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预睁开眼。

    眼前是一片微明的天空,一片树荫,上头传来鸟鸣。眼皮上有些刺挠,他缓缓晃了晃头,感觉到一些沙土从脸上滑落。

    意识回归,身体的感觉也逐渐明朗,浑身酸痛的好像散了架,他这才发觉自己原来是躺着。

    躺在一个大土坑里。

    昨日的泥石流异常凶险,裴预现在还能回忆起黑压压的天空,泥浆铺天盖地而来,山土、树木在轰鸣声中陷落,他那时才知何为天塌地陷。若不是侍卫拼死护着,恐怕他早已葬身山下。

    不过现在的情形,离死也不远。

    他不知怎么被冲到了这个土坑里,叫了半天也没人应,看来是和侍卫走散了。这个坑足有一丈深,四周陡峭,很难攀爬。而他右腿又受了伤,脚腕足足肿了一圈,不知道有没有断,剧痛无比,压根无法发力。

    连坐起身都是勉强。

    裴预疼的满头冷汗。唯有苦笑:他这运气也是有够糟糕。

    浑身都被雨水和泥浆浸透,散发一股潮湿的土腥气,裴预皱着眉,咬着袖子撕下一长条布,又在坑底捡了两根断树枝,绑到右腿上。

    借着树枝,他终于能勉力站起。

    尝试了一下,果然爬不上去。

    裴预仰面看了看四周,因为坑太深的缘故,他看不见外头的景色,只能看到坑周围零零散散的乱石。

    他到底在哪儿?

    裴预仰头,头顶是一片晦暗的天空,一角被树荫遮盖。

    看来离官道并不远,树木并不茂盛。

    裴预定了定心,这条官道是南下必经之路,人不会少。他还是有可能在饿死之前被发现并获救的。

    他坐回坑底,保存体力等待。

    鼻间萦绕着一股腐烂的土腥气,裴预闭目皱眉,尽管他已经刻意忽略,但屁股底下那潮湿的触感还是让他坐卧难安。土壤湿的能挤出水,湿透的衣裳压根捂不热,冰冷的贴在身上,不断带走体温。

    不仅如此,裴预腿上还有点痒。

    他一开始以为是伤口发痒,但痒的地方越来越往上,就像有什么东西在爬一样。他赶紧一睁眼,一见差点背过气去:几条老大的蚰蜒在他腿上爬!

    这下他再不敢闭目养神,瞪大眼睛望着四周,警惕从那黑漆漆的土里爬出虫来。

    过了会儿,天又开始下雨。

    裴预原本最担心的是没有食物,但他现在发现最可怕的不是饥饿,而是雨水。

    坑底已经开始积水,裴预不能坐,只好忍痛站起来。不一会儿水已经浅浅一层,浸透他鞋底。

    如果按照昨日那个下法,暴雨下个一天一夜,这个土坑蓄的水毫无疑问会没过他脖颈。也就是说在饿死之前,他大概已经被淹死了。

    裴预不敢耽误,这坑底有一些掉落下来的石块、断枝,他把它们垒起来垫在脚底,尽力让自己站的地方高些。

    这一折腾,他明显感到自己体力流失了很多。

    他靠在坑壁轻轻喘着气。

    就在此时,他忽然隐隐听见远处一阵震动。他顿时精神一振,凝神倾听,不会错,那是马蹄的声音。

    有人过来了!

    他忙站直身体,冲着马蹄声的方向,大声呼喊起来。

    疾驰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清晰可闻,裴预甚至觉得距离可能不到三丈。他不由得精神一振:或许真的马上就能出去,一想到这里,他喊得更用力。

    马蹄声在他的呼喊声中迅速地略过。

    没有一刻停留。渐行渐远。

    “……”

    裴预沉默下来,叫喊过后,身体更疲惫了。

    不过从马蹄声听来,这里离官道确实不远,这是个好消息。但光靠喊是没用的,雨声和马蹄声会盖住他的声音,人听不见。

    裴预的目光投向坑底的断枝。

    不一会儿,一根挂着白布的树枝,颤颤巍巍伸出洞口。

    裴预把几根断枝绑在一起,凑成了一根长杆,又把外袍脱了挂在上面,这样就做成了一面旗帜。

    如此一来,即便听不到,从远处也能看到这里。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转眼,已到中午。期间过去两阵马蹄声,但都和第一次的一样,飞速地略过,完全没有注意到他这边。

    裴预的心越来越沉。

    积水已经没过他小腿,脚腕伤口被肮脏的泥水一泡,更加疼痛。

    四下里除了雨声,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先前的鸟鸣早随着下雨消失了,于是这一个土坑里,只有裴预一个人的呼吸,和仿佛要下到天荒地老的雨。

    裴预闭着眼睛。

    如今他能做的,只有不去思考、不去动弹,尽可能保存体力,等待有人能发现他。

    运气好,他能脱困。

    运气不好,也就只好葬身于此。

    所幸,他的运势还没有差到极点。

    过了中午,雨势渐小,最终停了下来。坑里的水便只到裴预大腿。暂时免于被淹死,裴预松了口气,抹去脸上的雨水。

    淋了一上午的雨,他浑身愈发冰凉。

    四下寂静。

    在这寂静中又不知过了多久,裴预忽然听到一阵轻快的蹄声。

    他猛地睁开眼睛。

    和先前不同,这阵蹄音并不匆忙,有种轻快小跑之感。错落的踢踏声中,穿插着清脆铃声。

    这个铃声,一定是过往的行商!

    裴预一把拔出插在一旁的“旗杆”,尽力地挥舞起来,“救命!”他竭力喊道。

    他有多渴望被救,就有多害怕那人和之前的人一样,头也不回地离开。但仿佛是上天垂怜,注定他命不该绝,那蹄音一顿。

    裴预大喜。

    他有种预感,如果错过这个人,就再也没人会来救他。他挥舞的更用力,呼喊的更大声,几乎破音。

    蹄声原地徘徊几下,慢慢靠近。

    “喂!”一个女声,“那儿有人吗?”

    如此久的寂静之后,终于有一道除了他自己以外的声音,在裴预耳中,无异于海外仙音。这一刻甚至于他胸中涌起一股近乎感动的感情,几乎落下泪来。

    “我在这儿!”他喉头作梗,“我在这儿!”

    那人越来越近,裴预循着声音,竭力仰面向坑外望去,终于在视野的边缘,看见了一匹牲畜的头顶。

    原来她骑的不是马,而是匹骡子。

    随后,骡子背上的人影出现在视野中。

    在看见她的那一刻,裴预忽然僵住了。

    不会……吧?他迟疑,不可能……吧?

    起初的激动平复下来后,他回想起那道女声,后知后觉地感到有些耳熟。

    他站在坑底,惴惴地仰面睁大眼睛看去,那个人影跳下骡子,身条高瘦,动作敏捷,身姿分明熟悉。

    雨过天晴,阳光明亮,透过树荫的缝隙投下金色光束。那人到了坑边,探头往里面看,脸庞浸在光里,教裴预看的分分明明。

    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珠闪闪发亮。

    “啊?!”她惊喜,“太子!”

    苍天啊。裴预绝望地闭上眼睛,朝后一倒。

    江蒙。

    裴预在心底默念这个名字时,有种极致的喜悦和绝望后归于平静的淡淡的感觉。

    恐怕前世是她养的牲口,他淡淡地想,绳在人家手里牵着,他怎么逃得出她掌心呢?

    “没断,只是扭到了。”

    江蒙把他拉上去,看了看他的脚腕说道。她从行囊里拿出瓶药膏,涂到他脚踝上,给他简单包扎起来。

    裴预活动了一下,比他自己包扎的要好多了,能让他勉强行走。

    “太子,你怎么在这里?”

    她颇为和善地问他。和狼狈的裴预不同,她现在状态不错,一身衣裳干净齐整,骡子背上还放着两大包行李。

    这都要感谢官府,及时剿灭了无极教,她杀了张午清之后,不仅没有获罪,反而得了嘉奖,领了好大一笔赏银。

    她用这笔钱置办了好些东西,准备一路上好吃好喝地回村。

    只是没有再买鸡了。

    裴预注意到正舔着她的骡子,它脖子上挂着个铃铛,看着样式有些眼熟。他向来博闻强记,很快便想起来:这不是当初老赵队伍中的骡子么!

    后来在卖它的时候跑了。没想到现在竟又回来了么?

    “是啊,没想到又能把它买回来。”江蒙高兴地撸了撸骡子脖子,又转向他道,“没想到你也回来了。”

    裴预:“……”

    他不去计较自己被和骡子相提并论,接过她递过来的干净衣裳,绕到树后面。

    江蒙则坐到树的另一面,给骡子喂草吃。

    “不过,你怎么会在这里?”裴预一面脱下湿淋淋的衣服,一面费解道,“你不是受伤了么?”

    按照他的预估,她起码要在医馆修养一个月才能下床。

    而今天距离她受伤才过去七日。

    “都是皮肉伤而已,躺几天就好了。”江蒙轻松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我小时候我爹给我泡过药,所以恢复的特别快……”

    “不对啊,”她说到这里忽然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我受伤了?”

    她扭过身子望向树后,正好裴预换好了衣裳,款步从树后走出来。

    她的衣服对于他来说太小了,穿不进去,便只好当做一匹布一样裹在身上。深色的粗麻布一直从膝盖一直裹到脖颈,露出修长笔直的小腿,和白玉似的一张脸。

    见她盯着,那张脸瞬间染上绯色:“别、别看我!”

    他又躲回树后。

    江蒙想了想说道:“你这样好像新婚夜的新娘子。”

    “住口!”裴预的声音有些羞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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