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安忍在黑暗中静静地睁开眼睛,她睡眠少,塞涅图和瓦拨还没醒,昏黑而空气不流通的毡房内弥漫着女人馨甜的气息。做早课的时候,外面传来了隐隐约约的咕噜声,好像是人在发声,很温柔,然后羊就叫了起来;做完早课天仍没有亮,漆黑的穹顶碗似的倒扣在草原上。

    瓦拨已经在生炉子烧水了,塞涅图一边拿着鱼骨梳头发,一边好奇地盯着赵安忍看。她知道这个叫“做早课”,无名僧人告诉她的,但最后一次见到无名僧人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今日再次见到有人盘腿打坐、默念经文,对赵安忍的抵触情绪也少了几分。

    待赵安忍站起身活动腿脚,她才问:“你是僧人,怎么不剃头?”

    “我不是僧人,只是普通信女。”

    “除了会这个,你还会什么?”

    赵安忍一时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塞涅图没有痛觉似的,用蛮力将每一个打结处都梳顺,也不编发,又忙着穿衣服。吐谷浑的男女服饰差别不大,都是小袖袍、小口袴,方便劳作,天气冷的时候就在外穿各式各样的大袍、坎肩。蹬上靴子,又把床边的皮鞭绑在腰间,指了指道:“我会驯马、会使剑、会唱歌、会跳舞,你会什么?凭什么做伽衡的妻子?”

    “我可从来没说要做他的妻子呀。不过,我会医术、会针线、会做饭。”

    “医术倒是有用,做饭......我们这里没什么好做饭的。至于说针线,哪个女人不会?”

    赵安忍微微一笑,“我做得比其他女人好。想不想要一顶伽衡那个样子的尖顶帽?给你做一顶吧。”

    这个提议实在是太令人心动了,他们的衣服其实不能随便做新的,皮毛、粮食的总管大权在沙加河那里,由她定额给每家分发;但如果是赵安忍去要羊皮,沙加河大概率会给。塞涅图想了半天只能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掀开帘子率先走了出去。

    她们的羊圈、牛栏已经空了,上了绊子的马小步小步地挪动着吃草。由于牲畜有限,麦岑将几顶毡房划为一组,共同管理一个棚下的牛羊,而这个棚下的牛羊就是由瓦拨、伽衡、叱罗其负责的。叱罗其是个黑瘦、寡言、发起怒来又很可怕的老人,六十多岁了,他的老伴元玫却很热情;他们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叫须揭,女儿叫阇杞。眼下,须揭已经在清理牛栏了,他看见塞涅图过来便直起身子打了声招呼。

    塞涅图傲慢地点点头。赵安忍什么畜牧知识都不懂,她指导她时,心中油然而生一种自豪。“过五天就要清一次圈,粪便在空旷的地方铺开晒——牛粪晒久一点,晒干了就能拿来烧。”她取下栅栏上挂着的干草编成的袋子,跨进去直接用手捡羊粪球,捡的都是干燥而有形状的,稀的就掠过去了,出门前刚擦干净的靴子没走几步就粘上了污垢。“你也来啊!”

    赵安忍也取了个袋子来捡,袋子看着不太能承重,装满半袋就换一个,最后五个袋子整整齐齐靠在栅栏边散发臭味儿。又取来铁锹,把圈底潮湿的屎尿、草杆、沙土混合物铲出去扔远,先垫一层松土,再垫干草,最后把昨夜篝火燃尽后的残余物全部铲起来扑进去。塞涅图把靴子在草木灰上使劲儿蹭,介绍说:“这个吸尿,吸臭。”

    “那羊睡一觉后,岂不是肚皮都是黑的?”

    塞涅图哈哈大笑起来,把两袋羊粪甩到肩上,说:“走,带你去阳光好的地方。”

    直接甩到肩上......赵安忍所修习的佛教还是很强调“净”的,不止是心性的清净,日常生活中也追求洁净。现在她一边学着塞涅图做,一边默默地思考着这个“净”,在阶级严密的天竺,僧侣的“净”其实是建立在平民的“不净”之上的。自己现在既然要和这群人共同生活,自然也要共同承受“不净”。

    况且又能不净到哪里去呢?这么洁白的羊群,不比人还要干净。

    两人来到一处小坡上,把羊粪倒出来铺平,现在太阳还没有照过来,但中午会有大太阳。塞涅图目前对赵安忍还算满意,她自认为力气很大,这个白皙到不沾凡尘的汉族女子居然也不比她差多少,被指示着做这做那依然心平气和。下坡的时候,一个纤细的孩子把剩下的一袋羊粪扛过来了。

    塞涅图蹲下来在一把长草上搓了搓手,便伸进外缝的口袋里,摸了片奶皮子出来塞进孩子嘴里,问:“碣磨,今天是伽衡去放的羊吗?”

    碣磨连忙点了点头,朝她做出双手合十的动作以示感谢。

    清晨时分温柔的唤羊声原来是属于伽衡的。在赵安忍印象里,放牛羊就是把它们赶到草场上,无所事事一整天,只等着黄昏时分再赶回来,这个孩子做就够了呀,为什么要伽衡这样的劳动力一天只做这么简单的事?她望向塞涅图,塞涅图望向远方的草场。当视野特别开阔的时候,可以发现地平线微微弯着,两角下沉;而大家之间虽然没有遮蔽物,离远了的人就像消失了一样。

    “你说,”塞涅图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这样一句话,“大地会不会是圆的啊?”

    “我不知道。”

    “佛经里没讲过这么重要的事吗?”

    在赵安忍不知道作何回答的间隙,塞涅图笃定地说:“应该这样。一个人走出很远很远很远,是会再回到家的。”她把草袋系在羊圈上,慢悠悠地甩着手走到毡房前,瓦拨已经把烧好的水倒在了几个杯子里,路过的人都能喝。杯子是陶土做的,歪歪扭扭又可可爱爱,开裂的细纹周围被水染成深色。

    她停下慢慢地喝水,赵安忍也不知道做什么,站在那儿望天,几乎为碧蓝如洗的天空感到眩晕。一会儿又来了一个姑娘,她也站着喝了杯水,又从口袋里掏出奶皮子分给塞涅图和赵安忍。

    “这是阇杞,须揭的妹妹。”

    阇杞露出一个羞涩的微笑,肿胀、遍布伤口的双手绞在一起,眼睛像鹿一样纯良。水是她挑来的,从附近的一个小型湖泊边,来来回回挑了三趟,现在歇下来也不说话,就一起静静地站着看草原。过一会儿沙加河抱着孩子来了,赵安忍朝她讨要羊皮,立刻得到了准许;沙加河走了,碣磨来了,须揭来了,又走了。像羊一样,温和而宁静,互相摩擦着身躯来来去去。阇杞走了,回来的时候拖了一大把晒干的藤条,盘腿坐在杯子和壶边开始编织。

    赵安忍默不作声地看了一会儿,学了个七七八八,也跟着她编,编几下就再看看她是怎么做的。她感觉这个小姑娘应该对自己很好奇,只是过于羞涩,不好意思开口,于是率先问道:“这编的是什么呀?”

    “筐。”她小声说,“你学的很不错。”

    赵安忍盯着阇杞的手又看了看,“你晚上到瓦拨婆婆的毡房来找我吧?我有治裂口的药。”

    “我们这里都这样的,用牛油涂就好了。”

    她其实只是不好意思要别人的东西。又有一搭没一搭聊了一会儿,阇杞裹了几根树枝当筐的框架,这个筐还跟赵安忍以为的那种不一样,结实的能装很多东西。只听阇杞终于问了她最好奇的问题:“你,那个,就是说什么时候嫁给伽衡?”

    “我不嫁给他,几天后就走。”

    小姑娘低头用石头锉着树枝上的结节,很用力,石头撞倒手指上都浑然不觉似的。锉光滑后,抬起头,浓密的眉毛紧紧皱着,“那你怎么办?我们的存在是一个秘密,他既然把你带回来了,就没打算放你走。你走了,秘密就泄露了。”

    “什么秘密?你们是什么人呀?”

    阇杞于是拼命摇头示意她不能说,秘密,是秘密!赵安忍问话的时候语气就平淡的不像在发问,见她如此,只是微微一笑,“我既不会打听自己不该知道的,也不会泄露什么秘密。若我非要走呢?”

    “伽衡不会放走你的。”阇杞认真地说,然后又开心地补了一句,“他对我们很好!他不会让秘密有泄露的可能。”

    赵安忍赞同地点点头,又专注于编自己的筐去了。阇杞站起身走的时候,她只编了三分之一,阇杞直接把自己编好的那个送给了她,歪头说:“等你结婚的时候,我再编一张大席子,用五颜六色的花汁染好。”

    中午的时候吃了一天中的第一道饭,说是饭也不准确,就是奶制品、野菜加几片风干牛肉。以前的主食是面饼,在吐谷浑统治时代,楼兰人负责放牧,羌人负责种地,肉和面能互换;如今羌人也不知去向,他们需要不停地迁徙、没法固定下来种地,面粉用一次少一点。昨天的晚宴上几个女人就打算烤馕来着,被麦岑阻止了,他怕赵安忍见了问面食是从哪里来的。就算编个别的来头,族人这么多,又怕谁说漏嘴,干脆不要让她产生问题、有问题也不回答——直到她嫁给伽衡,老老实实留下。

    但是在祖先口口相传的故事里,楼兰是个好地方,那里瓜果长得甜,粮食长得高。只要尽快回去,面就又有了。

    对于这些人因为被压抑了几百年而疯狂的期待,对于他们合理的沉默、无辜的罪行、野蛮的爱惜,赵安忍只是行使着自己善良的义务,并不真正关心。她吃了点野菜,擦了盘子,和瓦拨一起往炉子里加羊粪——可以加到毡房里的炉子里的都已经在太阳的暴晒之下散了臭味儿。塞涅图下午的时候才从外面回来,背上的筐里除了新摘的野菜、菌子,还埋着一具小小的动物尸体。

    “野兔!”她一回来先急着把桌上剩余的奶酪吃掉了,用舌头舔干净,才拽着兔子的耳朵大声道,“我射中的。”

    瓦拨含笑看着神采飞扬的女儿,接过野兔,转身去剥皮处理。塞涅图围着母亲蹭来蹭去,好不容易求来一句夸奖,又回头凶巴巴地要吼没有及时出言赞叹的赵安忍,看见她在做帽子时才打住,转身又出门了。

    外面传来婴儿的哭声,上气不接下气的;房内的两个不爱说话的女人,一边做自己手上的事一边听,安静到令人困倦。

    黄昏在一万年后来临。

    塞涅图把晒好的羊粪背回来,又去河边洗了趟衣服,那里开着一种长茎而瓣小的野花,婆娑地映在水里。不怎么芬芳,然而散发着苦涩而清爽的香气,她在其中滚到每一根头发丝闻起来都像花里长出来的心蕊,羊粪味儿是彻底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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