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腊月,和清宫。

    “啪”地一声。

    满案的奏折册本被尽数扫落在地,宫外服侍的太监侍女皆是恭敬整齐地跪了一地。

    李杨来时,正赶上里头那位刚发完脾气,大臣们弓着背擦脑门上的冷汗,成群结队逃也似的往殿外赶,唯有他因着闹肚子姗姗来迟,逆着人流进去。

    一位大臣眼疾手快拉住他,低声嘱咐:“那皇帝不知发什么疯,你记着监正大人的话就行。”

    他点了点头,躬身踏过门槛。

    “臣来迟,请陛下恕罪。”

    殿内,他跪在一片狼籍的地面上。

    高闻野余怒未消,鹰钩般狭长的眸子瞥过来,压迫的目光打量着眼前跪着的老狐狸,贼眉鼠眼的模样,眼睛里的算计遮都不消遮。

    这最后一个看来也套不出什么。

    接连审了十来个官员,他已经不抱希望,支手撑在太阳穴,似是有些疲惫。修长的指节微曲,敲了敲紫檀案面上钦天监前不久呈上来的新历。

    力道不轻,敲击声回荡在寂静空旷的殿内,仿佛一下一下敲在心脏上。

    “看看这个。”

    低哑的嗓音与沉闷的气氛交响,侍奉的太监躬身将奏本递过去。

    很快,他便听到了与前几人相同的结果,甚至说辞都完全一致:“陛下这是何意?臣才疏学浅,看不出来有何问题,请陛下明示。”

    殿内的炭火烤得正旺,火星子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高闻野眸中的光灭了下去,低下头,唇角勾出讥讽的弧度。

    果然。

    他都已怠于发怒了,摆摆手便让李杨退下。

    看来是统一口径咬定这份历法准确无误了。

    如今的钦天监党同伐异、官官相护,就连颁布的历法也是漏洞百出引民心动荡,一年两闰,千年来从未有之记录,简直错得离谱!

    他眸色沉沉,眼底潜藏的血色与兴奋一闪而过。

    彻底的变革迟早会来,并且不会太晚,他已经迫不及待了。

    而为这场变革所选的执剑者——

    他脑中自然浮现出长身玉立身着藏蓝官袍的少女身,行如急雨,立如孤松,温婉秀丽的眉眼下有自我巍然不动的坚定闪光。

    无数个夜里,她在观星台俯身凝眸,认真透过仪器执笔记下星河运转,柔软的长发落在冰凉金属的浑天仪上,万千星辰映在她眸中,复杂的天文清晰刻在她脑海里。

    她是古老家族最后的继承者,符家最后一位钦天监监正,没有人比她更合适了。

    如果她在,钦天监绝不会沦落到这般田地。

    如果她在……

    他执笔的手颤了一下,仿若陡然察觉,那位才华横溢的少年监正已经被逼辞官归隐五年了。

    五年前,是他亲自逼她走的。

    形销骨立的少女跪伏在他身前,湿透的官袍逦迤在地,拖出长长的血痕,任由冰凉的雨水将其冲散,渗入这观星台的砖瓦缝隙里。

    符念伤得很重,微弱的呼吸淹没在潺潺雨声中,孱弱的身体好像一缕轻风就能折断。

    她跪都跪不住了,却仍不肯退缩,据理力争同他争辩。

    “臣不能走,符家也需要一个交代……”

    雨势渐渐大了,滴滴答答从观星台上如注落下。

    高闻野垂眸,袖袍下的指尖绷得泛白,他像是从肺腑里艰难呼出最后一口气,道:“朕给你主动辞官的机会,若你仍要固执,朕不介意让符家彻底消失。”

    少女明媚的眸骤然如星火陨落,不可置信,望向他的眼神都在颤抖。

    三日后,他收到了她的辞表。

    理由是——告老还乡。

    彼时符念十九。

    他无言,执印在上面批复——准。

    高闻野从回忆中抽离。

    寂冷的殿内,凉意蔓延全身,他沉声唤来禁卫军:“那件事准备如何了?”

    禁卫军恭敬道:“近日有了些新线索,最迟月余就能准备就绪。”

    他低头摊开手,这只手脉络清晰,宽阔有力,他用了五年时间隐忍蛰伏,踩着无数人的血肉,将梦寐以求的权力拢回手中,不再受人侮辱、不再遭受欺凌,现在,这只手中积累的力量足够护她周全了吗?

    高闻野忽觉一种极致的无力与不安。

    他闭上眼,逐渐收拢掌心,下定决心:“快些吧,但也别惊着她。”

    千里之外。

    三月的云梦迎来了梅雨季,乌云阴沉沉地压在顶上,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了一茬又一茬,好像永不间断。

    陈榭正在院子里捣药,随着石具的碾磨,草药鲜绿的汁液逐渐渗漏出来,苦涩的草腥味在院中弥散开,符念进来的时候猛地被呛了一嗓子。

    “哥你干嘛呢?”

    陈榭板着脸,冷眼瞧她,也不说话。

    五年前符念辞官归隐,跟着兄长来这荷花村隐居,改姓为陈,从此山水田园,不问京中事。

    她今日是偷溜出去的,自知理亏,只能讪讪一笑:“我今天去帮县令家少爷娶亲挑个良辰吉日嘛,你看我还赚了三文钱呢!”

    她从小荷包里摸了会儿,高高兴兴地掏出三枚铜钱,清亮的眼眸扑闪扑闪。

    她虽辞了官,一身本领却还未丢,摆摊做了个风水先生,实力可不是比道上那些江湖骗子可以碰瓷的,附近的镇子凡婚丧嫁娶都要找符念算一算。

    久而久之,她在云梦也算名声鹊起。

    “现在朝中历法错误频出,百姓都不信了,都是自己找人卜吉凶了,倒是给了我赚钱的机会。”

    “啪”地一声,陈榭听不下去,把手里的石臼往桌上一砸,厉声训道:

    “京中那位早就传出来要微服私访,过几日就要到云梦,你不在家好好呆着,还天天往外跑,嫌自己命长是吗?总之赶紧把你那风水摊子停了,这是很重要的事,他当年差点杀了你,你就不怕吗?”

    符念把铜钱收进袖中,垂眸敛起笑意,轻声道:“还行吧,不是还没到吗。”

    清闲自在的太平日子总归是不长久。一想起来从前在宫中做官的日子,她浑身都疼。

    每一寸骨肉都在那无端的牢狱之中被侵蚀灼烧了个彻底,经年累月,那伤疤与疼痛仍不曾愈合。

    “什么叫还行?”陈榭问,“你忘了你是怎么被当作物件用完就丢的?你很想被抓回去?”

    “他抓我干嘛?”符念道:“他肯定是直接杀了我啊,要是他打算慢慢折磨……”

    她顿了顿,随即脊背发凉,以那皇帝的性子不是干不出来。

    陈榭嗤笑一声,道:“亏你小时候那么护着他。”

    符念无言以对,看他的草药磨得差不多了,进屋拿了汤碗出来,问道:“你这给谁喝的?”

    陈榭把药汁倒进碗里,用看傻子的眼神瞥了她一眼:“除了你还有谁喝?”

    符念好看的脸立马皱成一团,浑身都在抗拒。

    但没办法,当年她全身上下少说断了十几根骨头,背上,腰上,大大小小的疤遍布全身。粗麻布裳下一道骇人的伤痕从蝴蝶骨开始,截止在腰窝,伤得深可见骨,阴湿天里骨头缝里都是疼的。

    入狱三月,所受刑罚万千,这副身体的根基算是彻底毁了。

    未曾间断的细雨又下起来,雷电在云层中跳动,隐隐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陈榭进屋点亮烛火,盯着她一滴不剩的把那绿油油的汤汁全灌进肚子里,才说:“那皇帝很可能是冲着你来的,近些年钦天监是愈发没落了,民间争议很大,他可能还想把你抓回去用一用。”

    符念不知从哪摸了颗糖出来塞进嘴里,待苦涩的药味平息下去,她道:“那还不如直接杀了我,用完再杀,也太折磨了。”

    “咔嚓一声,手起刀落,多痛快,”她一本正经道,“到时候你把我跟爹娘埋在一块儿,咱们一家整整齐齐。”

    陈榭简直哑口无言,过了半晌才道:“你还是好好活着吧,爹娘见你这样得托梦骂死我,最近少出去抛头露面,他找不到这个小村子的。”

    话音刚落,阵阵震天动地的马蹄声便随着雷雨轰鸣敲响她的鼓膜,死寂沉沉的夜里响起一阵急促又沉重的脚步声。

    陈榭慌忙开窗向外看去,雷光刹那间,林中倏地寒光乍现,铁甲禁卫隐在附近的林中,冷硬盔甲折射出危险的锋芒,层层阴影中不知把这小院围了多少圈。

    天罗地网下,就是只蚊子也难逃出生天。

    “……”符念无言地看向兄长,好像在说:“你这嘴真是开了光,怎么那么灵呢。”

    陈榭忙抄起桌上的璇玑剑,拉着符念往屋子的后门跑,后门自然也有人把守,但他们要去的是门内侧边上的地窖。

    这地窖原是用来存放过季药材的,刚一掀开地板,浓烈的草药味便翻涌上来。

    但陈榭顾不得其他,赶紧把符念塞进去,叮嘱道:“不要出声,他们找不到你不会动我的,听话。”

    符念点头,地窖的门被迅速合上,最后一点光亮被彻底剥夺,视线之中一片漆黑,只有鼻腔里满溢的苦涩存在感强烈。

    无端地,脊背的陈年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混沌的痛感一波又一波席卷而来,冷汗浸湿了贴身的薄衫。

    她艰难地调整呼吸,五指不自觉在黑暗中寻求一点支撑。

    就在这时——

    她胡乱摸到了一件冰凉的金属物件,顺着往下是光滑细腻的流苏。

    那物件凹凸不平,她能清楚地感觉到上面刻着字,细细确认后只觉浑身血液都凝固了,一股极致的凉意顺着脊柱直冲天灵盖!

    那是禁卫军的令牌。

    他们早就神不知鬼不觉把这屋子里里外外都探查了个遍。

    不知多久以前,他们就已布下天罗地网,只待上位者一声令下,网绳顷刻便可将猎物困于笼绞杀殆尽。

    当年那个在冷宫任人欺辱、需要她保护的废太子,如今还是长成了一位杀伐隐忍的成熟的君王。

    外面围了不少人,可一阵沉重有序的马蹄声后,雨幕里又只剩下微弱的脚步声,那人似乎并未穿甲,也未着靴,寻常布鞋脚步落在泥泞地里,粘稠而温和地步步逼近。

    陈榭执剑紧盯正门,不过瞬息,门扉便被轻轻扣响。

    “叩叩——”

    他屏住呼吸,五指搭上门栓。

    敲门声始终不疾不徐地进行着,保持着某种节奏规律,将轰鸣的雷雨都压作背景音。

    气氛好像被拧成一股紧绷的弦,高悬半空,一丁点儿风吹草动就能发出尖锐的断裂声。

    双方都在心照不宣的僵持着。

    “开门吧。”

    他回头,身后赫然是面色苍白的符念。

    四下的风灌进她空荡的衣袖,她犹如狂风中病折的芦苇,脆弱纤细。

    那红袍宦官温和地躬身,却语气冰凉。

    “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备注:

    时间上中国古代使用阴阳合历,本文为简化全部采用阴历月份,三月相当于阳历四五月。

    一年两闰历史原型参考清朝杨光先执掌钦天监时颁布历法错误,同样本文中反派部分情节参考历史。

    背景主要参考明朝,参考论文《明代钦天监研究》及《中国古代历书的编造与发行》。

    非历史考究党,历法天文专业相关会尽量参考历史,其余设定均为架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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