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近四月的连州,清爽宜人。天光大霁,万缕金芒透过轻纱般的云层,倾泻而下。

    年少辞去时,尚为蒙童;再度归来时,已是桃李年华。这一别,竟已是过了十三载。如今再次踏足此地,人事如梦,岁月如流。

    这片温婉而秀美的土地,是她最为眷念的地方,承载着僖妍与娘亲的所有记忆。故地重游,僖妍只觉心头潮润。江水悠悠,船影波光,仿佛一切都在眼前,却又遥不可及。

    青山绿水依旧,而人事已非。她想起与娘亲一起泛舟江上的日子,那时的娘亲,教她穿花纳锦,描鸾刺凤。爹爹亦会在旁,教她吟咏诗词,诵读文赋。那时的他们,日子过得怡然安乐。

    后来父亲杜万永,宦运亨通,举家迁居京城,从此与这片土地山水相隔。杜万永被举荐任命为尚书令后,庶务繁忙,时常晨出晚归,与娘渐生嫌隙,不复往日琴瑟调协。再到母亲辞世,这位尚书令也成了别人的爹爹。

    一切仿佛是倏忽间,往日种种,皆化作虚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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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府厅堂内,鹅黄束腰裙装的僖妍正垂首逗弄,窝在发髻高挽女子怀里的垂髫女娃。虽是第一次见着娘亲嘴里时常念叨的“表姨”,女娃倒是一点都不怕生,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眸,悄悄探头一瞬不瞬地望着这俏美容颜。

    “僖妍,你这几年的绣工真是越发精湛了,这香囊、荷包,线脚可真细密,真的及得上当年你娘的功力了。”说话的是一位身着紫檀罗云锦裙的中年妇人,她手里捏着一个精致的荷包,赞不绝口。

    “姨母说笑了,我还不及母亲十分之一二,不过是闲时练来打发而已。”僖妍浅笑晏晏,声音温软。妇人是温然之母,与僖妍的娘是同胞姐妹,唤曾语红,为曾家长姐;僖妍的娘则名曾语蓉,为幺女。自妹妹去世,她就对这个侄女颇为疼惜。

    “哟,还有小肚兜,是给濛濛的吧?这风鸢也是你绣的呀?我女红本就一塌糊涂,你这小妮子,成心臊我哩。”温然朝她嗔道,眼角梢漾着笑意。

    “表姐就知道拿我打趣。”

    “郡王那边,现如今还未能归京?”温母关切问道。

    僖妍缓缓收回嘴角笑意,摇头,“估计战事胶着,还无法抽身。”

    温母握住她的手,轻声安慰:“郡王乃国之栋梁,定能旗开得胜,马到功成。你且放宽心,好好在家中等他便是。”

    “这几年,他可曾捎过书信予你?”温然冷不丁地发问。

    僖妍一边逗着女娃,一边不甚在意道:“不曾。”

    温然看了她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愤懑,“他这一去,走的倒是干脆利落,把才娶入门的妻子就这样晾在家中,既不回来,也不通书信,当真是一个薄情郎!”温然的夫君是上门女婿,她于情爱一事上,素来风风火火,霸蛮独断,要么全心投入,要么彻底放手,最见不得些负心薄幸之人。若是换作她,早就闹得鸡犬不宁了。且她爹去得早,从小由她娘曾语红一人拉扯长大,对表妹娘亲早逝的相似境遇也格外疼惜,自然见不得她受委屈。

    僖妍乍听,心底不自觉哂然,这情意都没发展起来过呢,何谈情分薄厚?对于这段婚事,她始终抱着一种顺其自然的态度。两人本就无多少情感基础,她也未想过要如何去得其真心。人生而悦己,非为他人所困。

    温母瞪了女儿一眼,“胡说什么,郡王既娶了僖妍,必会对她负责到底。如今远在边关,生死未卜,我们更应为他祈福,而非在此非议。”

    温然不以为意地撇撇嘴,不情不愿道:“但愿如此。”心底暗暗为僖妍抱不平。

    僖妍却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僖妍轻描淡写地笑了笑,似对这一切并不在意,“他为国为民,身先士卒,我虽为一介女流,却也识得大体,怎能因儿女情长而误他大事?表姐放心,我没事的。”

    温然看着她,心中不由得叹了口气。僖妍这安之若素的性子,不知道该说她是心宽呢,还是该说她聪慧。在这等事上,竟也能这般云淡风轻,不悲不喜。

    “濛濛,来,给姨姨抱抱。”僖妍转移话题,将女娃从温然怀里接了过来。濛濛似乎也察觉到氛围的变化,伸出胖嘟嘟的小手,环住了温然的脖颈,一双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四周的一切。

    僖妍拿起绢布刺绣纸鸢,在她眼前晃了晃,“濛濛随姨姨去放风鸢,好不好呀?”

    濛濛听了,眼睛一亮,咯咯地笑了起来,拍着小手连连点头表示同意。

    僖妍抱着濛濛就要起身,温然又急道:“巧儿,你的腿伤才将好又瞎折腾……”

    “巧儿”是僖妍的乳名,幼时温然便常常如此唤她。

    “阿姊,我的腿早已无大碍,走个十里路都不在话下的。”她挑眉俏皮道。

    “你啊你,当心伤势加重。”温然嗔怪,拿她没辙。

    “嗳呀,我自有分寸”她轻快地应答,让司画带上风鸢随她们出了亭子,来到宽绰的庭院。

    春风拂煦,正是放风鸢的好时节。僖妍把濛濛抱到一旁的凉亭,让司画在一旁看护着,自己则持着风鸢的绞盘,把丝线捻开拉长,将风鸢一抛,遂迎着风慢慢地跑起来。软风习习,鹅黄的衣袂翻飞,乌发披拂,她似乎与这春光融为了一体,明媚而温暖。

    风鸢随风而起,丝线在空中轻轻颤动,渐渐升上了数丈高的碧空,绢布中由丝线和彩珠绘制而成的瘦燕,在丽日下完全展露,颀长轻盈,光彩溢目,与蓝天白云相映成趣。

    “飞起来啦!飞起来啦!”濛濛濛濛看得目不转睛,小手拍打得更加欢快了。

    僖妍回头,看着濛濛一脸喜色。她忆起儿时娘亲耐心教她如何巧妙地操纵风筝,引领其翱翔于长空间。

    她稳住怀里的绞盘,放缓脚步来到濛濛身旁伏下身,盈盈笑问女娃:“濛濛想不想和姨姨一起放风鸢?”

    濛濛皱着小脸仔细想了想,慢吞吞伸出白嫩的肉手,乌亮的眸子闪烁着懵色,奶声道:“可是濛濛牵不住绳绳。”

    僖妍引导她的小手去牵绷紧的丝线,“对——濛濛可以大力往下扯一扯。”

    濛濛依言照做,小手拽住丝线,用力扯了一扯。风鸢在空中一阵翻飞,似乎要挣脱束缚,飞得更高更远。濛濛看着这一幕,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咯咯地笑了起来。

    “濛濛真厉害!”僖妍毫不吝啬地夸赞道,她又让濛濛自己尝试着控制风鸢的升降。濛濛虽然年纪尚小,但在僖妍的引导下,竟然也能让风鸢在空中舞动,时而上升,时而下降,玩得不亦乐乎。

    司画立在一旁,望着嬉闹的一大一小,慨然,只有离了京城,姑娘才能如此纵情自在,不必事事谨小慎微,懂事庄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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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厅堂内,温母板起脸教训自家女儿:“僖妍难得来一回,别总扯旁的惹得人忧愁。此事切莫于僖妍面前再提。”

    温然依旧有些不甘不愿,回嘴道:“我就是瞧不惯郡王那副做派,哪有大婚当日就弃了新妇

    不管不顾的。”

    温母被她气得没辙,“事已至此,你说这些又有何用?僖妍自己都不曾抱怨半句,你倒在这上纲上线了!”

    “我就是替僖妍不值嘛!”温然嘟囔着,倒也没再言语。

    温母望着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她了解自己的女儿,虽有时心直口快,但心地并不坏。只得无奈道,“僖妍都说了,国之重事,怎可受儿女情长牵绊?郡王他自有他的考量。”

    温然默然,心知是无法说服母亲了,扭头懒得再争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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