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一路小跑去了膳堂。

    膳堂闹闹哄哄,只见一高挑的丫鬟被三五个粗使婆子桎梏在门外,堂内木椅上坐着婢女,而下方跪着的是手持汤碗的姑娘。

    小厮第一日入府,哪能见过这阵仗,当场被吓得说不出话来。

    碧霞见他是面生的小厮,并未放在心上,继续不紧不慢用着盐豉汤,身旁的丹霞朝小厮道:“有何吩咐?”

    小厮结结巴巴道:“刘公公…让小的…小的来膳堂取碗雪梨银耳汤,王爷等着…等着要用。”

    太过紧张陡然忘了刘文德交代的要陆姑娘做的梨汤。

    跪在地上的陆瑶一听,沉寂的眸子亮了几分,然不等她起身,碧霞先一步从她身边走过。

    碧霞笑着对小厮道:“得王爷需要是奴婢的荣幸,奴婢马上去准备!”

    这可是她进府以来,王爷头一回亲自向膳堂传膳。

    丹霞在旁边小声担忧道:“王爷要的不会是陆瑶做的梨汤吧,昨日奴婢见她送去的就是这雪梨银耳汤。”

    “巧合罢了。”碧霞将手中的梨子削皮切块,轻笑道:“王爷连面都不愿再见,如何会吃她做的东西。”

    陆瑶站在窗边看着碧霞眼含笑意的忙前忙后,眼里的希冀慢慢暗了下去。

    半个时辰后,碧霞装好梨汤递给小厮,笑着道:“劳烦大人交给殿下。”

    顿了下,她敛笑肃容,冷声道:“大人刚入府还不熟悉王府的规矩,奴婢不得不提醒大人一句,谨、言、慎、行!”

    这便是赤裸裸的威胁了,小厮咽了口唾沫连忙称是。

    刘文德在外头等着焦急忙慌,见小厮过来连忙接过,飞快问道:“这可是陆姑娘做的?”

    小厮这才想起来,支支吾吾不敢回答。

    听着房里的咳嗽声此起彼伏没有停过,刘文德还不等小厮回答,就急急忙忙端着汤进去了。

    可一刻钟后,刘文德一脸疑惑端着食案又出来了,梨汤完完整整原封不动。

    “奇怪了,王爷怎么不喝了?难道真的不喜欢?真的是咋家会错意了?”

    小厮忐忑问道:“王爷没用这汤?”

    刘文德摇摇头,一脸愁容,扭头看向小厮,“你方才似乎有话要说,你想说甚?”

    小厮垂头,声若蚊呐道:“这不是陆姑娘做的。”

    “什么?!咋家不是再三交代你要陆姑娘做的吗?”

    小厮“扑通”一声跪下,头伏的更低了,犹豫再三还是将他看到的都说了出来。

    刘文德心里咯噔一声,顾不上其他把腿就往膳堂跑。

    秋风卷落叶,秋雨绵绵落下,淅淅沥沥打在窗棂上。

    陆瑶本就洇湿的衣裳被风一吹,身子忍不住瑟缩,只是怀里还小心揣着那捧桂花。

    她心里想:或许王爷真的不需要她的糕点了吧。

    这段日子压抑在心中的委屈难过如潮水般袭来,缓了好半晌才堪堪压住,她轻吐一口浊气,颤声道。

    “咱们回去吧。”

    落霜点点头,又是自责又是心疼道:“让姑娘受委屈了,都怪奴婢没用。”

    刘文德突然出现在门口,扶着门框气喘吁吁。

    大伙儿不知刘文德如此着急是为何事,陆瑶也不禁蹙眉。

    刘文德扫视一圈后,目光落在陆瑶身上。

    纤瘦单薄,雨打梨花。

    她对王爷的真心如何他全都看在眼里,王爷不怜惜也就罢了,他岂能再让府中旁人欺负?

    他心里也跟着难受,向她行了个大礼。

    “让陆姑娘委屈了,咋家定给姑娘一个交代。”

    在众人惊讶的表情中他传来府中的大嬷嬷,将膳堂发生的事儿一五一十的都讲给了她听。

    大嬷嬷曾是惠妃娘娘跟前的大宫女,跟着王爷到王府后一直打理着上下一众婢女婆子。

    碧霞站在中间脸色青一阵红一阵,急道:“公公,您不要听他们胡说,奴婢何时这样对待过陆姑娘?”

    落霜“呸”了一声站出来,“除了今日,还有平日里的克扣吃食,刻意刁难的事还少吗?王府上下谁人不知?”

    大嬷嬷倒是不知还有这些事情发生,膳堂从未有人与她禀告,看来都是一丘之貉,为虎作伥。

    她跪下道:“老奴教导无妨,让手下之人在眼皮子底下犯了如此大错,老奴难辞其咎,今日定给姑娘一个公道!”

    “来人,压碧霞丹霞去暗房!”

    王爷厌恶图为不轨,苟且行止之人,暗房是便是王爷设立专门惩治下人之所。

    不论黑天白日里头都不见一点光,其中各种刑罚不亚于刑部牢房,凡进去的轻者都要褪一层皮。

    先前有一人在王爷面前当差,惹了王爷不快,被罚去了暗房,结果第一道罚都没熬过去便一命呜呼。

    碧霞彻底怕了,一张花容月貌的连骤然煞白,双腿止不住发软,丹霞更是一口气没上来,昏了过去。

    碧霞跪行至大嬷嬷面前,哭喊道:“嬷嬷,奴婢知道错了,嬷嬷饶命啊。”

    大嬷嬷双耳不闻,“自作孽不可活!”

    碧霞看大嬷嬷这行不通,爬到陆瑶面前,伸手拽着她被泥土沾湿的衣裙,“陆姑娘先前是奴婢对不住您,您大人有大量,就饶了奴婢这一次吧,求求您了,奴婢真的不能去暗房啊…”

    陆瑶垂眸看她,暗暗蹙眉,落霜怕陆瑶心软,一把推走了碧霞,“你还有脸求情?!姑娘原谅你,我可不惯着你!”

    说完,落霜手起,几阵掌风带着怒气朝她扇去,唇角见了血才停住,朝门外的婆子使了个眼色,婆子进门架着双霞走,堂内这场闹剧才彻底结束。

    大嬷嬷走到陆瑶面前,自责道:“老奴难辞其咎,任凭陆姑娘责罚。”

    陆瑶嘴角淡淡噙着一抹笑,刚要开口。

    “陆瑶你等着,你再这么用心,王爷也不会回头看你一眼,你就死心吧!”

    声音带着凄厉的哭腔,由近及远,碧霞说完这句话就被人捂上了嘴,后头只剩下呜咽之声。

    陆瑶的笑意淡了些,手紧紧攥着帕子,“嬷嬷切勿自责,我没有事。”

    刘文德上前,“姑娘别将这句话往心里去,王爷知姑娘入府后便没机会出去,特地交代后日让您跟随他去栖禅寺礼佛。”

    -

    细雨将歇,暮阳拨开云雾,薄凉的日光透过窗棂,驱散了一些阴霾。

    九思堂内,书案上摆着一盅清甜的梨汤和一碟精致的桂花糕,一如往日。

    “王爷,陆姑娘这次可受了极大的委屈。”刘文德站在一侧,垂首将膳堂所发生之事纤悉无遗的禀告。

    魏清骨节分明的手捏着汤匙,喉间的甜腥味了去,他淡淡颔首,也不知听进去多少,只道:“嬷嬷自会处理。”

    刘文德欲言又止,他从小就伺候王爷,知自从惠妃娘娘薨逝后,王爷过得有多艰辛。

    惠妃娘娘走后,王爷便一人住在椒房殿,皇帝置之不理,各宫娘娘更是撒手不管,至此椒房殿便成了冷宫,王爷便成了人人可欺的失宠皇子。

    直到大长公主出现收留了王爷,有了大长公主的照拂,他以为王爷终于可以过上顺遂平常的日子,没成想…

    刘文德不愿再想下去,无论如何,陆瑶是他所见除惠妃娘娘外第一人捧出颗真心待王爷的。

    可王爷……惠妃娘娘的事成了他的心魔。

    “王爷可否听老奴一言?”

    魏清掀起眼帘示意他继续说。

    “物是死的,人是活的。陆姑娘这一月以来衣不解带的照顾王爷,老奴都看在眼里,是真真将王爷放在心尖上之人,王爷不若待陆姑娘好些。”刘文德苦口婆心道:“惠妃娘娘在天有灵,也希望王爷能有个归宿。”

    一阵穿堂风而过,食案上淡淡的桂香扑面而来。

    魏清放下手中汤匙,冷声道:“她是陆国公之女。”

    陆家虽有国公的名号,在朝堂上也立足有百年余,可前期昌盛后期式微,如今倒也只剩个封号,但陆国公是个为名利钱财不择手段之人,他不惜将女儿以侍妾身份送进王府,又背地里撮合嫡女陆漫与太子魏深,其心昭昭,不得不防。

    -

    深秋冷雨在上京落了几日,天儿都冒了寒气。

    两日后,皇宫外停靠一辆辆朴实无华的马车。

    因着此次去佛堂是为超度亡魂,安抚民怨,所以太子下令一切从简。

    各宫娘娘身着简单宫装,手捧汤婆子寒暄几句后,纷纷上了马车。

    陆瑶轻绾云鬓,身着一袭水天碧素衣外穿一件月白袄子,在淡淡的雨幕中犹如一簇盛开的白簪花,素雅恬静。

    云初给陆瑶打着伞走在一旁,“姑娘可要仔细着照顾王爷,抓紧这次机会。”

    陆瑶点头,心里不免紧张,“省得了。”

    她在瑞王府马车前驻足许久,目光似乎在寻找什么。

    直至茫茫细雨中出现一道长身玉立的身影,魏清手执纸伞骑马而来,一双好看的桃花眼似笑非笑,因病而略微瘦削的脸庞更加棱角分明,一袭白衣胜雪,宛若神祗。

    陆瑶见他走来,止不住的扬起了笑容,朝他招手,“王爷……”

    魏清似没见到她,径直骑着马从她身边走过,到了队伍前方与太子说着什么。

    陆瑶缓缓敛起了笑意轻声叹了口气,她以为王爷与她缓和了关系…原是她想多了。

    她抬头看向纷飞交错的雨线密密麻麻朝她落来,扶着云初的手上了马车。

    “王爷,您大病初愈还是不宜御马得好。”刘文德在一旁劝道。

    太子也皱了眉,担忧的看向魏清。

    这时一架大气华贵的御辇停下,宫女们簇拥着一位身着玉钗碧裙的女子走至两人面前。

    太子与魏清立身下马,拱手道:“皇姑姑安。”

    来的人正是大长公主,先皇最宠爱的幺女,当今皇帝的亲妹妹——魏楚绪。

    魏楚绪玉指染着妖冶的丹蔻,虚扶着宫女,摇曳生姿的走过来,目光在两人身上掠过停在魏清身上,“如今气色好多了,身子可都好了?”

    “身子已无大碍,劳烦皇姑姑挂念。”魏清不轻不重道。

    “看来确实是好多了,都能骑马了。”魏楚绪看向魏清身后的白马,“今儿虽下着小雨,但在蒙蒙细雨中骑马赏景倒不失一番趣味,本宫倒是多年没有骑马,现下也想试试。”

    魏清微微侧身,修长的手抵唇轻咳,好半晌才缓过来,无奈道:“本王怕是力不从心了。”

    太子本就担忧,眼下立马差人将魏清送回马车上。

    帷幔陡然掀起,灌入一阵凉风,一股好闻的冷松香扑面而来。

    魏清甫一进入,狭小的空间愈发拥挤。

    陆瑶见魏清与自己面对而坐,不禁有些恍惚,一颗已经沉浸在冰雪里的心蓦地春暖花开,一扫之前的阴霾,她忍不住想要说些什么。

    魏清淡淡的瞥她一眼,眉间“川”字落定,闭眸养神。

    陆瑶被他冷冷的一瞥立马歇了开口的心思,记忆刹那迁回至那日她失手打碎玉佩时,便是这般眼神冰冷。

    她小心拿出贴身放的玉佩,握在手心,想着如何送出手。

    马车摇摇晃晃一个时辰,也不见魏清睁眼,陆瑶不禁想王爷真的睡着了吗?

    她有些痴得望着他,睡着也好,睡着了她就看不见那双冰冷的眼神了。

    马车驶到郊外,变得颠簸。

    突的马车一阵倾斜,陆瑶不受力得向前倒去,扑进了温暖宽厚的怀里。

    魏清闷哼一声,歇开浓密的长睫,浓墨的眸子盯着怀里那人。

    陆瑶惶恐至极,猛地抬起头,轻柔的发丝拂过魏清鼻尖,两人呼吸交缠,眸子中映着彼此。

    深沉的眸,多情的眼,仿佛多看一眼就能勾走人的魂魄。

    马车还是摇摇晃晃,陆瑶一时之间忘记了时间。

    “你还要看多久?”魏清垂眸,眼底的厌恶一闪而过,将陆瑶按回到位子上,“本王好看吗?”

    白皙小脸肉眼可见的绯红,陆瑶飞快垂下头,羞怯低声道:“王爷是着世上最好看之人。”

    一枚物件从袖中掉落,滚到锦靴旁。

    是一枚做工粗糙,瞧不清花纹为何物的玉佩,魏清拾起,“这是何物?”

    陆瑶紧张道:“上次弄坏了王爷的玉佩,心里愧疚难当,这枚是我亲手雕刻,虽不及王爷那枚玉佩的万分之一,但这是我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若…王爷还是生气,那我再想其他办法……”

    经她这么一说,这玉佩确实与他的那枚玉佩有几分相似,依稀能看出是枚白梅式样。

    魏清不说原谅也不说不原谅,目光自上而下落在她绞着帕子的手上。

    不起眼的伤口纵横交错,粉嫩的掌心上还有大大小小的水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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