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的黑影笼罩着江蒙,江蒙仰着头,和那人对视。

    “怎么了?”里头裴预问道,他以前基本不爬窗户,所以现在有点费劲儿,撑着窗沿刚要用力,却被江蒙伸出一只手拦住。

    窗前是她的侧影,她抬着头,在看谁。他看见她的手慢慢伸到背后,握住了匕首。

    “赵大姐。”她说,“你在这搞莫子?”

    赵大姐……赵燕红?那个看院子的农妇?裴预一惊,她怎么会在这儿?

    她怎么会知道他们在这里?

    “找你们。”窗外赵燕红的声音。

    “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江蒙拧起眉头。

    “很好猜。”

    “你是只会说三个字吗?”

    “大葫芦,”赵燕红道,“没错吧?”

    她这句话再次让裴预吃了一惊。不管她是靠头脑推测出他们会这样藏身,还是仅仅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这农妇都是个厉害角色。前者说明她足够聪明,后者说明她有着非同寻常的直觉。

    “所以你知道老乌鸡的底细,却还要帮着他干坏事。”江蒙声音顿时低下去。

    裴预听出她动气了,刚要伸手拦她,她的身影却已经从窗前一晃,冲了出去。

    ……

    “风水轮流转。”裴预对江蒙道,虽然他知道不是幸灾乐祸的时候,但她黑着脸的样子太逗了,“绑人者恒被绑。”

    “这大姐比五个土匪都能打!”江蒙怒道。

    匕首早被夺走了。现在她和刚出京时的裴预一样,两手被绑在身前,被前头的赵燕红牵着走。但和裴预不一样,这人很不配合,不愿意走,动不动就停下来,卯足了劲儿和赵燕红拔河。

    只不过拔不过人家罢了。

    “她力气怎么比我还大?!”江蒙气急败坏。

    裴预望了望赵大姐比他还高大的背影,和她有江蒙大腿粗的手臂,安慰她道:“谁来都得输。”

    “她比你聪明,又比我能打,”江蒙长叹口气,“咱俩落到她手里,算是彻底完了。”

    他们仨已走出了庄子,月下江蒙回头望去,在膝盖深的长草后面,孤零零一个庄子,零星几幢屋舍亮着灯火,因为空寂无人,显得格外阴森恐怖。

    或许这才是它的本来面目。所谓世外桃源,不过是她被蒙蔽了双眼。

    江蒙回过头,侧过脸。

    裴预在她身边沉默着往前走,和十天前刚出京城那会儿相比,他像是变了一个人。江蒙犹记得第一面见他的时候,恍惚是锦绣堆里一尊白玉观音,极俊美,极富贵。

    现在他一身灰不溜丢、脏兮兮的短打,发髻在葫芦里的时候弄歪了,鬓边飞出几缕发丝,乱糟糟的搭在消瘦的脸颊上。生了一场大病,他如今不仅瘦,还一脸菜色,眼底一片青黑。

    别说是太子,是个小乞丐还差不多。

    仿佛注意到她的目光,他转过脸来。那双优美的眼睛布满红血丝,无声地询问。

    江蒙眼一低转回目光。

    六天。因为她的缘故,他们在这里一耽误就是六天。哪怕现在即刻出发,凭太子的脚力,月底也回不了村。更何况他俩还被人抓在手里,走不了。

    江蒙望着前面人魁梧的跟堵墙似的背影,咬了咬牙。

    她下定了决心,就悄悄地往旁边靠,肩膀挨着裴预,用一种只有他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你准备一下。”

    这话听着耳熟。上一次说完她就带着他跳楼了,裴预心里一揪,警惕道:“你要做什么?”

    江蒙鬼鬼祟祟地瞟了眼赵燕红一眼,又道:“待会儿我去跟她拼命,你趁着这个机会……”

    “我跑了,”裴预瞬间明白她意思,脸色一沉打断她,“你呢?”

    “我?”江蒙嘿嘿一笑,“我跟她回去见老乌鸡啊。我要把他拆了炖汤,给翠花报仇的,你忘啦?”

    她这一幅轻轻松松的语气,要不是面皮绷得死紧,裴预还能勉强相信她不紧张。

    “太子……殿下,”她望向他,难得的尊敬庄重,“出去以后,别忘了我一村性命。江蒙在此,先谢过你大恩了。”

    她说的诚恳,望向他的眼睛也诚恳,带着些决绝。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舍弃一个保住一个,保住太子,相当于保住她全村人。

    “我不同意。”裴预断然拒绝。

    事情尚未到绝境,他怎么可能就自己先跑了,让江蒙去送死。他要的是两个人都活下来。他决计不肯,把江蒙急得够呛,两人压着声音一路吵,都没留神,差点一头撞到赵燕红背上。

    “怎么停了?”

    赵燕红转过身来对着他们:“到了。”

    裴预蹙眉,四下里一望,只见小路已经走到尽头,上去便是大路,在明晃晃的月色下,两头各自延伸至一座远方的城池。

    为何要在这里说到了?裴预正不解,就看见赵燕红手伸到怀里,掏出那把匕首。

    到了的意思……不会是说到老家吧?

    “来不及了!”江蒙大喝一声朝赵燕红扑去,一脸凶狠。裴预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压根来不及拦她,瞪大眼睛。而赵大姐立在原地,面无表情。

    把匕首递过来道:“你们走吧。”

    江蒙没刹住脚,摔了。

    “……”

    事情的转机总是如此猝不及防,赵燕红竟然是要放了他们。回想起来,她确实从没说过要抓他们,说的是“找你们”。也多亏了她,要不是她带路,他们出了庄子压根不知道该如何走。

    至于为什么要绑着他们?她说江蒙一上来就打人,不如绑着老实。

    “东边豆城。”赵燕红指了指远处的城池,“西边涿郡。”又指了指反方向另一座更大的城池。

    “你们东,俺西。”她说完便闭上嘴离开。

    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走的那叫一个干脆利落。

    剩下裴预和江蒙面面相觑。

    江蒙赶紧追上去,方才她对人家多有得罪,得道个歉才是。何况人家放了他们,她也还没道声谢呢。

    另外她还想搞清楚,为什么赵大姐一个无极教信徒,也是他们的看守,此时却会反过来帮他们呢?

    她明知道老乌鸡只是个骗子,为什么还要信奉无极教呢?

    赵大姐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奈何江蒙问的紧,她也只好将来龙去脉告诉了他们。

    这要从三个月前说起。

    三个月前,她们乡里闹起了瘟疫,得病的人十个有九个都是吃什么药都不管用,最后咯血而死。

    不幸的是,她也染上了瘟疫。

    她的丈夫早早去世,只留下一个闺女,母女俩相依为命。她得病后,自己还不觉得什么,女儿却仿佛天塌了一般,日日流泪。眼见她的病越来越重,人越来越不济事,就要准备交代后事了,这时女儿却欢天喜地的来告诉她,她有办法了。

    赵燕红觉得奇怪,她们是穷苦人家,女儿也只有十六岁,还是个半大孩子,能有什么办法?

    女儿出去了一日,第二日,带了个牌位回来。

    她把牌位供在屋子里,每日对着它念叨什么,赵燕红躺在床上,勉强抬起头,就能看到女儿把一碗什么东西放在牌位前面,拜了三拜。

    等女儿再过来给她喂药时,赵燕红敏锐地发现,她袖子里的手腕绑着布巾。

    她严厉地说了女儿,但没什么用,女儿已经被她将死的恐惧冲昏头脑了。那只牌位,仍旧立在屋子里,牌位前,仍旧会放上一碗什么。

    女儿的脸越来越苍白。

    赵燕红心焦如焚,眼泪不住地淌。她知道她说什么都没用,唯一的办法就是她快点好起来,等她病好了,女儿也才能有救。

    凭着这个念头,赵燕红撑着一口气,硬是咬牙挺了过来。亏得她本就身体强健,本钱丰厚,不然真难从鬼门关回来。

    就在她以为一切终于结束了的时候,更坏的事情却发生了。

    见她好了,女儿狂喜,赵燕红从来没在孩子脸上见到过这种癫狂的表情。她笑的几乎接不上气,大叫道大帝果然是对的!果然只有大帝才能救苍生!

    第二天,她失踪了。

    没有留下一句话,一样东西,连带着那个牌位,消失的无影无踪。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乡里人只说她是中了邪,要么就是跟人私奔了。

    赵燕红不信。

    没有线索,她就挨家挨户地问,本乡不知道,她就去别村问。她关了家门,带上干粮,在外查了一个月,终于让她查到了真相。

    无极教。

    “后日张午清要在涿郡作法,驱逐瘟疫,要做人祭。”赵燕红道,“我女儿是人牲之一。”

    人牲会被绑在柱子上焚烧。

    赵燕红在无极教潜伏这么久,终于获得张午清的信任,有了接近人牲的机会,她会尽力说服女儿,当然,仅在一天就让她清醒过来恐怕不可能,她已经做好了自己代替女儿被烧死的打算。

    “什么?!”江蒙大吃一惊,“这怎么行!”

    她当即转向裴预:“咱们得帮帮赵大姐。”

    如果说她原本对老乌鸡是恨之入骨,想着等有机会一定要杀之而后快,那么现在则是必须马上杀了他,为民除害。

    决不能让他再害人!

    但让她心凉的是,裴预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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