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世,直到那支迟到的冷箭从后心穿胸而过,萧玄承才知道襄王陵的千余名守灵将士并未在三年期满后回乡,而是凭空消失了十七年。

    重来一次,他为寻回祖父旧部,为了一个公义,毅然回京,九死无悔……可刚一来,好像就被人给赖上了。

    今日,沈轻以紫薇花宴为礼,以答谢萧玄承当日在慈宁宫出手相救的恩情。

    在等雨停的时间里,她十分恳切地向萧玄承解释了当日所言只为太子府中人能保得一条生路,并非有意冒犯襄王府。

    她还说,襄王殿下与她的这桩婚事只是权宜之计,请襄王殿下切莫为此事困扰,她一定会想法子将婚期推迟,也会尽快找到别的出路。

    又说,她知殿下君子之风,无意勉强,故而即便有一日当真成了婚,将来在合适的时候和离便是。

    萧玄承不由得想起雍帝的那句话。果然,在这位经历非常的嘉州郡主心里,和自己有关的一切,似乎都只是一门生意而已。

    不可否认这的确是笔划算的买卖。既能解太子府今日之困,又能缓萧玄承明日之忧。

    然而,纵然有千般疑惑、万般怨憎,上一世的萧玄承,到底只是孤家寡人,死便死了,究竟也无甚牵挂。

    如今有了婚约,便不同了。

    萧玄承也说不清自己是在怎样的心情下,竟鬼使神差地爽快接受了对方的提议。

    看着那双干净、清润、隐隐带着些惊喜的眼睛,他忽的想起上一世起兵勤王前,祁望曾带回一张喜帖。

    帖子落款的一角,装饰着一朵泛白的干花。

    花朵是柔软的,脆弱的,可萧玄承的心仿佛被一只隐藏于黑暗中的尖利爪牙给挠了一下,等回过神来,再撞见面前这双眼,便多了一寸莫名的揪心的留恋。

    于是,萧玄承带着一种有家有室之人的自觉,连翻身上马的动作都谨慎了些。

    离开前他回头看了一眼重归沉静的太子府朱门,心中暗想:可至少,在寻到别的出路前,自己这挂了多年的襄王虚名,仍是她的倚靠。

    去和祁望碰头的一路上,高大俊美的关河兽依凭主人心意,行得慢慢悠悠。只在经过四皇子府门前石狮子时,遇见一行人正要上马车,萧玄承皱了皱眉,挥了一马鞭,扬起的尘埃立时兜了正笑着转过身的沈云思一满嘴。

    “大胆狂徒!”沈云思啐了一声,灰尘砂砾糊的他上下腔壁极为难受,小黄门适时地奉上茶水,他赶紧漱了漱口,一抬头,肇事者已然要转过街角,便大骂道,“无耻小贼,就是逃到天涯海角本王也要杀了你!”

    “好啊。”萧玄承心中畅快,高声应道,“我就怕你不来。”

    一路疾驰到坊门口,便见大娑罗树下,祁望一脸木然地拎着一人后颈,正眼巴巴地等着他。

    “这人在太子府角门后鬼鬼祟祟,属下便把他揪来了。”祁望就势将人往前一扔,那老道立时扑上前去,却不忘将手中破了半边茶盖儿的破茶壶护在胸前,几个踉跄,堪堪在打着响鼻的雪白骏马前刹住身形。

    四目相对——关河兽也是一怔,大而明亮的瞳仁中映出一个强作镇定的老道模样。半晌,它将头高高一扬,颇为神气地别开了目光。

    “……”那老道鹤发童颜,一张面团团的红脸此刻气得更红了,他猛地嘬了口凉茶后怒道,“贫道乃凌州九望山上修真大宗掌门浮观真人,尔等哪里来的毛头小子,竟敢如此无礼!”

    “既是宗门掌门,为何在太子府角门后探头探脑,伺机向里张望?”祁望冷脸斥道,“你这贼道,分明就是图谋不轨!”

    “我那是……”浮观真人瞪着眼,吹起两条灰白长须,意识到不对,及时住口,不满道,“哼,总之,也与尔等毛头小子无关!贫道绝非不怀好意之人,立身在世问心无愧,今日言尽于此,尔等休要多管闲事。”

    他拔脚就要走,忽觉颈间一凉。

    原本懒懒骑在高大马背上,只是歪头看热闹的锦衣公子,此刻目若寒冰。两鬓微卷的头发随风微动,带起一股凛冽刺骨的剑意。

    “我从不管闲事。”

    清凌凌的嗓音从春日乍寒的风里漫步而过,悠悠地从浮观真人耳畔飘下,在他脚下雨迹淋漓未干的青石板上打着旋儿。

    不好,有杀气!浮观真人一路进京,靠的就是一身能屈能伸的本事。他避开萧玄承审视的目光,赧然道:“我那是……嗐,我那不是前些日子替府里那位卜了一卦,忘要卦资了嘛!”

    他将破盖茶壶换了一边,腾出右手来轻捋长须,颇高深地解释,“哎,贫道绝非贪图那点钱财,只是卦不走空,贫道也是为了府里那位今后的福气着想呀……须知登高易跌重……咳,咳咳。”

    萧玄承手下加重力道,虽只些微的寸进,凌厉的剑气立时便封住浮观真人的喉间。

    “咳咳咳。”大事不好,真是好重的杀气!浮观真人保证这回自己是真的老实了。他双手捧起茶壶在胸前,连连作揖告饶。

    萧玄承未置可否,只是稍稍挪开剑尖,让他喘息片刻。

    祁望闲闲地倚在大娑罗树旁,冷笑道:“谁也不是傻子,你要取卦资,自应有所凭证,登门堂堂正正去要,何必反倒做贼似的在冷巷子寻找机会?老贼道,你就如实招来吧。我家公子这一手画麟剑,可不是你能受得住的。”

    “嗳,嗳。”浮观真人面露难色,不住地偷眼去看萧玄承身后太子府的方向,见仍无人来,只好全盘托出,“实在是因为,当日问命之人,并非郡主娘娘,而是……”他蓦地眼前一亮,指着街口拐角处一抹浅杏色衣角,喜道,“遥笙姑娘,你可千万为贫道作证啊!”

    冷不防被点名的遥笙几经犹豫,终于磨磨蹭蹭地挪了出来。

    今早的回笼觉一睡醒,她便听洛原说浮观真人被一个鬼鬼祟祟的刺客给拎走了,着急忙慌地追过来,不意看见自家姑娘的贵客也在。

    沈轻一向不喜神鬼之道,遥笙怕这位贵客回头向姑娘提起自己擅作主张求神问卦的事,这才藏起来不敢现身。

    “神……神医大人。”遥笙挪上前行过礼,看了看浮观真人,又看了看萧玄承,手里的荷包穗子都快揪烂了,讷讷道,“一月前,浮观真人确曾为我家郡主卜过一卦,且……且十分灵验,只是当日府中境况窘迫,这才约定到今日给付卦资,大人莫要误会,浮观真人绝不是坏人。”

    沈轻信得过的人,萧玄承也没有多作怀疑。利剑回鞘,他打量了遥笙片刻,见她神色不似作伪,便问道:“十分灵验?”

    “当然!”浮观真人刚缓过一口气,急忙抢答,见状就要从“老子当年”开始说起。

    祁望瞪过来一眼,他立刻识趣地收了声。

    “啊?”遥笙显然没料到萧玄承会问这个。

    按理说,谢神医是外人,这些府中私隐不该在他面前说太多。可是姑娘交代过,这位贵客与旁人不同,务要诚心相待。

    遥笙心中把这句“诚心相待”琢磨来又琢磨去,终于一点头,回答道:“不瞒神医大人,当真十分灵验。”

    她面上显出一丝难掩的愤恨,“那时候,姑娘掉入悬崖,浑身都是血,肃州侯府的人却当她是凶手一般对待。轻寒台那么远,山上那么冷,她自己一瘸一拐地走回来,原本还剩下半条命,等回到府里,连那半条命都不剩了……虽说是养伤,可实际全靠她自己撑着,吃了药却总不见好,后来才知……才知……”

    见她越说越难过,竟抽噎着无法继续描述当日的情境,祁望于心不忍,绷着嘴角想了想,掏出一块素帕递过去,却被推了回来,于是他又若无其事地将帕子收起来,仍然木起一张脸。

    浮观真人叹了口气,在萧玄承思索的神情中,接着遥笙的话说下去:“说来也巧,那日给郡主送药的宫人前脚刚走,我后脚便路过。只一瞥眼,便知那里头绝对不是人能吃的玩意儿,心下实在不忍,便寻了门房说明缘由。幸得遥笙姑娘信任,没当我这老贼道是胡言乱语。”

    说到这儿,他凉飕飕地扫了祁望一眼,鼻腔中发出一声闷哼,继续道,“后来遥笙姑娘听说我擅长问天卜卦,便为她家郡主求了一卦。她也实在是没法子,当日的郡主,的确是快要死了。”

    多年的职业习惯作祟,他不知不觉又开始摇头晃脑故弄玄虚,不期撞见一脸冰封的萧玄承,忙改口道,“当日是当日的境况,如今却又不同了。贫道虽以此为生计,但也是性情中人。见遥笙姑娘诚心,贫道便沐衣焚香,起了一卦。”

    祁望打了个哈欠:“老道,你的卦资是按说话多少来计算的么?”

    “……”乳臭未干见识短浅的毛头小子!浮观真人哼道:“卦象大起大落,很是凶险,却又是绝处逢生之兆。于是贫道便向遥笙姑娘保证,郡主娘娘此番定然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如今看来,可称得上十分之灵验了罢!”

    咳……祁望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呛着。

    果真是千年的狐狸,万年的老贼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种话谁不会说?要紧之处不该是如何才能大难不死么?

    遥笙抽噎着站出来:“神医大人别怪道长滑头。尽管如今听来这只是简单的一句安慰,可神医大人可知,当日的姑娘,连这句安慰都听不到,就算听到了,也是断然不敢信的。”

    一个月前的雍京贵人们,就等着太子府里头那位咽了气,好在雍帝面前各显神通呐。

    那会儿的自己,正忙着甚么呢?萧玄承垂眸,雨后初霁的阳光透过大娑罗树繁盛的叶丛,在他根根分明的睫影下筛落出明明暗暗的斑驳,让人看不出情绪。

    半晌,他道:“你一心为你家郡主,本该嘉赏,可我知她素来不喜此道,故而你放心,我会保守秘密。至于这位道长……”

    他的目光从遥笙手中的荷包移到浮观真人的破茶壶上,忖了一忖,道,“正好,我也有一事要请教道长,卦资我这厢便一并付了。”

    见遥笙要推辞,便解释道,“我借居京中,轻车简从,正愁无以答谢今日的花宴,遥笙姑娘就当行个方便,给在下这个机会罢。”

    遥笙张了张嘴,想到先头这位神医说要替自己保守秘密,自己不也正愁无以为谢么?几枚铜钱的事,谢大神医既开了口,自然没有不应承的道理,如此一想,便揪紧荷包,重重点了点头。

    当下两相作别,大为不情愿的浮观真人继续被祁望拎起,三人一马出了城。

    “道长别怕,在下确有事想问道长也卜上一卦。只是如今在下颇蒙陛下青眼,须得先行面圣。如此,只得有劳道长稍等半日了,还望勿怪。”

    萧玄承的态度客气了许多,浮观真人只得拱拱手表示无妨,心中暗道,你要见皇帝,还望我勿怪?这话是这么说的吗?嫌我死得不够快是吧?哼哼,看我卜完卦不讹死你!

    远远地望见行宫飞檐,关河兽似是感知到主人情绪,不觉放缓。

    山雾清明,流水潺潺,萧玄承捂了捂怀中沈轻托付他交予雍帝的信物,稍歇的冷意继而浮上眼底。

    “你们在左近找个地方等我。若天黑了,便先回城。”萧玄承嘱咐完,宠溺地拍了拍关河兽的耳朵,“乖,带你去吃点好的。”双腿一夹,眨眼消失在重重山岚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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