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宋慎有点忍不住的时候。

    忽的,房门被笃笃叩响了。

    门外传来了张唯温文尔雅的声音:

    “子畏,老师叫我带你过去跟他们说两句话,一会儿就回来,你现在方便吗,要不要我进去?”

    终于有借口跑路了!

    宋慎如蒙大赦,赶紧摸索着起身道:

    “不必不必,我自己出来就是,我跟你去一趟!”

    自从失明之后,宋濂便应他要求做了一根定制的拐杖,宋慎平时借助这根“导盲棍”也可以勉强行动。即便今天一直有人陪着,但看不见导致的没有安全感,让他随时都将导盲棍给拿在手里,所以这会儿哪怕没人搀扶,宋慎也可以自行离开。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似是有人起身了。

    朱标见到宋慎如此艰难地行动,毕竟是以前认识的,有点不忍心,于是忙起来想扶着点让他出去。

    谁承想那瞎了眼的青年像是背后长了另一双眼睛,头也没回便道:

    “这位陈兄,我自己在家中也会练习着这样走路,可以行走无碍,你就不必送我了。”

    朱标愣在原地。

    直到他眼睁睁看着宋慎有些艰难地离开房间,才惊觉回神,看向端坐在椅子上的父亲。

    见房门被悄然合上,朱元璋才淡淡开口。

    “不用怀疑,他是真的瞎了。”

    他似乎是回想起了什么,目光显得有些幽深:

    “咱当年打仗东奔西跑的时候,身边的弟兄们有许多在战场上受伤的。断手断脚的有,开膛破肚的也有,最倒霉的,还得是被砍到脑袋上脸上却没能死得成的。”

    “最后一种人,多数都被砍到戳到了眼睛,所以瞎了。”

    “他们在骤然失明之后,除开视力,其他类似听觉、触觉都会敏锐很多,甚至连直觉都更强。方才宋慎能感觉到你的动作,不是什么稀奇事情。”

    朱标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父子二人沉默了一阵,朱标还是没忍住,开口问道:

    “爹,方才他说的那个事情……是真的吗?”

    朱元璋瞥他一眼,喝了口热茶,在已经有些寒意的深秋中呼出了口白气,语气平淡:

    “什么事情。”

    还装?

    朱标有点急了。

    本来他还不想问那么直白的,可现在看来,要是不问得直接点,自家老爹怕是又要遮遮掩掩的做些事。

    “就是他说,你会对胡相出手,这事儿是真的吗?”

    朱元璋叹了口气,手中捧着那杯热茶,半晌没出声。

    果然,这孩子还是问了。

    他思忖了片刻,不答反问:

    “若是咱不处置,等你日后即位了,你觉得你能权衡住朝中局面吗?”

    “论功勋,他们是大明开国的功臣。论辈分,你早年都要喊他们一句叔伯。”

    “论心眼子……呵呵,标儿,你有那玩意儿吗?”

    朱标有点不服气。

    虽然他如今还没在朝廷上有太多历练,只是帮着处理一些简单的政务,但不管怎么说,自己从小到大的老师都是全天下最优秀最顶尖的人才。

    有那么多人才教导,哪怕现在年轻玩不过,以后难道还玩不过吗?

    俗话说知子莫若父。

    朱标脸色一变,朱元璋就知道他在憋着什么屁。() ()

    “别觉得自己还年轻,还有时间去历练,标儿,咱告诉你,伱再练上个十年八年的,也斗不过他们。”

    朱元璋轻描淡写一句话,便将儿子二十来年的努力都抹除了:

    “你脑子比咱好使,教书先生比咱的要好,功课策论样样出色。可咱就问你一句——若当年你是朱重八,能不能从乞丐一步步爬到大明开国皇帝这位置来?”

    朱标面色僵硬。

    可父亲没有停下的意思,仍在说:

    “不用考虑,你不可能。”

    “因为你心思太过纯善,人的天性早在娘胎里就养成了,就像你那几个弟弟,即便都是你母后生下来的,他们从小也都跟你一样在大本堂里读书,有谁的性子像你?”

    “正因你这脾性,咱才一定要在如今提前帮你把路给铺平。”

    “你做不出狡兔死走狗烹的事,咱可以。”

    “你要做的是继往开来的明主仁君,可咱本来就是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后世要如何评判咱残暴薄情都无妨,他们又不是咱儿子!”

    “标儿,你只用记住一件事,咱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日后能安安稳稳坐上那个位置,不用为了功高盖主的朝臣忧心。就冲这个结果,咱做了什么,那名声也没你想的那么重要,明白了吗?”

    闻言,朱标嘴唇翕动着,半晌才道:

    “可是爹……他今日刚刚才说过,我会在即位之前就病死,你做的那一切,恐怕会引发更大的问题。”

    如果换做是昨天,听见这句话的朱元璋一定会暴跳如雷,怒骂那個诅咒自己宝贝儿子的王八蛋。

    但是现在,他已经逐渐接受了这件事。

    朱元璋一如方才的平静,低声道:

    “他说归他说,可如果咱会认命,那早就跟爹娘他们一起饿死,或是在满中原要饭的路上饿死了。”

    “标儿,你记住一句话,去他娘的狗屁命数,你什么时候死,是你自己说了算,明白了没有!”

    …………

    隔壁房间。

    已经假笑一刻钟,被宋濂引导着跟所有人轮流喝了一顿茶的宋慎,终于解脱了。

    他被张唯搀扶着重新走出包间,站在外头呼吸着新鲜空气,总算感觉自己活过来了些。

    而后,宋慎偏头转向左侧。

    那是张唯搀扶自己的位置。

    “张兄,我方才跟隔壁那二位闲谈了一阵才知道,原来那是国子学的学生,想求到你这里奔个前程啊?”

    听到他询问这个,张唯没有丝毫停顿,笑着开口,声音有些摇晃,似是在点头:

    “是,他们是我远方表亲家,陈标是个聪敏纯善的,以前只是逢年过节偶有走动,这还是他们头一回跟我开口,能帮,便帮一些。”

    宋慎一听,果然,这还沾亲带故的,张唯肯定是念着亲戚情分帮忙,没收什么好处。

    思忖片刻后,他整理了一下思绪,才道:

    “那我觉着,你稍微关注着你这俩亲戚吧,尤其是年长那位陈国瑞,我听他那意思,好像跟丞相府那边也有点门路,你毕竟是我祖父的学生,这要是没搞好,有点什么……你怕是会有点难做。”

    张唯:啊???

    他人都傻了。

    入仕这么多年,陛下头回点名道姓要他做事,怎么这还扯到了丞相身上?

    奶奶的,还好子畏是个厚道人,不然到时候他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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