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天,灵山——

    仙鹤悠然展翅划过长空,雄浑钟声远远相闻,菩提与桫椤神树交相掩映,香雾缭绕中显露出庄严宝殿鎏金朱红的琉璃殿顶。

    接引圣人高坐莲台,双目微睁,向阶下侍立的水火童子道:“姜子牙有难,让陆压即刻下山襄助西岐,截杀赵公明。”

    水火童子领命而去。

    金碧辉煌的宝殿上香火长明,檀香的气味氤氲不散,有青年在圣人金像前跪经,双手合十,神态虔诚。

    他只着一身简单的白袍,斜披绛红袈裟,乌发委地,披散一身,眉目安然,看上去像是一尊毫无生气的雕像。

    水火童子说明来意,他睁眼时,眉心一点朱砂熠熠生辉,似乎是特意为了点缀那一双光华流转的金瞳。

    他起身,衣摆轻轻扫过蒲团。

    ·

    西岐——

    姜子牙已服下还魂丹,待了片刻,猝然睁眼,从床上弹坐起来:“痛煞我也!”

    武吉忙上前扶住:“师父。”

    姜子牙缓过神来,挥开他来搀扶的手,拽过一旁搭在床头的道袍,一边披衣一边往外走:“我死了多久,现如今是什么情况了?”

    武吉一边跟着走一边回话:“三天了,您出事后,众位师伯去为您报仇……”

    姜子牙疑惑道:“接着说啊,然后呢?”

    武吉挠了挠脸,面露尴尬:“然后都被赵公明打回来了。”

    姜子牙惊异地转头看他:“你确定没有说反?”

    武吉沉默,无声胜有声。

    姜子牙不可置信道:“十二金仙!都被打回来了?!十二个打一个没打过?!”

    门外有个声音没好气道:“吵吵什么,你死的也不怎么好看,还嫌不够丢人?”

    姜子牙立刻噤声,推门出去,陪笑道:“诸位师兄辛苦了。”

    惧留孙哼了一声,被广成子瞪了一眼,撇过头没说话。

    广成子沉声道:“燃灯老师方才归来,说伤了赵公明,想必现下已经回到商营。”

    太乙真人眸光闪动:“大师兄的意思是?”

    道行天尊冷笑:“当然是趁他病,要他命!这时候不动手什么时候动手?等他养好伤?”

    姜子牙拱手,笑道:“子牙在此预祝诸位师兄旗开得胜,一雪前耻。”

    赵朗负伤回营,闻太师大惊,忙与五天君替他疗伤。

    伤还未好,只听鼓声大作,斥候飞速来报:“启禀太师!周营叫阵!”

    营中凝神细听,只听鼓声中,叫阵声清晰可闻。

    “着赵公明出来见我!”

    ……

    “着赵公明出来见我!”

    ·

    闻太师咬牙切齿:“趁人之危,卑鄙无耻!”

    白天君面色铁青:“六阵虽破,尚有四阵,且待吾等出去与他一较高下!”

    赵朗示意正为他疗伤的赵天君停手,抬起左手在右臂伤处穴位上一拍,然后握着金鞭站起身。

    赵天君忙劝阻:“道兄有伤在身,不可轻举妄动。”

    “无妨,”赵朗活动了一下左臂,语带嘲讽,满眼轻蔑,“以为伤我一臂就能讨到便宜了?笑话!”

    闻太师和五天君齐出营门,为赵朗助阵。

    赵朗右臂伤势颇重,却没怎么影响他发挥,甚至因为怒气冲冲,打得更狠,力道更足。双方收兵时,阵前地面可怖裂痕纵横交错,令人望而生畏。

    十二金仙再次狼狈败退,回去却见姜子牙心情颇佳,不禁都有些恼怒。

    玉鼎真人沉下脸,冷哼一声:“我等为了替你报仇如此狼狈,你却在这里幸灾乐祸!”

    姜子牙连忙上前拱手,安抚道:“子牙一向尊敬诸位师兄,岂敢冒犯?师兄遭遇,子牙亦深感痛心,之所以喜悦,乃是因为有了对付赵公明的计策,绝非幸灾乐祸!”

    十二金仙立刻将恼怒抛之脑后,围过来问:“什么计策?快说来听听!”“别卖关子了,快些说来!”

    姜子牙道:“方才有一道友,说特意为赵公明而来,借与子牙一件法宝,名为‘钉头七箭’,又告知用法,按此法,赵公明必死。”

    十二金仙面面相觑。

    “钉头七箭?”

    “这什么法宝,没听过啊,你听过吗?”

    “没听过。”

    广成子蹙眉:“赵公明必死?这……是否……毕竟同属三教,他又是师叔的亲传,先不说师叔了,多宝道人、金灵圣母、龟灵圣母、无当圣母、随侍七仙,截教有哪一个是好惹的?只怕麻烦无穷啊。”

    惧留孙提醒:“大师兄,别忘了封神榜啊,他不上榜,就得我们补上。”

    赤精子附和:“是啊,大师兄,量劫要紧,死道友不死贫道啊。”

    广成子眉头紧锁,一一看过师弟们,哪个都不能少,赵公明跟亲师弟相比到底还隔了一层,于是叹了口气:“罢了。”

    十二金仙暂且各自去疗伤不提,姜子牙令武吉准备所需材料。

    陆压虽然依照接引的命令从灵山不远万里来到西岐助阵,却并不想亲自上阵,于是将伴生法宝钉头七箭暂时借与姜子牙,此法宝形似弩箭,阴邪非常,却颇有威力,用此暗器者,折寿损修为,且功德清零。

    武吉力劝:“师父,不可!”

    姜子牙挥手令他退下,道:“无妨,伐商要紧。”

    武吉还要再劝,姜子牙示意不必再说,命他即刻扎好草人,亲自提笔在绢帛上写了“赵公明”三个字,钉在了草人上,启动机关,弩随即而动,箭头闪过森森寒光,随着一道轻微的破空声,其中一支箭牢牢钉在了草人的右手上。

    与此同时,商营中正闭目打坐的赵朗右手突然凭空出现了一道伤口,鲜血喷涌而出!

    姜子牙的第二箭瞄准了草人的右手,紧接着,赵朗的右手也出现了一个同样的伤口。

    来探望赵朗商伤势的闻太师大惊失色:“师叔!这是怎么回事?!”

    赵朗眉头紧蹙,一边抓紧疗伤一边摇头:“不知……噗……”

    不及说完,他突然口涌鲜血,心口处的白衣顷刻间被血染红。

    而在西岐城相府中,一支闪着幽幽冷光的箭矢赫然钉在草人的心口!

    虽然心口不是道人的命门,但钉头七箭阴毒非常,不仅伤在道体,更是直接伤在神魂和真灵!而这才是修行的根本。

    赵朗稳不住身形,倒在了地上,闻太师忙扶起他,试图帮他疗伤,伤口却止不住血。

    “没用,”神魂受到重创,赵朗十分虚弱,制止了闻太师白费力气的疗伤,苦笑道,“当年在碧游宫,三教佥押封神榜,我早知有这么一天,紧闭洞府,静诵黄庭两三卷……身投西土,咳……身投西土,封神榜上有名姓……可恨他姜子牙竟然如此卑鄙无耻……用暗器……这让我如何甘心!”

    赵朗纵然满心不甘,也无力阻止神魂陷入混沌:“……总……总有一天,榜上相见……我必报……此仇……”一句话未说完,手臂猝然垂下,阖了双目,呼吸渐渐微弱。

    闻太师悲愤欲绝:“师叔!赵师叔!”

    ·

    陆压出了西岐城,在离商营不远随意找了棵树落座,正看着天边落日出神,顺便琢磨事情。

    他与钉头七箭心神相连,能感受到情况,心中暗叹:明明能给对方一个痛快,偏偏要慢慢折磨,姜子牙此人,着实记仇。

    正想着,只觉心神一震,跟着一阵心悸,他蓦然顺着感觉朝东南方向望去。

    金色的火焰冲天而起,形成了一个巨大的三足金乌虚影,又倏尔收敛,如金乌敛翅,似乎方才火光大盛不过是垂死挣扎。

    那是——

    陆压瞳孔顿缩,身形骤闪,化虹往火光消失的地方疾驰而去。

    那是大日琉璃金焰!

    他绝对不可能认错!

    他怎么可能认错呢!

    那是大日琉璃金焰啊!那可是大日琉璃金焰!洪荒让生灵闻之崇敬,闻之惊惧的大日琉璃金焰!就像其主人的名号一向永垂不朽,如雷贯耳。

    三万年前十日凌空,大巫后羿射日,他亲眼目睹兄长在他面前一个个哀鸣坠落却无能为力,在他慌不择路的时候,正是这温暖又熟悉的火焰替他拦住了那支要他性命的利箭!

    火焰消失的方向,是商营。

    这是藏在灵魂中的火焰,濒死之际才被强烈的求生欲望激发出来,然而只是昙花一现,倏忽即逝。

    陆压一路循着神魂深处的牵引,他万万没想到,在他面前的,是奄奄一息,倒在血泊之中的敌人,也是接引命令他除掉的——赵公明!

    闻太师察觉到有人进来,转头望去,见来人并不认识,瞬间警惕起来,厉声质问:“你是谁?!”

    陆压一时哑然:“我……”

    他刚说了一个字就神色骤变,几步抢到赵朗身边。

    闻太师根本来不及阻止他靠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迅速单膝跪在了赵朗身边,右手食指中指并拢,指间一点金光,点在赵朗眉心,金光瞬间没入,定住赵朗神魂。

    赵朗呛出一口血,眼帘半掀,吃力地望向在他旁边的陆压,神色怔住。

    陆压急切求证:“你是赵公明?”

    闻太师代为回答:“正是。”

    陆压得到肯定答复,阖上双眼,神色几经变幻,过了几息时间,突然扭头朝外,呛出一口鲜血,赤金色的血液从嘴角滑落,在白皙如暖玉的肤色映衬下触目惊心。

    他以神识沟通钉头七箭,下达了停止的命令。

    钉头七箭启动机关,一旦停止,主人和施术者都会受到不同程度的反噬,施术者的反噬要比主人重得多。

    几乎在他吐血的同一瞬间,垂死的赵朗眸中有了神采。

    钉头七箭对神魂的伤害是实打实的,伤害已经造成,不可能立时就好了,但起码比刚才的气若游丝,随时都要断气好太多了。

    他怔怔地盯着陆压,准确的说是盯着他眉心与朱砂交替变幻不定,忽隐忽现的璨金神纹。

    陆压气血翻涌,强自压下紊乱的内息,匆忙抬起衣袖擦了擦血迹,垂眸不敢与赵朗对视,跪在他身旁颤抖着声音唤了一声:“……九哥。”

    赵朗心绪复杂,定定地看了他半晌,低声答应:“……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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