒又疼。
忽然头顶传来声音。
“灿灿，脚冷不冷啊，要不要来跟爸爸挨着？”
我听见声音后抬头，才看见我爸侧着身子努力探出脑袋来看我在干嘛。
他的声音沙哑虚弱，连出声都费力，他病得这么严重，连我妈都不敢碰他。
但那天，大概是我的脚实在是冻僵了，伸着手就往我爸身上拱。
我和爸爸躺在一个被窝里，却怎么也不觉得暖和。
后来我沉沉的睡了过去，梦里像是坠入了无尽无边的冰窟。
我妈下班来医院的时候，我还在病床上躺着，当我睁开迷蒙的双眼，伸出双手去探身旁的爸爸，但哪里还有人在。
我爸死了，在我身边走的，走的时候身体蜷缩僵硬着，那还是抱着我的姿势。
我爸下葬那天，我爷爷拿着铁锹在后山上挖了一个坑，把我爸的骨灰埋了，我看着我爸变成了一个土堆。
我在他旁边站着，我爸这个高度应该是坐着的，山林被厚厚的水雾笼罩着，我望不见对面连绵的群山。
半年后，我妈带着我改嫁。
我离开了清溪，去到了一个叫向阳村的地方。
从一个贫困山沟到了另一个贫困村。
两个月前，我在镇上远远地见过那个男人一面，他叫周年，个子不高，但媒婆跟我妈说他人还算老实。
我妈和那个男人见面的地方是镇上的一个餐馆，我被我妈暂时放到了隔壁弹棉花的店里。
“灿灿，在这里等妈妈啊。”我妈蹲着对我说。
我点了点头，然后乖巧地坐在了门口的小板凳上。今天妈妈穿了件鲜艳的玫粉色的裙子，头发也半扎着，我第一次看见她打扮得这么漂亮。
她对我说完又转头对店里的男人拜托道：“杨叔，灿灿在你这儿待会儿，麻烦你帮我看着点儿……”
男人弹棉花的动作慢慢停了下来，扬着手说着没问题。
见我妈进了对面的餐馆，男人又继续弹棉花，侧头对一旁小小的开玩笑道：“灿灿，你妈给你找新爸爸了，最嘴甜一点儿，不然你妈也不要你了……”
我听到他说我妈也不要我，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他见我不经逗，说着没意思然后又继续咣当咣当的弹起了棉花。
大人总爱用开玩笑的方式来逗小孩，即使他们明知道自己的话不合时宜。
但年幼的我，一颗心却被吓得跟着弹棉花的声音一起怦怦跳，急忙转头去看我妈，怕她把我丢下。
我知道，我妈改嫁是没办法，我爷爷奶奶嫌弃我是个女娃，不想要我。
但知道我妈应该不会……不会的。
但她为什么不会呢，我想着想着突然觉得我自己对谁来讲都是个累赘。
或许真像我二伯妈说得那样，我真的是个小拖油瓶。
我妈带着我嫁到了向阳村，周年在村里有一套砖瓦房，比我在清溪住的土房子要宽敞干净。
他们结婚的那天，来了很多人，因为是二婚，所以喜宴是在晚上办。
我清晰的记得，那天傍晚的天都是红色的。
我在人群中站着，看见周年拉着我妈到处敬酒，我妈穿着鲜红色的旗袍，头上扎着一朵红色的花，我妈在哪里我都能一眼看见她，只是她现在看不见我。
还没开始吃饭，我就被媒婆王婶带到了灶房的烧火堆里坐着，她说：“今天是你妈的大好日子，你要是想日子好过，就别添乱！”
她的语气像是在威胁我，但我只是用平静地眼神直直地看着她，此时也做不出什么多余的表情来。
她大概是以为我要哭着闹着找我妈，但我的反应似乎和她想得不一样。
她被我看得一阵烦躁，从包里拿出一个玉米馒头来扔给我，没好气儿道：“真是个没眼力见儿的……”
我拿起怀里的玉米馒头啃了起来，这是我今天吃上的第一顿饭。
玉米面粉在嘴里又干又噎，眼前燃烧的火焰渐渐变得模糊了起来。
那晚也是我第一次一个人睡，仿佛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的世界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妈和周年结婚后也没再去上班，她开垦了两块地出来种菜。
我第一次见到李晓旭，就是在我妈种玉米的田坝里。
我妈挽着裤脚，在地里捏泥团儿，我坐在田坎上发呆，看见对面的深山里时不时飞出来一只鸟儿。
它只会从一个枝头滑向另一个枝头，或者是扑腾两下又一头扎进丛林里。
我看了很久都没能看见一只鸟儿真正的飞起来。
我不上学，家里没钱让我上，但即使是有钱也不会上我上，因为我是女娃。
“女娃子家家的，读书来也莫用……”这是我妈的原话。
我之前在清溪那边上过几天学，后来我爸病了，我妈忙着挣钱和照顾我爸，也顾不上我，再后来实在是跟不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被迫辍学了。
所以我现在连字都认不太全。
向阳村里是有一所小学的，只是师资力量极其匮乏，学生少，老师更少。
学校里有个来支教的杨老师，前两天来我家找过我妈和继父。
“杨老师，你也知道我们家里这个情况的，我一个月挣不了两个钱，供家里几口人吃饭，哪里还能给她上学嘛……”
周年说没钱，我妈在旁边也说不上话。
“九年义务教育，其实用不了什么钱，就……”杨老师想说服周年，却被他打断。
“书本费嘞？学杂费嘞？哎呀我晓得你们老师是想有学生来上学，不然你也待不下去……但是你也考虑下我们家里的情况嘛……”周年说着语气越来越不耐烦。
“不是……”
杨老师还想继续说却被我继父赶了出去，我的房间在一楼的角落，窗户正好对着大门，我看见她在门口徘徊了很久。
她发现了角落里的我，径直向我走来。
“想读书吗？”她开口问我，她看向我的眼神仿佛在寻找一个答案。
我们之间隔着窗户，她在外面站着，阳光从她身后照射过来，她此时像在发光，我整个人都陷入了她的影子中。
“哎呀，杨老师，你看她这个样子，哪里像块读书的料嘛！”
周年边说催促着杨老师离开，我知道，我读不了书了。
从那天之后，我每天都跟着我妈屁股后面做农活。
我妈喂猪，我在喂鸡。
我妈播种，我在施肥。
这样的日子过去了半个月，当我坐在田坎上，想要认命的时候，李晓旭出现了。
他背着猪草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将我从狭窄的田坎上挤了下去。
我被吓得不轻，但好在泥土松软，我没感觉到多疼，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土。
我有些气愤，从地上抓起一把稀泥就往身后的人扔去。
稀泥不偏不倚的正好砸到他的背篓里，那竹编的背篓比他大得多，他身体只能向前佝偻着，不然就要连着整个人往后仰过去。
“你干什么！”
他向我吼道，语气很焦急，侧着头直往背篓里看。
背篓向我我这边倾斜的时候，我看见那绿油油的青草上，躺着几本白晃晃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