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他告诉赵安忍,还有一个也死了。我是全家节衣缩食、卖命卖身养活的孩子,她们叫我小幺娃,我要叫自己宗望。

    “同乡,我知道你就是那年被卖给索头虏的,像大姐二姐一样。”郑宗望眼睛亮亮地看着她,“又怕爹娘,又怨爹娘,所以不肯回去。放心,我绝不会将你交还给他们的,你只管跟着我。”

    “我有主意的,这样的话千万再别说了。”

    “可是为什么啊?同乡,你最该信我。”

    赵安忍突然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郑宗望僵住了,过了很久才颤抖着吐出长长一口气,扭头看她,她神态如菩萨。他不明白。初遇时,赵安忍躲了他的眼神,就像平常女子那样;但此刻开始,她身上某种被刻意藏起来的气质又被他生拉硬拽出来了,让她显得很遥远。

    “你是个好孩子,阿望。”她笑眯眯地说,从衣领里掏出项链——是一颗不大不小的珠子,她抓起郑宗望的手托着珠子,珠子发着莹白明亮的光芒。“这是一颗宝珠,你做得善事越多,它就越明亮。即使生活一直很困难,你也一直在帮助别人,这一点就够让家人们为你骄傲啦。”

    郑宗望皱着眉头,不说话。她便收起珠子,又道:“若你想成就一番事业,首先要认字吧......你认不认?”

    “不认。”

    “以后我来教你。”她拿手指在雪地上写下“郑宗望”三个字,“这个是你给自己取的名字,是个好听的名字。”

    雪堆后的阇杞听到这里心惊肉跳,跑回去向朋友们分享了情报,众人陷入长久的沉默。须揭首先问道:“阿望是什么意思?”

    碣磨和秃师父一起生活过,对汉人的习俗了解的多,解释说:“是汉人亲切的叫法,我们要是亲切地叫赵安忍,就要叫阿忍。”

    大家“哦”了一声,沙加河喃喃道:“要怪,还是只能怪伽衡回来几天又要出门。”

    “不不,哪里谈得上什么怪不怪的,人家赵安忍和谁亲近也是她的自由。”别托亚作为这群人中最精明的,立刻给出方法,“要是我们想帮伽衡呢,赵安忍那边,可千万别不允许她做什么。我们要做的是去敲打汉人,知道吗?那个郑宗望,看着就不老实,叫他认清自己是个俘虏。”

    阇杞犹豫地问:“怎么......敲打汉人?”

    经过一番商量,须揭定下最终计划:先用棍子敲打,再用语言敲打。计划立刻执行。须揭放下棍子觉得浑身舒爽,除了郑宗望的眼神让他不爽,真不爽啊,那么黑沉沉的眼珠子。

    塞涅图没有和大家一起吃饭,她这几天有些咳嗽,在毡房里躺着不出来——自然是借口啦,以前的塞涅图一条腿断了都要出来和朋友们一起疯逗打闹。她只是不喜欢听他们最近的话题。赵安忍在炕上陪着她,手上飞快地做着针线活儿,时不时讨论几句图案。塞涅图突然问你之前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自然就是到处走啦,替人消灾。”

    “更久以前呢?你总不可能一生出来抓起禅杖就往外走。”

    赵安忍乐了半天,“那是。我的爹娘去得早,有三个......哥哥。”

    塞涅图突然想起自己也有三个哥哥,有被吐谷浑责罚而死的,有病死的,有战死的,没一个活着看到楼兰人重获自由。但这其实常事,游牧人家嘛,一家生五个孩子,能有一个活到成年就不错了。遂继续听赵安忍讲:“大哥、二哥出去闯荡了,我那会儿太小,都不记得他们,只跟三哥一起过日子。三哥是出家人。我们的日常生活嘛......你听过阿那律林中寂静的故事吗?”

    自然是没有听过。塞涅图竖起耳朵,以为她要讲什么有趣的故事,结果故事是这样的:

    阿那律、跋提、劫宾那三位兄弟在波利耶沙罗林中相伴修行,平日不讲话,五日开一次会,报告修行心得,商讨改进之处。食物是从外面乞来的,先回来的人铺床、汲水,再拿出洗足的器具和抹脚的布巾,钵中未吃完的东西放在凉爽的地方,留给后面托钵回来没有吃饱的人吃。

    收拾好一切后,自己就可以净手洗足,整理尼师坛,入室念佛念法念僧或坐禅。后回来的人若没吃饱,可吃前人余下的食物;若有剩余,要和前者一样放好。然后打扫食堂、收拾衣钵、洗手洗足,同前回来的人一样坐禅修行。修行到晚上,先出定的人起来看看水瓶澡罐里是不是还有水,如果没有就去打。一切完成后可静静地回到自己房间。

    “佛陀欢喜地说,你们的生活这样和睦、安乐、清净,人生没有比这更美满的事了。”

    “停停停,”塞涅图不可思议道,“你和你哥就像这三兄弟一样生活?”

    “基本一样。不过不用出去乞食,附近的水果、野菜、鱼可以自给自足。”

    “你哥和这三兄弟都——”

    赵安忍差不多知道她后面要说什么,忙捂住她的嘴,道:“不可亵渎!这样的生活确实是对修行有利的,有人终生追求获证悟道,此中有极乐,只是不为我们所知而已。我天生不适合修行。”

    她早就知道自己不适合修行了,比想清楚自己要过怎样的生活早很多。那会儿她很痛苦,缸中水倒影她的痛苦,扫帚从她的抓握力度中得知她的痛苦,蒲芸从五天的沉默中体会她的痛苦。她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出门抓鱼、采果子,好歹能在门口驻足远望一会儿,望着漫漫黄沙,想象远方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蒲芸不说话。

    她拿鱼骨做针,头发做线,练习绣图案;又无师自通地学会了采麻织布,采棉花当填充,做了一排娃娃。可惜她不知道娃娃能做成什么模样,做出来的都是菩萨娃娃,观音、文殊、普贤和地藏四个,被棉花塞得胖胖的躺在床上,头挨头,手拉手。

    蒲芸不说话。

    衣服是难看的,食物更是难吃的。她开始用湖水晒盐,拿个大缸把野菜腌过再吃;鱼其实不是只能煮着吃的,可以炸可以煎可以烤可以炖不是吗?她把这唯一的肉食做的花样百出,蒲芸尝出来了。

    蒲芸不说话。

    她烧窑做陶器,盆盆罐罐,里面摆花花草草。泥巴真是好玩,打开了她的思路,既可以塑形,又可以在上面雕刻,于是开始琢磨雕塑的技术。雕什么呢?她见过的东西都有限。雕虫子,雕鱼,雕花,雕树,雕......男人。她只见过爹爹和蒲芸两个男人,便照着他们的身体特征,雕了一个想象中的男人。蒲芸的模样是看烦了,所以这个男人要高鼻子、长卷发,笑起来很开心。

    蒲芸说话了。他说:“你心神不宁,这才一百年。”

    “蒲芸。”她再难忍受下一个一百年的寂寞了,语气也变得咄咄逼人起来,“行践,那是你的事。我的职责是度罪苦众生,一直坐在这里思考是谁也度不了的。”

    “你想走?”

    “我想走。”

    蒲芸低头吃东西,吃着她做的嘴衔莲子糖醋鱼,腮帮子的动作幅度很大,赵安忍都担心他被刺卡到。吃完他说:“你走吧。”

    她系上明珠、拿起禅杖,头也不回地跑出去了。这是最令赵安忍最后悔的事之一,她应该语气更温和一点,把碗洗了,跟蒲芸好好说说话、道个别再走。她以为自己恨蒲芸、讨厌那个家、再也不想碰经书,其实不是的,她只是恨命运。

    “那你哥哥适合修行吗?”塞涅图追问道,“他做到这份儿上了,不思考出点什么真的说不过去。”

    赵安忍举着坎肩,倒回炕上,轻声道:“我不知道。”

    塞涅图也给她讲自己哥哥的故事,糗事啊搞笑的事啊还有光荣的事,赵安忍只能从这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他们的形象。乌兰的一个姐姐和一个妹妹也死了,然后别托亚的弟弟和妹妹,须揭的一个妹妹……活下来的才是少数。

    “我们前面的日子很苦的。”

    “你会想念他们吗?”

    “谁想念他们啊?脚都特别臭,烤火的时候整个屋子都是臭的……”塞涅图跟她并肩躺下,“可能就一点点吧。你知道想念是什么感觉吗?我猜你不知道,你这么怪其实是情有可原的,以前的生活的也太怪了,有很多要跟我们学的地方呢。”

    “是什么感觉啊?”

    “胸闷,像石头压着一样难受。”

    赵安忍呼出一口气,慢慢道:“塞涅图,跟你说个实话哦……我好像在想念伽衡。”

    过了很久,身边“嗯”了一声,“我知道。”

    他那么好,我们所有人都爱他。他还对你那么好,你怎么可能无动于衷嘛。

    两人脸对着脸,不知不觉就睡着了。营地逐渐归于安静,积雪在月光的映照下闪闪发亮,一个矮小的影子摸到了牛棚中。五个汉人正蜷缩在被褥上休息,听见雪被踩出的嘎吱声,瞬间就坐了起来。郑宗望向吕十三娘摆了摆手,示意没事,又按着郭复和马盼雨的脑袋重新睡下去。

    小身影一进来就悄声说:“我没有药。药都是赵安忍配的。”

    “你看我来了。”马小满笑道,“那还要什么药?”

    “说什么胡话!”

    “你眼睛怎么回事?”他凑近瞧了瞧,阇杞的眼白部分有严重的红血丝。她随意地“哦”了一声,“老毛病了。”然后抓起一把雪往脸上拍,雪到了晚上已经不蓬松柔软了,干干的,硬硬的,阴冷的寒气往皮肤里渗。

    马小满突然伸手捂住她的眼睛,那只巨大的、骨节分明的手,能神奇地变出花来,自然能治愈眼睛。她立刻就不觉得难受了,只是浑身紧绷,马小满都能感受到那层薄薄眼皮下的眼珠在乱颤。他噗嗤一笑,把她拉进怀里躺下,并不说话。过了不知道多久,那只手慢慢滑下去,阇杞睁开眼睛,借着雪光偷看他的睡颜。

    鼻血凝固在人中的深沟里,没有擦干净,她用指尖蘸了点雪,轻轻洗去。

    他居然真的睡着了。阇杞有一丝挫败感,怎么我一点睡意都没有啊?她就在马小满那条手臂下一动不动地待着,认真打量他算不上多么英俊的脸,直到羊快要叫起来了才匆匆离去、躺回自己炕上。所幸阿爸阿妈都没醒。摸索着解开发辫时,一朵淡紫色五瓣花掉了下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插上去的。

    她把脸埋进枕头里,无声地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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