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她一身病痛所料，当晚暴雨倾盆，屋内瓦缝滴水如注，灌满了好几个木桶。
陈榭猛然被惊雷炸醒，翻身下床，给陈念掖紧了被角。
“叩叩——”
雷光划过，惨白地照亮屋内，夜雨中，有人扣响摇摇欲坠的门扉。
“有人在吗？”那人朗声叫道。
陈榭满心担忧妹妹的病，根本不想管，可夜雨声烦，连绵不断的敲门声更烦。
他抄起案上的璇玑剑，开门，冷冷看向面前的男人。
“干什么？”
黑夜里看不清男人的脸，他浑身都湿透了，发冠歪歪斜斜，狂风吹乱他的发，胡乱被雨水粘在脸上，看起来狼狈极了。
“在下张泽，是县令派来巡访的，可否借地避雨一憩？”
男人低眉顺眼，气质文弱，微微佝偻着背，却仍不比陈榭矮。
陈榭视线向下，张泽半掩在袖中那只苍白的手筋骨分明，他一眼就认出习武之人的手，藏蓝锦袍也不是寻常小官穿得起的衣料。
而且，陈榭微微眯起眼，那宽大的袖袋中鼓鼓囊囊，好像还藏着什么东西。
张泽见他不答，便以为是默许，提步进来，被银白剑鞘挡在身前。
“快滚，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大哥您行行好，我不要水也不要吃食，只要休息一晚就好……”
“喵呜~”
话音未落，一声极轻的猫叫倏地牵扯住陈榭的神经。
大胖白猫从男人袖袋中跳出来，圆滚滚的一团落在地上水洼里，溅起不小的水花。
男人忙道：“就当是看在猫的份上，您留我们一晚吧，我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他目光诚恳，递上县衙的令牌，“您若是怀疑我的身份大可以去县衙求证。”
陈榭看都没看，推开他的手，盯着那只猫许久，想到陈念时常念叨她养在宫中的小满。
他道：“进来吧。”
张泽松口气，进门便主动道：“在下谢过恩人，敢问恩人名讳？”
“别管，”陈榭指了指堂屋角落，“你去那儿待着，别耍什么花招。”
张泽十份听话地蹲在角落，猫咪跟在他脚边，保持一定距离，看起来这一人一猫并不亲近。
陈榭大步流星，一把捞起猫咪，在张泽疑惑的目光中进了里屋。
陈念已经迷迷糊糊醒了，隐约见兄长手里提了一团毛茸茸的东西，下意识伸出手。
那猫竟是直接奋力挣脱了陈榭的禁锢，三两下跳入她怀中，小脑袋在她手心蹭了又蹭，滚烫的温度传递到她冰凉的指尖。
陈榭点燃一支烛火，暖光的微光亮起，在无边湿冷的雨夜支起小片暖意。
她一下子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盯着大白猫：“小满？！”
“喵～”
猫猫昂起脑袋回应她，叫得欢快。
露出的右边尖牙缺了一个小角，她立马就认出来，这就是小满！
一人一猫时隔五年再次重逢，小满窝在她怀里又蹭又亲，撒娇地叫声都软绵绵的。
她被猫毛弄得发痒，止不住地笑，常年染着病气的眉眼都重新变得鲜活起来。
“小满，小满……”
“喵——”
黏黏糊糊好一阵，她才想起来，问：“哥，你是怎么找到小满的？”
陈榭见她开心，不自觉语气柔和了些，道：“县令派来巡访的人被困在这里了，我看他带了只猫，想你会喜欢就让他留宿了。”
“县令的人？”
陈念心下一沉，急忙小心掰开猫猫的嘴确认那颗断牙，借着烛光，她看见无论是形状、还是断裂的角度、细节都与她记忆中分毫不差，她敢肯定这就是小满。
可小满不是在宫里吗？
县衙距离荷花村并不远，三里的脚程半个时辰就够了，而这场雨已经下了三个时辰了。
那个人是在下雨后才出来的，可县令为什么会在雨夜里派人寻访？
“叩叩——”
“恩人，我能进来吗？”
没等她细想，门外便传来男人低沉而熟悉的嗓音，混着淅淅沥沥的雨声，犹如梦魇。
骤然将陈念拉回五年前那个观星台的雨夜。
新帝玄色沉金龙袍加身，身形高大挺阔。狂风暴雨中，帝王连发髻都不曾乱，身后太监给他撑起巨大的矫撵。
他神色自若，垂眸看向看向伏跪在地的狼狈的她，好像有几分悲悯，带着嘲弄。
在上位者眼中，她的所有苦痛都不过一粒尘埃，轻微渺小，而她却几乎都要被压垮。
刚出狱的她不知上书多少封请求辞官还乡。她替兄从官三年，各派党羽明争暗斗不断，她从不参与，一心为民修历法、观天命。
她资质比不上二哥，便只能埋头苦学，以勤补拙，对他人的阴阳中伤忍气吞声视而不见。
她为国为民鞠躬尽瘁三年，国师却一纸诉状，告天降异象，降灾于大周，责钦天监监正符宁渎职，危害国运。
当日，先帝宣革去符宁钦天监监正一职，移交刑部，秋后处以绞刑。
阴暗潮湿的大牢中，那些人乱动私刑，斑驳伤痕刻在身上，她痛不欲生。
她无时无刻不在想，她究竟为什么要回来这吃人的京城？
符家百余人全都死在这里，罪人不得下葬，他们至今都躺在城郊的乱葬岗，风吹日曝，野兽餐食，他们尸骨未寒，又新添了个她。
三月刑狱之罪磨去了她最后的骄傲与坚持，后来先皇驾崩，新帝继位大赦天下。
她出狱后恢复官职，第一件事便是休书一封，辞官归隐。
等了三日，不予批准。
再休。
再驳。
再休。
再驳。
……
她只觉自己要葬身于此，与阿爹阿娘一起永世被困于这紫禁城中，不得安宁。
可她还想见一眼大哥，给二哥上一炷香，把符宁这个身份还回去。
她好想听两位哥哥再唤她一声阿念。
那日，她斗胆拦下御撵，抱的是必死的决心。
却不想新帝带着她来到观星台。
御撵上，高大的男人锦衣华服，睥睨众生。
“你当真要走？”
他施舍般询问，情绪晦暗不明。
她气息微弱，仍目光坚定，道：“陛下恕罪，臣不才，无法再担此大任，还请陛下另寻高人。”
年轻的帝王沉吟片刻，终是发了善心，挥了挥手：“罢了，你且走吧，明日递辞表上来，朕批了。”
“臣谨遵皇上圣谕，皇恩浩荡，臣顿首感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高声叩拜，雨与泪混在一起，咸苦腥味蔓延进口腔。
风雨中，她好像听见身后的帝王说了什么，可她没有精力去听了。
陈榭捡回奄奄一息的她时，高大的男人身躯如柳枝弯折，泣不成声。
他告诉她，符家已经没了，活下来的只有陈榭和陈念。
“叩叩——”
没等到回应，门外的人再度敲响房门：“恩人你睡了吗？”
陈榭看向她。
她思绪回笼，无声地摇头，在陈榭掌心重重摁了两下。
意思是：不要轻举妄动。
她病体支离，下了床，彻骨的寒意从足尖刺入全身。
梳妆台前，她取出最里面的小匣子，那上面落了层厚厚的灰尘，稍稍移动，尘垢扬起来，吸入鼻腔肺腑，又是一阵咳嗽声响起。
匣子里里面是一张做工精巧的人皮面具，她轻轻戴上，严丝合缝把边边角角都压实，从镜中看，她俨然从二十来岁的妙龄女子变成了一位中年妇人。
方圆脸、宽鼻头、脸颊两边不少斑斑点点，眼窝凹陷衰老，疲态尽显。
她压低了嗓音轻声唤陈榭：“相公，外面那是何人？”
没错，陈榭压根就没有娶妻，邻居看到的妻子一直都是陈念戴上人皮面具假扮的。
早些年兄妹二人始终担心朝廷会派人来赶尽杀绝，即便改了姓名也终日不得安宁，便只以假面示人，后来朝中事态平息，他们才渐渐放下警惕。
如今不到短短五年，这面具又重出暗匣。
看来朝中那位，始终不愿放过他们，势必要斩草除根了。
“别怕。”
陈榭轻轻将她削瘦的肩揽入怀中，他虽不知门后那位是什么来头，但能让陈念如此审慎对待的，不会是善茬。
“无论发生什么，有我在。”
他们是亲生兄妹，是符家最后的血脉，也是彼此最亲近的人。
她起身，轻轻地开了门，发出“吱呀”一声。
看见男人真容的那一刻，她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她没想到，真的会是他！
五年前继位的新帝——高闻野。
他竟然亲自来了。
紊乱的呼吸声隐匿在淅淅沥沥的夜雨中，她藏在袖袍中的手指绷得苍白，极力克制住从喉间翻涌上来的滚烫液体。
好像这种情绪已经融进了她的骨血，一见到京中位高权重之人便会自动触发，或许她害怕的并不是具体的某一个人，而是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如同黑暗森林般的腐朽官场。
她垂眸，用颤抖着、极致沙哑的声音招呼道：“不知官人有何吩咐，小女子体弱多病，招待不周多有得罪。”
“不，娘子言重了，是在下要感谢你们愿意借地与我休憩，不然今日我可真不知怎么办才好了。”
高闻野客气地躬身作揖，对她身后的陈榭道：“恩人可有余剩的饭菜，猫咪随我奔波整日还未进食，价钱好说，可否能请恩人喂些剩菜？”
他一面说一面抬起眼，紧盯着陈念的面容，不放过一丝一毫的线索。
喂猫只是个由头，小满跟着他出来自不会让它挨饿，他真正想看的是屋里的这位女人。
他眼睛在她身上停了许久，审视的目光从脖颈与下颌的边缘一遍遍扫过，他在找人皮面具与肌肤的接缝处。
眼前的中年妇人却只是乖顺地低垂眼眸，连看都不曾看他一眼。
良久，似乎是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他叹了口气，退回几步，薄唇微抿。
或许真的不是她。
高闻野想，记忆中的符念纵使伤重病腐，冷抬眉眼时，眸中依然是一片清明澄澈的碧波，从寒意底下透着滚烫与炙热。
而不是像眼前这个女人，从浓重病气混浊中透着一股子怯懦卑微。
陈榭将他的动作收入眼底，冷冷开口：“看够了吗？没事就出去，我们还要休息。”
“抱歉。”
高闻野刚要收回视线退出去，倏地见烛台边，那大白猫被烛光照得明亮，碧绿透亮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矜贵温顺地伸出粉舌舔毛。
多久没见它这么乖了。
他轻唤了声：“小满。”
小满慢悠悠地跳到陈念怀里，呼噜噜眯着眼瞧他，应了声：“喵呜~”
陈念浑身僵硬，接住小满的动作完全是下意识为之，她只觉自己头顶巨大的压迫感刚要消散，又突然重新笼罩下来，压得她难以喘息，如芒在背。
她喉头发痒，喉咙里发出的紧张至极的呼吸声与吞咽感尤为明显，仿佛尖刺卡在喉管，随时都会戳破她脆弱的咽喉。
半晌，她听见男人轻笑出声：
“小满平时性子可傲气，娘子能吸引到它，倒是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陈榭猛然被惊雷炸醒，翻身下床，给陈念掖紧了被角。
“叩叩——”
雷光划过，惨白地照亮屋内，夜雨中，有人扣响摇摇欲坠的门扉。
“有人在吗？”那人朗声叫道。
陈榭满心担忧妹妹的病，根本不想管，可夜雨声烦，连绵不断的敲门声更烦。
他抄起案上的璇玑剑，开门，冷冷看向面前的男人。
“干什么？”
黑夜里看不清男人的脸，他浑身都湿透了，发冠歪歪斜斜，狂风吹乱他的发，胡乱被雨水粘在脸上，看起来狼狈极了。
“在下张泽，是县令派来巡访的，可否借地避雨一憩？”
男人低眉顺眼，气质文弱，微微佝偻着背，却仍不比陈榭矮。
陈榭视线向下，张泽半掩在袖中那只苍白的手筋骨分明，他一眼就认出习武之人的手，藏蓝锦袍也不是寻常小官穿得起的衣料。
而且，陈榭微微眯起眼，那宽大的袖袋中鼓鼓囊囊，好像还藏着什么东西。
张泽见他不答，便以为是默许，提步进来，被银白剑鞘挡在身前。
“快滚，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大哥您行行好，我不要水也不要吃食，只要休息一晚就好……”
“喵呜~”
话音未落，一声极轻的猫叫倏地牵扯住陈榭的神经。
大胖白猫从男人袖袋中跳出来，圆滚滚的一团落在地上水洼里，溅起不小的水花。
男人忙道：“就当是看在猫的份上，您留我们一晚吧，我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他目光诚恳，递上县衙的令牌，“您若是怀疑我的身份大可以去县衙求证。”
陈榭看都没看，推开他的手，盯着那只猫许久，想到陈念时常念叨她养在宫中的小满。
他道：“进来吧。”
张泽松口气，进门便主动道：“在下谢过恩人，敢问恩人名讳？”
“别管，”陈榭指了指堂屋角落，“你去那儿待着，别耍什么花招。”
张泽十份听话地蹲在角落，猫咪跟在他脚边，保持一定距离，看起来这一人一猫并不亲近。
陈榭大步流星，一把捞起猫咪，在张泽疑惑的目光中进了里屋。
陈念已经迷迷糊糊醒了，隐约见兄长手里提了一团毛茸茸的东西，下意识伸出手。
那猫竟是直接奋力挣脱了陈榭的禁锢，三两下跳入她怀中，小脑袋在她手心蹭了又蹭，滚烫的温度传递到她冰凉的指尖。
陈榭点燃一支烛火，暖光的微光亮起，在无边湿冷的雨夜支起小片暖意。
她一下子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盯着大白猫：“小满？！”
“喵～”
猫猫昂起脑袋回应她，叫得欢快。
露出的右边尖牙缺了一个小角，她立马就认出来，这就是小满！
一人一猫时隔五年再次重逢，小满窝在她怀里又蹭又亲，撒娇地叫声都软绵绵的。
她被猫毛弄得发痒，止不住地笑，常年染着病气的眉眼都重新变得鲜活起来。
“小满，小满……”
“喵——”
黏黏糊糊好一阵，她才想起来，问：“哥，你是怎么找到小满的？”
陈榭见她开心，不自觉语气柔和了些，道：“县令派来巡访的人被困在这里了，我看他带了只猫，想你会喜欢就让他留宿了。”
“县令的人？”
陈念心下一沉，急忙小心掰开猫猫的嘴确认那颗断牙，借着烛光，她看见无论是形状、还是断裂的角度、细节都与她记忆中分毫不差，她敢肯定这就是小满。
可小满不是在宫里吗？
县衙距离荷花村并不远，三里的脚程半个时辰就够了，而这场雨已经下了三个时辰了。
那个人是在下雨后才出来的，可县令为什么会在雨夜里派人寻访？
“叩叩——”
“恩人，我能进来吗？”
没等她细想，门外便传来男人低沉而熟悉的嗓音，混着淅淅沥沥的雨声，犹如梦魇。
骤然将陈念拉回五年前那个观星台的雨夜。
新帝玄色沉金龙袍加身，身形高大挺阔。狂风暴雨中，帝王连发髻都不曾乱，身后太监给他撑起巨大的矫撵。
他神色自若，垂眸看向看向伏跪在地的狼狈的她，好像有几分悲悯，带着嘲弄。
在上位者眼中，她的所有苦痛都不过一粒尘埃，轻微渺小，而她却几乎都要被压垮。
刚出狱的她不知上书多少封请求辞官还乡。她替兄从官三年，各派党羽明争暗斗不断，她从不参与，一心为民修历法、观天命。
她资质比不上二哥，便只能埋头苦学，以勤补拙，对他人的阴阳中伤忍气吞声视而不见。
她为国为民鞠躬尽瘁三年，国师却一纸诉状，告天降异象，降灾于大周，责钦天监监正符宁渎职，危害国运。
当日，先帝宣革去符宁钦天监监正一职，移交刑部，秋后处以绞刑。
阴暗潮湿的大牢中，那些人乱动私刑，斑驳伤痕刻在身上，她痛不欲生。
她无时无刻不在想，她究竟为什么要回来这吃人的京城？
符家百余人全都死在这里，罪人不得下葬，他们至今都躺在城郊的乱葬岗，风吹日曝，野兽餐食，他们尸骨未寒，又新添了个她。
三月刑狱之罪磨去了她最后的骄傲与坚持，后来先皇驾崩，新帝继位大赦天下。
她出狱后恢复官职，第一件事便是休书一封，辞官归隐。
等了三日，不予批准。
再休。
再驳。
再休。
再驳。
……
她只觉自己要葬身于此，与阿爹阿娘一起永世被困于这紫禁城中，不得安宁。
可她还想见一眼大哥，给二哥上一炷香，把符宁这个身份还回去。
她好想听两位哥哥再唤她一声阿念。
那日，她斗胆拦下御撵，抱的是必死的决心。
却不想新帝带着她来到观星台。
御撵上，高大的男人锦衣华服，睥睨众生。
“你当真要走？”
他施舍般询问，情绪晦暗不明。
她气息微弱，仍目光坚定，道：“陛下恕罪，臣不才，无法再担此大任，还请陛下另寻高人。”
年轻的帝王沉吟片刻，终是发了善心，挥了挥手：“罢了，你且走吧，明日递辞表上来，朕批了。”
“臣谨遵皇上圣谕，皇恩浩荡，臣顿首感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高声叩拜，雨与泪混在一起，咸苦腥味蔓延进口腔。
风雨中，她好像听见身后的帝王说了什么，可她没有精力去听了。
陈榭捡回奄奄一息的她时，高大的男人身躯如柳枝弯折，泣不成声。
他告诉她，符家已经没了，活下来的只有陈榭和陈念。
“叩叩——”
没等到回应，门外的人再度敲响房门：“恩人你睡了吗？”
陈榭看向她。
她思绪回笼，无声地摇头，在陈榭掌心重重摁了两下。
意思是：不要轻举妄动。
她病体支离，下了床，彻骨的寒意从足尖刺入全身。
梳妆台前，她取出最里面的小匣子，那上面落了层厚厚的灰尘，稍稍移动，尘垢扬起来，吸入鼻腔肺腑，又是一阵咳嗽声响起。
匣子里里面是一张做工精巧的人皮面具，她轻轻戴上，严丝合缝把边边角角都压实，从镜中看，她俨然从二十来岁的妙龄女子变成了一位中年妇人。
方圆脸、宽鼻头、脸颊两边不少斑斑点点，眼窝凹陷衰老，疲态尽显。
她压低了嗓音轻声唤陈榭：“相公，外面那是何人？”
没错，陈榭压根就没有娶妻，邻居看到的妻子一直都是陈念戴上人皮面具假扮的。
早些年兄妹二人始终担心朝廷会派人来赶尽杀绝，即便改了姓名也终日不得安宁，便只以假面示人，后来朝中事态平息，他们才渐渐放下警惕。
如今不到短短五年，这面具又重出暗匣。
看来朝中那位，始终不愿放过他们，势必要斩草除根了。
“别怕。”
陈榭轻轻将她削瘦的肩揽入怀中，他虽不知门后那位是什么来头，但能让陈念如此审慎对待的，不会是善茬。
“无论发生什么，有我在。”
他们是亲生兄妹，是符家最后的血脉，也是彼此最亲近的人。
她起身，轻轻地开了门，发出“吱呀”一声。
看见男人真容的那一刻，她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她没想到，真的会是他！
五年前继位的新帝——高闻野。
他竟然亲自来了。
紊乱的呼吸声隐匿在淅淅沥沥的夜雨中，她藏在袖袍中的手指绷得苍白，极力克制住从喉间翻涌上来的滚烫液体。
好像这种情绪已经融进了她的骨血，一见到京中位高权重之人便会自动触发，或许她害怕的并不是具体的某一个人，而是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如同黑暗森林般的腐朽官场。
她垂眸，用颤抖着、极致沙哑的声音招呼道：“不知官人有何吩咐，小女子体弱多病，招待不周多有得罪。”
“不，娘子言重了，是在下要感谢你们愿意借地与我休憩，不然今日我可真不知怎么办才好了。”
高闻野客气地躬身作揖，对她身后的陈榭道：“恩人可有余剩的饭菜，猫咪随我奔波整日还未进食，价钱好说，可否能请恩人喂些剩菜？”
他一面说一面抬起眼，紧盯着陈念的面容，不放过一丝一毫的线索。
喂猫只是个由头，小满跟着他出来自不会让它挨饿，他真正想看的是屋里的这位女人。
他眼睛在她身上停了许久，审视的目光从脖颈与下颌的边缘一遍遍扫过，他在找人皮面具与肌肤的接缝处。
眼前的中年妇人却只是乖顺地低垂眼眸，连看都不曾看他一眼。
良久，似乎是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他叹了口气，退回几步，薄唇微抿。
或许真的不是她。
高闻野想，记忆中的符念纵使伤重病腐，冷抬眉眼时，眸中依然是一片清明澄澈的碧波，从寒意底下透着滚烫与炙热。
而不是像眼前这个女人，从浓重病气混浊中透着一股子怯懦卑微。
陈榭将他的动作收入眼底，冷冷开口：“看够了吗？没事就出去，我们还要休息。”
“抱歉。”
高闻野刚要收回视线退出去，倏地见烛台边，那大白猫被烛光照得明亮，碧绿透亮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矜贵温顺地伸出粉舌舔毛。
多久没见它这么乖了。
他轻唤了声：“小满。”
小满慢悠悠地跳到陈念怀里，呼噜噜眯着眼瞧他，应了声：“喵呜~”
陈念浑身僵硬，接住小满的动作完全是下意识为之，她只觉自己头顶巨大的压迫感刚要消散，又突然重新笼罩下来，压得她难以喘息，如芒在背。
她喉头发痒，喉咙里发出的紧张至极的呼吸声与吞咽感尤为明显，仿佛尖刺卡在喉管，随时都会戳破她脆弱的咽喉。
半晌，她听见男人轻笑出声：
“小满平时性子可傲气，娘子能吸引到它，倒是很像我的一位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