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那两天是突破常人所能承受的热,蒸腾热气火热得人心都恨不得切瓣炙烤,只求快快熬过高温的煎熬。

    学校外面的车辆都被限速禁鸣了,场外环境被控制得死寂一片,可俗话说烂瓜先烂根,变人先变心。一切好的坏的最主要的都是从内部寻找。

    距离最后一科考试结束只剩十分钟时间,坐白姝前桌的同学不知是紧张还是上火,鼻血留了半张脸,深红的血从鼻腔里汩汩钻出,又一条一条突破手掌的阻碍想要在试卷上游荡。

    那同学惊慌之下挺身后退,铁质椅子长啸一声,巡逻老师应声而来将同学带出教室。

    白姝猜测,应该是去卫生间或者医务室解决了。

    同学一走,考场里复归安静,只是或许很多考生和白姝一样发现了时间将尽,努力维系的冷静被打破,焦躁不安化为凶兽具象地追逐或查缺补漏或奋笔疾书的考生。

    凶兽没将白姝视为目标,盖因早在她见到前桌鼻血那刻就有一鬼怪对她紧抓不放,冷意如跗骨之疽,四肢百骸都发麻。

    “阿树,这里好黑,我好冷……”

    “阿树,我好痛啊……”

    “阿树,你为什么不理我……”

    “阿树,你说说话啊,又要装聋作哑吗?”

    “阿树我好怕……”

    “阿树……”

    -

    “阿树——”

    白姝被孩童一阵一阵凄厉的哭喊声惊醒,空调还在孜孜不倦地制冷,她却满头满脸地冒冷汗。

    她下床穿鞋开灯,又趿拉着拖鞋来到窗前,手一拉,米白色小熊印花窗帘顺力道往两旁蹿。

    定眼往窗外看去,疾风骤雨来砸窗。

    看到风停雨疏,天也灰蒙蒙亮了,这点亮光为街末头的小贩指明了方向,车轮在地上滚动,轱辘轱辘压过几朵水花,车吊灯也打着圈儿画灯花。

    灯花刺挠人心,白姝觉得头又痛了。

    她摸过桌上的打火机点燃一根薄荷烟,烟气袅袅婷婷,白姝眯着双眼,视线穿过烟雾看清了小摊的名字。

    陈记手抓饼。

    三年光阴转瞬即逝,十八岁的夏天也勾着尾巴摇摇欲坠,怅惘还没赶上白姝,改时钟也还没追上手机。

    六点整的闹钟勤勤恳恳奏响“清晨”。

    白姝换好衣服洗漱时,“行动起来”开始吹起号角。

    等她做完一切起床工作,换鞋出门等电梯时,“梦境”将出未出。

    电梯叮一声停在她面前,白姝也啪一下从“梦境”中醒来。

    白姝和手抓饼摊老板陈叔已是三年主顾,陈叔看见她来,不用报菜单就将烤肠和鸡排放在煎板上煎。

    “白女昨天高考考得好不啊?”陈叔出摊十几年早做得熟能生巧,分心也是两用。

    他没等白姝回答就自问自答:“考得肯定好!你的成绩我们这片人都晓得,年年前十次次前十呢!”他又挑出一根肠一片鸡排来煎,“就算失误也没啥!像你这种厉害女仔,高考绝不是一考定未来嘛!”

    白姝笑了笑,前热后凉前烤后浇好不热闹,她抬脚往小摊斜内侧走了一小步,避开水深火热后才开口:“谢陈叔了,高考我觉得还成,感觉试卷题目比我们学校出的要简单一点。”

    陈叔笑道:“那成啊!只听好消息了!希望我女以后和你一样优秀!”

    “陈女肯定的,她机灵得很。”

    “现在也就看你们喽,我们这辈人是不行了,记性差了,今早出摊的时候差点连手抓饼都忘带了,吃饭的家伙呢……”陈叔语带无奈,“我们这些老家伙,是不比你们记性好了,连冲劲儿也消磨没喽。”

    他的话煎来摊去,最后沉重热乎的像递过来的加了双倍烤肠和鸡排的手抓饼:“你们这个年纪就要敢闯敢拼,不要像我们,支个小摊就得活一生了!给你加了烤肠和鸡排,庆祝你高考结束!”

    白姝接过手抓饼,掏钱给他,推来推去,最终败在心意下,瑟缩着将钱揣回兜里。

    她挥挥手,和陈叔道别,犹犹豫豫地没走两步就伫足扭头。

    “陈叔,你后面是怎么发现手抓饼忘带的?”

    陈叔笑了笑,眼角皱纹一条条全绽了:“小摊车轻得嗙嗙响呢,以前那都是砰砰的,它在提醒我要回去‘加重’了!”

    “提醒吗?”

    白姝垂头看向手里内陷儿满到溢出的手抓饼沉思。

    -

    “你说有可能是在提醒你?”

    “嗯。”白姝坐在软椅上对对面身穿白大褂面容和善的心理医生说。

    “我梳理了下有关于这方面的记忆,”白姝顿了下,抬头看医生,“我第一次做有关这件事的梦是在初一,当时断断续续梦了有三四次,都是黑色没有声音的梦境。”

    “后来直到高三下前都没有再梦到相关的,最近再梦到就是就是考前和同学去舞蹈室看见有人跳傩戏了。”

    “以前梦里都是黑暗的话,你是怎么确定现在的梦是旧梦的延续呢?”

    医生低头在纸上不知写了什么,轻柔的笔触让白姝紧绷的神经舒缓下来。

    “嗯——感觉吧,”白姝笑了笑,“以前做梦的时候总有种重点还没出,暴风雨前的宁静的感觉,直到梦里出现小孩声音时我才感觉尘埃落定。”

    她长舒一口气,仰头打量心理疗愈室的室内环境。

    医生身后是两箱高低错落有致的米白色木纹书柜,高一些的书柜上齐括些与心理有关的专业书籍,矮一些的书柜里倒是置办了很多各年龄阶段适看的书籍。

    书架上放置了些奇怪但可爱的石膏摆件,摆件倚靠在姿态各异的绿植盆栽上。

    书架左右置办了饮水机和一个放病例档案的柜子,柜子四面都是雪白的墙,但不知是灯光还是摆件原因,这份白并不残酷,反而流淌了隐秘的温柔。

    与梦里没出路的黑截然相反。

    墙外,父母坐在等候椅上焦灼等待,墙内,白姝反而意外的冷静。

    “你说你是在学校舞蹈室看了傩戏后梦境才发生变化的,那你以前有接触过吗?”医生问。

    “没有。”白姝很确定,至少她目前的记忆里是没有的。

    “你觉得那一幕很熟悉?”

    “嗯。”

    “是场景熟悉,服饰熟悉,还是人熟悉?”

    “服饰,或者说面具。”

    “你再仔细想想,生活中有没有感受过同等的熟悉,或者说是你以前不经意间见过但没有留意?”医生继续引导。

    “没有,只不过……”白姝踌躇了下,不知道要不要说。

    医生看出了她的犹豫,但并未催促,只是静静等待她的抉择。

    白姝忖度片刻,还是开口:“前几天我网上看一个学生的傩戏表演,有了更大的熟稔感,甚至身临其境地认为我在现场,在台下坐着看他表演,只是戏台没那么现代化,观众也没那么年轻,表演者也不是唱的那一出戏,而变得更为年幼,和一个差不多年纪的小孩同台表演。”

    “我觉得那一幕是真实的,只是我可能不记得了而已,或许是失去了那一段记忆?”白姝望定医生,口中喃喃自语,也不知是说给谁听。

    -

    分针跳到整点,指天插地。

    白姝走出疗愈室,热气兜头兜面灌下来,脑浆子糊墙,糊涂了。

    母亲乌思月见状“噌”的一下站起来,携手丈夫白古来到医生和白姝面前。

    白古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宽大的结有厚痂的手拍散了白姝那点忐忑。

    “先去坐着休息一下,我和你妈妈和医生谈谈。”

    白姝应声点头,困顿被这动作捣出来了。

    “去脑科和精神看过了吗?”医生问。

    乌思月回话:“一早就带去看了,该拍的片都拍了,该做的检查也都没漏。”

    “结果怎么样?”

    这回是白古接话:“脑科说是没问题,精神科的怀疑是精神分裂症或者选择性失忆。”

    “倾向呢?”

    “选择性失忆。”

    医生合上手记:“我这里也初步怀疑是选择性失忆症,患者的状况不像是由压力引起的,或者说压力只是一个诱因。”

    “她说她从没听过梦里的声音,也从接触过诱发物,但是却觉得很熟悉,这一切都可能是失去的那一段记忆里的事。”

    “选择性失忆症最典型的成因,就是由于收到过度的情绪刺激而选择回避和遗忘相关的事件和人物。患者目前状况和这类病症高度契合。”

    “那这该怎么办?”乌思月抓紧丈夫的手,只觉得心脏纠结在了一处。

    她的女儿,从小到大都坚韧顽强,没有让他们操心过哪怕一秒,反倒是她职业受挫时靠着女儿的安慰才熬过困海,现在却告诉她,女儿曾经在她们不知情时受到过重大刺激,还为此患了失忆症。

    白古轻轻安抚四肢发软的妻子,抿着唇等待医生的答话。他的脸,本就在日渐的审讯犯人中严肃威严,此刻更是如同发怒的钟馗,让人畏惧。

    “想要找回记忆的话,除了顺应自然,也就只有接触令她失忆的事或人,借此引导出记忆了。”

    医生撂下话,又续前缘:“患者说这梦在她初一时就已经出现,你们二位仔细想想,那个年龄段的患者有无接触过刺激性事件或者傩戏?”

    白古深思,而后开口:“刺激性事件好像没有——”

    “傩戏……傩戏——我想起来了!”乌思月一剪子剪断白古的话,她急切地看了眼医生,又扭头看白古,“我老家,兆县乌椿镇就有傩堂,阿树小八那年暑假,我们不是送她去乌椿镇陪过我爸吗!阿树的事唯可能在那里发生。”

    乌思月一说,白古就想起来了。

    十年前,他患病多年的岳父感到精力回温,就想趁此机会接白姝于膝下照料,当时他因为手里的案子脱不了身,妻子也被作家年度会议绊住了脚,最终将白姝送过去的是妻兄乌思日。

    老爷子一开始说要接白姝在老家住个半年,但不知怎的还算健朗的身体在三个月后就似泄闸洪水,养活的精力四处逃窜,身体反倒只能卧床修养。

    无可奈何,老爷子致电一封,乌思月赶紧赶慢来到老家镇档口,从父亲里接过熟睡的女儿后就被轰回止戈市。

    连奔丧都不允许回来,只请了镇上几个小青年将尸身往早备好的棺枢里装,浩浩汤汤同村里其他死人合葬去了。

    听说那年,乌椿镇因流感死了好些上年纪的老人,连一个同白姝差不多年龄的小孩也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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