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证物证俱在,结案!”县太爷雄赳赳宣布道,“把犯人押下去,秋后问斩。”

    他把个签子“啪”的扔到地上,然后在“威——武——”声中款步走出公案。

    裴预大为震撼。

    他方才分明已从动机、时间、地点、手法这么多方面论证了凶手不可能是他们俩,而这个庸官放着一看就有鬼的广明、赵小姐不问,却将他们定罪。

    昏庸至此,果然是江蒙口中的“饭袋子”。

    江蒙瞪着他,目眦欲裂,还不说?!她用口型道,你可是太子啊!天下的二把手,皇帝老儿的亲儿子,也可以进大牢么?!

    裴预也瞪着她,猛猛摇头,生怕她为免牢狱之灾,口出什么狂言。

    坐牢事小,九族为大啊!

    杀威棒在地面上捣动,两人膝盖下都感觉到了这种震颤,江蒙目送着那县太爷哼着小曲儿走出公堂,绝望地意识到尽管太子在公堂上头头是道、滔滔不绝、把县太爷问的哑口无言,但他们被送进大牢已是板上钉钉。

    相信我!裴预用口型道。

    最终江蒙真的什么也没说。

    这完全是出于对他的信赖,裴预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对她心生几分歉意。

    衙役们冲上来给他们套上囚衣,灰色粗麻布的背心前后是个黑色的“囚”字,散发一股油腻的臭味儿。双手双脚都上了铁枷,走路时脚闭不紧也迈不开,只能叉着腿走,一身叮咣乱响。

    监狱就在衙门后头,一座老旧高大的石头牌坊上写着“狱房”俩字儿,中间雕着一个獠牙狗头。江蒙经过它时,觉得那两只石头眼睛在冰冷俯视她,于是也瞪回去。

    “看什么呢!”牢头喝道,“还不快进去!”

    他们的罪名是杀人,因此不能去普通牢狱,而是要被关在重刑犯所在的地牢。

    穿过一道破旧掉漆的黑色木门,一股凉意扑面而来,里头是一条堪堪能通过一人的狭窄地道,通往地下。只有拐弯处的墙上有盏小油灯,借着昏黄的光,江蒙勉强能看见台阶。

    “快点!”牢头骂道。

    每下一级,双脚间的铁枷碰撞台阶一下,牵动脚踝上的铁圈摩擦踝骨。

    到了地下,没有阳光,空气凝滞了一般,闷得人几乎喘不过气。地牢不大,中间一条过道,两边各有六七间牢房,里头关满了人,每一间都有四五个壮年大汉,一见来了新人,纷纷探出头观望。

    每个人都又脏又臭,满面油光,眼神透着凶意。

    “牢头!”有人喊道,“这又是造反进来的?”

    “怎么还有个小娘子?”有人不怀好意,“长得真俊。”

    江蒙不以为意:“我是你妈!”

    那帮男人哄笑起来,牢头拿棍子使劲儿敲木栅栏,才让他们安静。他走到一间稍空点儿的牢房,把里头俩人赶到另一间,让江蒙她们进去。

    “喂!凭啥他俩单独关哪?”

    对面那间本来就有四个人,现在又进来俩,更挤了,于是不服气地问道。

    “少废话!”牢头吼回去,“你们是造反,明儿就杀头,人家是杀了人,秋后问斩,能一样么?!”

    牢房低矮,江蒙还可以,裴预就得低头进去了。不仅低矮,也十分狭小,从门走到底也只有三步远。里头除了一只粪桶以外空无一物,地上铺着些陈年稻草,又潮又烂,散着一股霉味儿。

    连江蒙都有点受不了这儿,她没头没脑地转了一圈,狠狠踢了一脚牢门。

    她明明什么也没干,是被冤枉的。她刚刚领了几百两银子,还想回村去过好日子呢!

    可现在,她却要在这里呆上半年,吃喝拉撒都在这指甲盖点儿的地方解决,然后被拉出去杀头。

    和她的紧张焦躁相反,裴预却显得淡定自若,挑了个稍微干净的地方坐下,闭目养神。江蒙觉得稀奇,一问,得知了个让她惊掉下巴的回答。

    “你坐过牢?!”

    裴预怡然自得:“是啊。”

    为官者没被政敌送进过牢狱,他的仕途注定是不完整的,是有缺憾的。为臣者没有被皇上一怒之下扔进大牢,在阴暗潮湿的狱中含冤受辱、咬牙悲愤却忠心不改,最后让君主幡然醒悟,重新接回重用,就好比范蠡没献出西施、李太白没到过长安……

    江蒙:?听不懂。

    “吃饺子没蘸过醋。”

    江蒙恍然大悟。

    “可是,臣……?”她费解,“你不是太子吗?”

    “儿臣。”裴预面不改色,“也是臣。”

    江蒙恍然大悟。

    原来太子也是要坐牢的。她可算是长见识了。

    折腾一天,两人都有些疲惫,分坐在牢房两端,靠着墙休息。地牢里安静下来,只有昏黄的灯光,和来回走动的衙役的影子在晃动。愈发显得死气沉沉。

    裴预转向江蒙。

    他看出她的紧绷。

    江蒙平日里的情绪总是轻快的、简单的,裴预觉得是因为她不想事,所以不会忧心或难过。像个永远快快乐乐的小傻子。尽管她其实很聪明。

    所以当她不快乐的时候,就格外明显。

    而且这人一点儿不藏事,完全体现在脸上,面皮绷的紧紧的,嘴角抿起一个锋利的弧度,眼神紧张地四下观望。裴预毫不怀疑,现在即便是一根头发丝落到她肩上,她也会立马跳起来。

    “江蒙,”他叫她,“看我。”

    江蒙扭头。

    裴预做了个鬼脸。

    有辱斯文,真是有辱斯文,他放下手以后脸烧的厉害。裴大人虽不是那古板端方的人,但到底家教甚严,拿手指顶住鼻尖,作出个“猪鼻子”的这种大为失仪的动作,真是从小到大没做过。

    甚至没人敢向他做这个动作。还是有一次在京中看街边小儿这般玩耍,当时觉得孩子滑稽有趣,无意间便记住了。

    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他自己会这样。

    还好,江蒙笑出声了。

    她指着裴预,前仰后合,笑的太狠,捂着肚子倒到一边。裴预原本尴尬欲死,现在看着她倒下去,自己也忍不住一下子笑出声。

    “有这么好笑吗?”他问。

    “不是……”江蒙上气不接下气,“不是好笑……是太不好笑了……我从来没见过有人做猪鼻子这么不好笑……”

    裴预:啊?

    “你看我的。”江蒙笑够了,坐起身,正色道。

    她双手揪住耳朵向外扯开,皱起鼻子,翻着白眼,从喉咙里发出哼哼声,不说和猪叫几分相似,起码也是一模一样。裴预顿时笑喷。江蒙还没完,一连做了好几个花样,各个惟妙惟肖。

    裴预低下头,笑的肩膀颤抖。

    牢房里光线昏暗,对面的江蒙明明模糊不清,可他却觉得她的脸庞格外明晰和鲜活。这时憋闷的空气,潮湿难闻的气味,仿佛都短暂地驱散。

    不得不说,裴预这辈子也没想到,他会在监牢里重温童年,或者说弥补童年。他记忆里儿时没有怎么笑过,总是担心文章写的不够精彩、祖父的问话答得不够机敏、这样那样的礼仪做的不到位,他总是很累,提心吊胆。

    有时在书房,趁着先生读书时,他也会偷偷偏头去望窗外远处的纸鸢,幻想有朝一日他也能放一只五彩的大喜鹊风筝。

    不过后来年纪渐长,他就不再去想这些了。

    地牢里没有太阳光,分不清时间变化,不知过去多久,地牢门终于打开,牢头来放饭了。说是饭,其实也就是每人一个馊窝头和一碗水,别说裴预,就连江蒙也面露难色。

    裴预让她别吃了,最迟明日他们便可以出去,到时候他请她吃好的。

    江蒙半信半疑,也不知道他这么说有何依据,刚要问他,却听见牢门那边又有动静,似乎是有人来送饭了。

    她把脑袋塞进木栅栏空隙里,往外看。

    是一个穿着朴素的女子,胳膊肘挎着个篮子,熟门熟路地走下台阶。众犯人一见她来,纷纷欢呼,但不是轻浮的起哄,相反是带着种尊敬,仿佛在欢迎一位领袖。

    那女子走到灯下,江蒙才看清她竟然十分年轻,看样子也不过是十六七岁,还是个小姑娘。

    小姑娘一掀开篮子上的布,那里头竟然是一摞摞还冒着热气儿的饼子。她将那饼子挨个发给牢房里的犯人,没人敢抢,都毕恭毕敬地一个个接过去。

    到了江蒙这一间,刚要发,看见里头竟是两个生面孔,愣了一下。

    “他俩到对面去了。”江蒙好心地解释道,眼睛盯着那饼子移不开,吞了口口水。

    小姑娘“哦”了一声,就要转身,忽然却盯着她的脸不动了。半晌“嘶”了一声。

    “咦,”她疑惑道,“你不是……你……”

    江蒙:?

    那小姑娘突然凑近,把江蒙吓了一跳,只见她两眼闪闪发光,盯着她道:“您不是江大侠么!”

    裴预闻声也走了过来,正好听见这一句,顿时惊诧地望向江蒙。江蒙回望过去,脸上写满疑惑,我没见过她呀,她用眼神表达这个意思。

    她仔细端详那姑娘的脸,挺面善的,但她确实不记得自己认识她。

    那对方又是怎么知道她的呢?还叫她大侠?

    “您忘啦?”见她迟迟想不起来,小姑娘忙道,“在无极教,您救过我的命呀。”

    江蒙“哦……”的一声陷入回忆,片刻后老老实实摇头道:“没想起来。”

    那时候里三圈外三圈那么多人,她哪儿能都记得。

    小姑娘急的跺脚,凑近了,对着江蒙耳朵压低声音道:

    “我娘,是赵燕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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