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东面打扫回来的侍女贝莎瞧见这门开了,走廊还是黑灯瞎火的。平日阿努比斯回来时会运用“赫卡(一说为古埃及魔法神力本身,一说为古埃及某位神,本文引用前者)”点亮整个神殿。

    看来,并不是她家主人回来了,而是有人偷溜进来了。一身朴素亚麻筒裙的贝莎有些紧张地从走廊斜对面转角处的雕像上取下一支短戟,端着一个烛台重新回到这间寝室外,任由削瘦的身体滑过缝隙,争取一举拿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贼。

    阳台的人一早就听到了门外的动静。暗处的伊薇特背靠着栏杆,眨了几下眼睛,快速地适应黑暗中唯一的光源,观望“泥鳅入塘”的全程。

    贝莎下意识地揉搓自己的眼睛,不敢置信,“是小殿下吗?”

    目前为止,他们都能准确认出她来。除了那两个守门的浮雕。

    贝莎“咣当”一下把手里的东西就地扔掉——思念已久的人又重新扑进她的怀里。

    她长高了、结实了,抱着的手感不如小时候那样柔软。当然,还有最直接的一个感受:她摸着好冷。

    “小殿下,你是刚去莲池泡水回来吗?莲池的水已经好久没换了,哎呀,早知道今天就该先打扫莲池!要不,你先去泡个澡换身衣服?啊,等一下,好像衣柜里都是你小时候的衣服,我还得去准备几套新的……”

    “贝莎!”伊薇特握住她的手喊她回魂,“我没有去莲池玩,不用换衣服。”

    自伊薇特四岁来这里,贝莎像个大姐姐一直无微不至地照顾她的起居。

    “噢,那你饿吗?我去准备些吃的,蜂蜜面包,你最喜欢的!”

    “我也不饿。”伊薇特失笑地把烛台捡起来,“我们先把灯都亮起来吧。”

    “殿下终于回来了。”贝莎红着眼眶再度打量她,这才停下激动的姿态,伸手摸了摸墙上某个地方使整个神殿灯火通明,“殿下忘了吗,阿努比斯大人专门为你设置了一个开关。”

    这么多年不用,忘了很正常。伊薇特忍住心中的嘲讽。

    “今天沙克尼夫没有做蜂蜜面包,殿下,只有普通的小麦面包。”贝莎从膳房里拿了些面包和鹰嘴豆糊来,熟练地把面包撕开一道口,往另一个空盘抖了抖。在确保不会有沙子的情况下才放心将面包切成一片一片。

    “这做面包的工艺无论如何都不能进步吗?”伊薇特微张唇。

    贝莎不作声地用力地锯着这块轻盈的东西。只见焦褐粗糙的表面纹丝不动,侍女的脖子和手臂都默默泛出筋骨。

    “算了,反正我也不饿,不用再切了。”伊薇特用掌心压住贝莎持刀的手,低声细语道。

    “殿下,我可能是太久没这么做,都生疏了,都怪我。”贝莎赔笑道。她向来不喜欢看见伊薇特失望的样子,即使现在伊薇特并没有这样的意思。

    “是我这些年在人间精致惯了。”伊薇特岔开话题,“阳台的无花果是你一直在打理吗?”

    侍女点头又摇头,“相比阿努比斯大人,我也只是浇水而已。上次摘的果子晒干,大人没给你送去吗?”

    不曾想,问题又回到她身上。伊薇特装模作样地笑了笑。

    人间的奥帕特节以圣船巡游仪式为主,将底比斯三柱神(阿蒙、穆特、孔苏)神像从“神秘房间”移出,沿尼罗河而下接受朝拜至卢克索神庙。期间,民众聚集在河岸开饮作乐、举办各种派对。圣船在一个月后返回卡纳克神庙。

    神界的奥帕特节同样少不了派对,却是各种类型的竞技为前提。众神不需要从信仰中汲取力量,这才是他们躺平的理由。但为了避免衰落,每位神都会精心挑选和培养候选人,神界从不缺乏佼佼者。

    只是自从出了那档子事,很少再有新神的出现或新人承袭神位。也由于多年来大家都清楚对方的斤两,内部激励机制不完善、竞争意识不高,所以往年都不愿参加竞技赛。若是只有三个参赛者则无谓输赢都能排个名次。

    于是乎,今年拉神为了鼓励众神踊跃参与,设置了“三个愿望”的奖项,最终胜利者可以获得拉神应允的“三个愿望”,相当于知晓拉神的秘密名字、从而能使用祖神的力量。

    这次的竞技赛也向在雅卢的人类开放。

    诱人,太诱人了,以致于托特收报名表收到手软,只好化出两个形态朱鹮和狒狒帮忙。

    每日例行公事的拉神派了个化身(本来是众神与拉神一同)划着船重新从杜阿特出来,阿佩普已经回到河底,黑漆漆的河水碰撞在一起发出声响。河两岸是沙漠,没有任何生物。亡灵书是这么描述杜阿特的:“一块没有空气和水的沙漠,深沉而黑暗、神秘莫测,没有任何欢愉的死寂之地。”

    库努姆打算最后一趟接上阿努比斯就休息。船差不多到审判厅的时候,阿佩普从水里又窜上来,“这些神中最勤奋还得是你啊,印普(死神阿努比斯的古埃及圣书体译为Inpw,Anubis是根据希腊语译的)!”

    面对阿佩普的赞扬,死神作出与一贯的职业形象位相符的回应——也就是没有回应。

    阿佩普:“胡狼头下的你睡着了吗?”

    “嗯——”库努姆睡意朦胧地撑着船,“就快了……”

    船身触岸,船深随着重量的变化轻盈地浮上来,迷迷糊糊的河神被吓得一哆嗦。

    “印普,”库努姆清醒了些,“刚才忘了跟你说,小莲花昨晚回来了。”

    “我知道了。辛苦你了,库努姆。”

    死神开口说今天第一句话。尽管处理了很多亡灵,他依旧不慢不紧地散步回去,似乎不急着见他那徒弟。等走到自家前,他才仔细地嗅了嗅手上、身上的气味:没药、樟脑、铁锈、腐臭、睡莲混合在一起,打算进门后立即先去洗涮。

    神殿的灯亮了多时,贝莎正好端着一小筐的椰枣经过前厅。她恭敬地行礼后抱着小筐压了压蹦跶的劲儿,“大人,大人,小殿下回来了!”

    死神点点头,“她又想吃糖了?”

    “不是。我见殿下没什么胃口吃饭,就摘了些拿去厨房榨汁。大人今天要在哪里用膳呢?”

    阿努比斯:“我不饿。”

    贝莎应声便退下。阿努比斯回到房内梳洗,混合了精油的特制药水从人脸纹出水口流向小型的大理石池,蓝莲的芬芳挥发在空气中帮助舒缓紧绷的神经。

    摘下胡狼头,黑克努油染的象征性棕色融入药浴,与黑土地淤泥齐名的柔顺发浮在水面,如同盛放的黑莲。直到从水里升起,他拨开湿发,依靠在池边闭目养神,任由温热带走疲惫。单边耳垂戴着小环。

    雅卢的神明们不常戴耳环。

    经过洗涤的肤色恢复成原生态。一双近透明的手划过他的耳廓,滑向胸膛,“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喜欢戴耳环。”

    嗅着这股突如其来的味道,这位死神睁开眼睛便下逐客令:“出去。”

    “不要。”跪在边上的女人叛逆地贴近身体,双手环住阿努比斯的颈脖。

    阿努比斯直接将她的手拨开,上岸擦干水分穿衣服,“回你东殿去。”

    “不,我不回去!”女人从地上起来就直奔他后背,“你为什么不来找我,那你带我回来做什么?”

    “你是不是忘了并不是我想要带你回来。”阿努比斯脱离她的桎梏,“我只是遵守与你母亲的承诺。何况你的丈夫没有选择留在来世,你不必害怕他还会对你做什么而留在此处。”

    “不,我不会走的。既然你选择把我带回来,那就不能抛下我。从前不能,现在更不可以。”女人双手捏紧,“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她回来了,你是不是因为她回来了所以才——”

    “你应该学学你的母亲,娜芙瑞丽。”阿努比斯重新以胡狼头示人,“回你的东殿不要出来。”

    敲了敲莲花浮雕门,没人应答下阿努比斯他才进入。西装外套、高跟鞋随意地摆放在床边,风吹起纱帐挡住了阳台,桌上的手机不断地震动。瞄见来电显示是伊薇特的哥哥。他没有窥探他人隐私的习惯,可却怕这震动叨扰他欣赏重新注入生气的房间。

    “你干嘛?”身后的声音唤醒了他的理智。伊薇特一边擦着湿润的头发一边快步过来拿走手机,到阳台接听。也就十来分钟的事,她挂断电话后发现狼首人身静静站在那里,竖起耳朵的在听。

    “好听吗?”她问。

    “听什么?”他开始装傻。

    伊薇特懒得跟“萨布”(审判者)做口舌之争,擦了一会儿头发,发现他人竟然还站在那里,不禁暗嘲他是不是找了个雕像来顶替,真人还在杜阿特。

    “回来怎么不跟我说一声?”死神终于问道。

    她看着手机,漫不经心地回答:“你太忙了。”

    贝莎端着榨好的椰枣汁进来,“阿努比斯大人也在,要把膳食拿到这里吗?”

    “不用,他要回去了。”伊薇特替他作了回答,拿起毛巾继续擦头发,“贝莎,帮我换掉那些瓶瓶罐罐,闻着头晕。”

    “啊?可是殿下不是一直都很喜欢睡莲的香味吗?”贝莎讶异道。

    “我不喜欢了。”伊薇特把毛巾搭在椅背上,从包里拿出一瓶常用的润肤露回到浴室里涂。

    小殿下这些年好像变了好多。女仆快速地瞄了主人一眼,把手里的果汁放下就去准备新的用品。

    阿努比斯想起自己的母亲奈芙蒂斯,在当年他父亲杀害伯父奥西里斯后拒绝与其见面时也是这副模样。事后父亲受到拉神的惩罚,孤独地回到红地,留下他给婶婶伊西斯照顾。母亲不仅对父亲谋权篡位、杀害亲哥哥的行为痛恨至极,还对父亲怀疑孩子不是亲生的感到更加绝望。

    尽管已经过去了几千年,母亲就算思念也依旧不愿再见到父亲。

    他想他懂母亲和婶婶心中的痛。

    但他不懂,她说的“不喜欢”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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