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刚亮，江蒙到点睁开眼睛。
她惊奇地发觉自己躺在床上，奇怪，她明明记得自己昨天是在回廊里睡着的，谁把她弄屋里来了？
床头摆放着一架古朴的檀木刀架，上头是一把小臂长的弯刀，正是她丢的那把。江蒙举起它，和原本被破布缠着的不同，此时它被收在做工精良的刀鞘中，皮革散发着一股清香。
江蒙大喜。
窗外云销雨霁，满院落花，几个侍者正在清扫。柳烟等在门口，见到江蒙，跟她解释公子昨晚回来过，今早有事出去了。
江蒙又是稀奇，他竟然起的比她还要早得多，而且似乎很忙，可他一个骗子，究竟在忙什么？这个大宅子，这么多仆从，都是他的？
还未想个明白，柳烟已经迎上来，说带她去沐浴更衣。江蒙低头闻了闻自己，昨日天热，进城又没机会洗澡，虽然没味儿，但身上黏糊糊的确实不舒服，于是点头答应，等练了刀，便跟随柳烟去沐浴。
当上了马车之后，她疑惑了。
为什么洗个澡还要坐马车？
等看到冒着热气的水池后，她震惊了。
“公子喜欢温泉浴，所以也想让您试试。”柳烟含笑道，“换洗衣物已为您备好了。”
两个侍女捧着衣物过来，江蒙低头，除了白色里衣，还有一件蓝色的绸子衣裳，她伸手摸了摸，柔润顺滑的触感仿佛人的肌肤，而且又轻又薄。
柳烟抿唇笑道：“公子说您喜欢云绸。”
江蒙一愣，没想起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这话，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有见过这么好的衣料。她皱眉，松开手，蓝色的绸缎滑落托盘。
*
临近晌午，本城最大的酒楼——吉庆楼上上下下忙的不亦乐乎，伙计们到处张灯结彩、布置洒扫。今日有位贵人包下了这里，似乎是要讨某位大人物欢心。
吉庆里掌柜站在大堂，沙场点兵似的指挥伙计布置，那边那个帘子挂歪了，这边桌椅摆放的不对……一楼大堂所有的桌椅都撤下，只留下一个大戏台，挂上红绸大帘。从二楼看台面南的位置上，正好可以总览分明。
“乐师呢？”他焦急问，伙计忙领着一个怀抱琵琶的女子上来，这是城里最有名的乐师，一手琵琶妙如仙音。掌柜的忙让人领下去看茶，又焦急地喊：“舞班呢？怎么还没到！”
满场找了半天，终于从外头挤进来一个伙计，领着一群少年进来，满头大汗地解释说路上出了点问题，有个孩子掉了队。但仍然没有逃过掌柜的一通臭骂，骂完让他领人下去候场。
于是一群粉衣舞者跟着伙计鱼贯而入，都是些美貌的半大少年，最小的十五六，最大的也不过十八，脸上戴着白色面纱。队伍最后便是那个路上掉队的，是个极为美丽的少年，一双柳眉星目，只是眉眼间有些阴郁烦躁。
身上的衣裳对于他来说有点小。
这段时间叶十九潜藏在裴预的侍卫中，挺过了几次排查，也算走运。但裴预回来之后忽然变得很谨慎，只允许几个从小就跟着他的做近身侍卫，而像叶十九这样的，压根不被允许靠近他，只能远远跟着，做些类似于开路的事。因此他也就很不走运的，一直没找到机会刺杀裴预。
昨日他得到消息，今日中午裴预会包下这里设宴款待某人，晚上就会离开，回京后，进行一轮从上到下彻底的排查清洗。
路上他近不了裴预的身，没有机会，而等到回京之后，他一定就藏不下去了。也就是说，今日是他最后的、唯一的机会。
他把时机选在了午宴。
一是吃饭时人大多会不由自主地放松警惕，二是午宴人多眼杂，他有机会浑水摸鱼接近裴预。他提前拿到了午宴上的节目清单，又来吉庆楼踩过点，决定冒充其中一个舞者。
这是个由十二个少年表演的群舞，人多，替换一个不太惹眼。而且十来个人凑在一起，他想做些小动作也有个遮挡。
少年们排成一队，挨个接受侍卫的搜身，他们搜的极为仔细，从头到脚的检查。叶十九站在最后，轮到他时，他面无表情地走上前去。
侍卫先是检查他的头发，继而在肩膀、怀中、手臂、腰间、腿、鞋子等等地方都查过，没有在他身上搜到东西。
他们被带到戏台一旁的小隔间，喝茶等待。
晌午，裴预如期出现在了吉庆楼。
他刚从当地衙门出来，身上还是一件老气横秋的酱色长衫，于是到了第一件事，是去更衣束发，换了一身珍珠灰的衣裳。随后到二楼看台入座，等着江蒙到来。
一炷香的功夫，江蒙出现在大门。
裴预一见她，心里先是一咯噔——她没有穿自己准备的衣裳，还是那身灰不溜秋、破破烂烂的短打，踩着那双掉了底儿的鞋，啪嗒啪嗒走进富丽堂皇的吉庆楼。
身后跟着一脸无奈的柳烟。
他连忙起身下楼去迎，有些疑心难道江蒙已经猜出了自己身份？但看柳烟的神色，似乎又不是。只好赔笑问江蒙：“衣服不喜欢？”
江蒙环顾四周，在门口烫金的沉香木招牌下她就已经觉得十分奢华，没想到进来之后更是夸张，偌大的酒楼空无一人，看来竟是被包了场，到处披红挂彩，跟到了皇宫一般。
“这都是你弄的？”
江蒙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开口先问了这么一句，脸色沉沉，语气也没有高兴的意思，裴预见状更拿不准她的想法：“是……不好看吗？”
江蒙转向他，严肃道：“这些钱都是你骗来的？”
裴预一愣，望着她眼睛，顿时明白了她的想法。原来她是怕这些钱来路不正，所以不想用。他不由得失笑：“你放心，这钱干净的很，咱们上二楼说。”
事实上自从和江蒙分开，回到京中之后，裴预就一扫以往奢靡风气，尽量简单朴素起来。他原本晚上喜欢点上数百只蜡烛，将府上照的灯火通明，现在改了。出门的车乘不再声势浩大，每日用饭也不再铺张浪费，也不像以往那样动辄宴饮聚会。总之衣食住行，一概从简。
只不过今日不同于以往，他得先让江蒙玩的欢喜，生不起气来，再坦陈身份。所以才准备这些。
清越的一阵鼓音，午宴开始。
裴预挨个回答江蒙的问题，她最关心的还是他是如何活下来的，裴预将刘刺史等人要他假扮裴相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江蒙，特别是最后两人在耳室翻墙的窘态，听的后者哈哈大笑。
“你是说，姓裴的派人去查贪官？”江蒙疑惑，“他怎么会这样好心？”他自己就是最大的贪官。
裴预无奈：这都是从哪儿听来的谣言。
“听说此次皇上下旨暂停远征，他出了不少力。”
江蒙不以为然：“那是韩丞相的功劳。”
她忽然感到有些不对劲，狐疑地看向裴预：“你今日为莫子总给姓裴的说话？”
丝竹声戛然而止，紧接着是一阵急促的琵琶。
少年们在琵琶声中依次上场，叶十九走在最后，他抬头向二楼看去，那两人正面对面说话，身体侧着向戏台。
他知道时机已经到了。
叶十九没有犹豫，直接大步流星走向戏台最前方，少年们惊诧地看着他，不知道同伴在发什么疯，但为了表演不砸锅，没有一个人敢叫出来，反而都尽力替他遮掩。叶十九到戏台木柱旁，直接伸手用力一扯垂落的红绸。
他事先在红绸里藏了一把连弩，此时被拉扯间失去平衡，弩箭便掉下，被他一手接住。
“裴右相！”他厉喝一声。
裴预听到下面的动静，下意识转头，于是整个身体正面暴露在射程内。叶十九眼睛眨都不眨，对准他上半身，连发数箭！
少年们早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傻了，一个个在台上呆若木鸡，没有一个敢上前制止。弩箭极速射向二楼看台，直到第六支箭时，叶十九被冲过来的侍卫摁在了地上。
“裴右相！”他放声大笑，声音回荡在整个吉庆楼，“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惊叫声此起彼伏，侍卫们冲上台把所有的少年都按住，柳烟急匆匆冲进来，抬头一看，就见二楼的公子身上中了三箭，其中一箭扎在心口。
她提起裙子狂奔上楼梯。
裴预瞳孔放大。
完了。
生死关头，他第一反应，是去看江蒙的脸。叶十九清清楚楚叫出了他的身份，而她果然听到了，抽刀的手僵在原地，出鞘一半的刀刃，寒光凝滞。
胸口一阵剧痛，裴预下意识拿手去捂，掌心登时被鲜血浸透。他急促地喘着气望向对面，方才有几支弩箭射偏在看台上，射落了装饰的红绸，绸缎掉落在空中，遮住了对面江蒙的脸。他看不见她神情，只能看到她站在原地。
没有阻止，没有向前一步。
真不知道那张脸现在是什么表情。错愕？痛恨？厌恶？
会为他一直骗她而感到愤怒吗？
会为他的死而拍手称快吗？
裴预身体后仰，倒下去。
陷入黑暗。
她惊奇地发觉自己躺在床上，奇怪，她明明记得自己昨天是在回廊里睡着的，谁把她弄屋里来了？
床头摆放着一架古朴的檀木刀架，上头是一把小臂长的弯刀，正是她丢的那把。江蒙举起它，和原本被破布缠着的不同，此时它被收在做工精良的刀鞘中，皮革散发着一股清香。
江蒙大喜。
窗外云销雨霁，满院落花，几个侍者正在清扫。柳烟等在门口，见到江蒙，跟她解释公子昨晚回来过，今早有事出去了。
江蒙又是稀奇，他竟然起的比她还要早得多，而且似乎很忙，可他一个骗子，究竟在忙什么？这个大宅子，这么多仆从，都是他的？
还未想个明白，柳烟已经迎上来，说带她去沐浴更衣。江蒙低头闻了闻自己，昨日天热，进城又没机会洗澡，虽然没味儿，但身上黏糊糊的确实不舒服，于是点头答应，等练了刀，便跟随柳烟去沐浴。
当上了马车之后，她疑惑了。
为什么洗个澡还要坐马车？
等看到冒着热气的水池后，她震惊了。
“公子喜欢温泉浴，所以也想让您试试。”柳烟含笑道，“换洗衣物已为您备好了。”
两个侍女捧着衣物过来，江蒙低头，除了白色里衣，还有一件蓝色的绸子衣裳，她伸手摸了摸，柔润顺滑的触感仿佛人的肌肤，而且又轻又薄。
柳烟抿唇笑道：“公子说您喜欢云绸。”
江蒙一愣，没想起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这话，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有见过这么好的衣料。她皱眉，松开手，蓝色的绸缎滑落托盘。
*
临近晌午，本城最大的酒楼——吉庆楼上上下下忙的不亦乐乎，伙计们到处张灯结彩、布置洒扫。今日有位贵人包下了这里，似乎是要讨某位大人物欢心。
吉庆里掌柜站在大堂，沙场点兵似的指挥伙计布置，那边那个帘子挂歪了，这边桌椅摆放的不对……一楼大堂所有的桌椅都撤下，只留下一个大戏台，挂上红绸大帘。从二楼看台面南的位置上，正好可以总览分明。
“乐师呢？”他焦急问，伙计忙领着一个怀抱琵琶的女子上来，这是城里最有名的乐师，一手琵琶妙如仙音。掌柜的忙让人领下去看茶，又焦急地喊：“舞班呢？怎么还没到！”
满场找了半天，终于从外头挤进来一个伙计，领着一群少年进来，满头大汗地解释说路上出了点问题，有个孩子掉了队。但仍然没有逃过掌柜的一通臭骂，骂完让他领人下去候场。
于是一群粉衣舞者跟着伙计鱼贯而入，都是些美貌的半大少年，最小的十五六，最大的也不过十八，脸上戴着白色面纱。队伍最后便是那个路上掉队的，是个极为美丽的少年，一双柳眉星目，只是眉眼间有些阴郁烦躁。
身上的衣裳对于他来说有点小。
这段时间叶十九潜藏在裴预的侍卫中，挺过了几次排查，也算走运。但裴预回来之后忽然变得很谨慎，只允许几个从小就跟着他的做近身侍卫，而像叶十九这样的，压根不被允许靠近他，只能远远跟着，做些类似于开路的事。因此他也就很不走运的，一直没找到机会刺杀裴预。
昨日他得到消息，今日中午裴预会包下这里设宴款待某人，晚上就会离开，回京后，进行一轮从上到下彻底的排查清洗。
路上他近不了裴预的身，没有机会，而等到回京之后，他一定就藏不下去了。也就是说，今日是他最后的、唯一的机会。
他把时机选在了午宴。
一是吃饭时人大多会不由自主地放松警惕，二是午宴人多眼杂，他有机会浑水摸鱼接近裴预。他提前拿到了午宴上的节目清单，又来吉庆楼踩过点，决定冒充其中一个舞者。
这是个由十二个少年表演的群舞，人多，替换一个不太惹眼。而且十来个人凑在一起，他想做些小动作也有个遮挡。
少年们排成一队，挨个接受侍卫的搜身，他们搜的极为仔细，从头到脚的检查。叶十九站在最后，轮到他时，他面无表情地走上前去。
侍卫先是检查他的头发，继而在肩膀、怀中、手臂、腰间、腿、鞋子等等地方都查过，没有在他身上搜到东西。
他们被带到戏台一旁的小隔间，喝茶等待。
晌午，裴预如期出现在了吉庆楼。
他刚从当地衙门出来，身上还是一件老气横秋的酱色长衫，于是到了第一件事，是去更衣束发，换了一身珍珠灰的衣裳。随后到二楼看台入座，等着江蒙到来。
一炷香的功夫，江蒙出现在大门。
裴预一见她，心里先是一咯噔——她没有穿自己准备的衣裳，还是那身灰不溜秋、破破烂烂的短打，踩着那双掉了底儿的鞋，啪嗒啪嗒走进富丽堂皇的吉庆楼。
身后跟着一脸无奈的柳烟。
他连忙起身下楼去迎，有些疑心难道江蒙已经猜出了自己身份？但看柳烟的神色，似乎又不是。只好赔笑问江蒙：“衣服不喜欢？”
江蒙环顾四周，在门口烫金的沉香木招牌下她就已经觉得十分奢华，没想到进来之后更是夸张，偌大的酒楼空无一人，看来竟是被包了场，到处披红挂彩，跟到了皇宫一般。
“这都是你弄的？”
江蒙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开口先问了这么一句，脸色沉沉，语气也没有高兴的意思，裴预见状更拿不准她的想法：“是……不好看吗？”
江蒙转向他，严肃道：“这些钱都是你骗来的？”
裴预一愣，望着她眼睛，顿时明白了她的想法。原来她是怕这些钱来路不正，所以不想用。他不由得失笑：“你放心，这钱干净的很，咱们上二楼说。”
事实上自从和江蒙分开，回到京中之后，裴预就一扫以往奢靡风气，尽量简单朴素起来。他原本晚上喜欢点上数百只蜡烛，将府上照的灯火通明，现在改了。出门的车乘不再声势浩大，每日用饭也不再铺张浪费，也不像以往那样动辄宴饮聚会。总之衣食住行，一概从简。
只不过今日不同于以往，他得先让江蒙玩的欢喜，生不起气来，再坦陈身份。所以才准备这些。
清越的一阵鼓音，午宴开始。
裴预挨个回答江蒙的问题，她最关心的还是他是如何活下来的，裴预将刘刺史等人要他假扮裴相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江蒙，特别是最后两人在耳室翻墙的窘态，听的后者哈哈大笑。
“你是说，姓裴的派人去查贪官？”江蒙疑惑，“他怎么会这样好心？”他自己就是最大的贪官。
裴预无奈：这都是从哪儿听来的谣言。
“听说此次皇上下旨暂停远征，他出了不少力。”
江蒙不以为然：“那是韩丞相的功劳。”
她忽然感到有些不对劲，狐疑地看向裴预：“你今日为莫子总给姓裴的说话？”
丝竹声戛然而止，紧接着是一阵急促的琵琶。
少年们在琵琶声中依次上场，叶十九走在最后，他抬头向二楼看去，那两人正面对面说话，身体侧着向戏台。
他知道时机已经到了。
叶十九没有犹豫，直接大步流星走向戏台最前方，少年们惊诧地看着他，不知道同伴在发什么疯，但为了表演不砸锅，没有一个人敢叫出来，反而都尽力替他遮掩。叶十九到戏台木柱旁，直接伸手用力一扯垂落的红绸。
他事先在红绸里藏了一把连弩，此时被拉扯间失去平衡，弩箭便掉下，被他一手接住。
“裴右相！”他厉喝一声。
裴预听到下面的动静，下意识转头，于是整个身体正面暴露在射程内。叶十九眼睛眨都不眨，对准他上半身，连发数箭！
少年们早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傻了，一个个在台上呆若木鸡，没有一个敢上前制止。弩箭极速射向二楼看台，直到第六支箭时，叶十九被冲过来的侍卫摁在了地上。
“裴右相！”他放声大笑，声音回荡在整个吉庆楼，“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惊叫声此起彼伏，侍卫们冲上台把所有的少年都按住，柳烟急匆匆冲进来，抬头一看，就见二楼的公子身上中了三箭，其中一箭扎在心口。
她提起裙子狂奔上楼梯。
裴预瞳孔放大。
完了。
生死关头，他第一反应，是去看江蒙的脸。叶十九清清楚楚叫出了他的身份，而她果然听到了，抽刀的手僵在原地，出鞘一半的刀刃，寒光凝滞。
胸口一阵剧痛，裴预下意识拿手去捂，掌心登时被鲜血浸透。他急促地喘着气望向对面，方才有几支弩箭射偏在看台上，射落了装饰的红绸，绸缎掉落在空中，遮住了对面江蒙的脸。他看不见她神情，只能看到她站在原地。
没有阻止，没有向前一步。
真不知道那张脸现在是什么表情。错愕？痛恨？厌恶？
会为他一直骗她而感到愤怒吗？
会为他的死而拍手称快吗？
裴预身体后仰，倒下去。
陷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