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忍为民风之彪悍感到惊诧,“可是,在出嫁之前睡觉是不是不太好?”

    “在出嫁之后就更不好跟别人睡觉了呀,自然是要在出嫁前试试哪个好。哦,”她一指靠在树上弹琵琶的麦岑,“结了婚的也可以玩,但只能挑自己的伴侣。”

    麦岑的琵琶声相当抒情,他卸下平日里严谨的模样,笑吟吟的,抬头望着沙加河。沙加河把普拉善往瓦拨怀里一塞,毫不犹豫就开始跳舞,她虽踩着慢拍子,舞蹈动作却相当豪迈,耸臂如鹰、顶胸如鹤,将每个动作的弧度都慢慢拉到最大。和弟弟一样,她身材相当高大,还比弟弟更丰腴一些,跳起舞来的身体极富动感。

    众人突然拍着巴掌叫起来。别托亚一曲已经舞完,狄拉莫扔下琵琶,将她打横抱起向墙后走去。

    “这么快就吃饱了?”塞涅图戳了戳一动不动的阿忍,“再拿点儿嘛。”

    “你帮我把那盘蕨麻拿过来吧。我数不清楚节奏,怕走路走到谁的拍子上了......”

    塞涅图闻言捧腹大笑,跑过去把蕨麻端过来了。瞧着赵安忍像羊一样慢条斯理地嚼着那一盘菜叶子,她突然说:“我教你数拍子好不好?你早晚会用上的。就教他们在撩拨姑娘的时候最喜欢的一首歌,地驱乐歌。‘月’字是第一拍,第一个‘光’是第二拍,‘星’是第三拍,‘堕’一个字独占第四拍。每过两拍就要跺一下脚,像这样......”

    她跳起舞来,踩的须揭的拍子。

    月明光光星欲堕,欲来不来早语我。须揭把着一句话唱了快三十遍,并不像歌词里那样埋怨着“欲来不来早语我”,反而相当耐心,仿佛不管对方来不来,自己都情愿等这一个晚上。现在塞涅图在跳舞了,金灿灿的发辫转成一个模糊的圆圈,就像太阳发出的万道金光一样。

    塞涅图,美丽的太阳,你为什么闭着眼。

    须揭丢下琵琶,朝她走去。塞涅图仍保持着手臂展开的姿势,欲飞的鹤一样,被人抱起来了,才睁开眼平静道:“我没有跳完。”

    “我弹完了。”他道。阿忍和阇杞相当紧张地看着他将塞涅图抱走,又去偷瞄瓦拨,瓦拨假装不经意地逗弄着普拉善。阇杞于是抓住阿忍的手,“别担心她,这就是玩玩,不代表什么的。我们这里也不讲谁占谁便宜,男的呀女的呀,都是一样的开心嘛。”说到这里她声音都飘忽起来,咳了两声,“......尝尝烤馕,你没吃过的。”

    阿忍吃不了那么大一块,于是掰开,一人一半。烤馕真的很好吃,焦香酥脆,但她的心思没有全放在烤馕上:伽衡在哪里呢?四周仍有很多弹琵琶的男子,她紧张地轮流扫视,没有他。这时肩膀突然被拍了一拍,她回过头,伽衡把一个包子塞进她嘴里。她被那么大一个包子怼得后退一步,用手接下来。

    “我刚看那几个汉人光拿这个,他们都特别喜欢!你肯定也喜欢。”

    “哎,可是我手上还有半个烤馕,哪里吃得下这么多。”她发愁道,“这都咬过了。”

    “哪个好吃一些?”

    “羊肉包子。”

    伽衡于是相当自然地抽走她手上的半个馕,几口就吃掉了。身边的碣磨眼神乱飘,还是阇杞心直口快:“你怎么不弹琴?”

    阿忍低头默默啃包子,他只是笑着看她:“你别紧张,我不弹琴。”

    “我......我没有,”她轻声说,“没听过你弹琴啊。”

    “啊?你想听吗?但是我以前的琵琶被碣磨要过去了。他那个时候才十岁,看上什么东西就是他的,秃师父给我扎的草娃娃也都——”

    “停停!”碣磨听见幼时的糗事被捅出去,急忙道,“那把琵琶对你现在来说也小了,我弹倒是正好。”

    “现在快借我一下!”

    “我借你吧,”一个女人插话到,“我们家还有一把。”

    阿忍认得她,她是濛桥的妻子。濛桥的琵琶立刻就被取过来了,已经很旧了,却被树漆保养得油亮光滑。伽衡接过后练练道谢,拨弄了几个音,“弦松了,我等会调调再还给你。”

    女人微笑着点点头。应该的,我们的小陛下。

    身边凑过来看热闹的人太多了,伽衡一手提着琵琶,一手拉着阿忍跑到墙外,阿忍在后面叫道:“慢一点!你伤还没好。”他于是放慢脚步,将她拉到一堵墙后,风呜呜地从旁边的狭口里钻进去,把发辫都吹得飘起来;几墙之外,还听得到暧昧的声音。伽衡毫不在意,往草地上一坐,目光炯炯地问她:“你真的想听?”

    阿忍点点头。他咽了咽口水,把手在草上蹭干净,弹了个前奏,才开口唱道:“高高山头树,风吹叶落去。一去数千里,何当还故处。”

    他的声音很宽广,想来小时候是在马背上喊着学唱歌的。苍天草原,风摇树动,远处重重叠叠的山峦投下漆黑的影子,人的声音传不到那里去。她无声地呼吸着,只觉得万束劲风穿胸而过,不知去向。

    若以色见我,以音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

    可是他的音和色那样美。

    阿忍的身子向旁边歪去,靠在他肩上。伽衡唱了一阵,曲调一转,换了首情歌:

    “上马不捉鞭,反折杨柳枝。蹀座吹长笛,愁杀行客儿。

    腹中愁不乐,愿作郎马鞭。出入擐郎臂,蹀座郎膝边。

    放马两泉泽,忘不着连羁。担鞍逐马走,何见得马骑。

    遥看孟津河,杨柳郁婆娑。我是虏家儿,不解汉儿歌。

    健儿须快马,快马须健儿。跸跋黄尘下,然后别雄雌。”

    "阿忍。"他轻轻把琵琶搁在腿上,一手环住她的肩膀,“孟津河在哪里?”

    “在洛阳,也是一个开牡丹花的地方。”

    “你可以回去的。等完成我必须要做的事以后,我再去找你。”

    “我不回去。”阿忍的一只手覆上他的脸颊,将他的头掰过来。这么近,连他鼻尖的汗、睫毛上翘的弧度和额角连成一小片的痘痘都看得分明,多么年轻漂亮的孩子,连每一次呼吸都为她而紧张地颤动。“愿作郎马鞭,出入擐郎臂,蹀座郎膝边。”

    三天后她在马下送别伽衡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愿作郎马鞭。伽衡就攥紧缰绳边抿嘴笑边点头,还是被麦岑踢了一脚,才想起来俯身去吻她。阿忍连忙推回去道:“伤口还没长好,别用力。”

    他便踩着镫下来,抱住她,不依不饶地吻了一下。

    塞涅图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流泪,或许她是知道的,模糊的视线里只绿绿棕棕的糅在一起,是草地和他的头发。须揭拨开她额头上被汗水粘住的碎草,又用触感很粗糙的指腹沿着她的睫毛蹭了几下,把水雾蹭掉。“我轻一点。”

    她莫名地恼怒起来,一巴掌便打在他脸上,咬牙切齿道:“轻个屁!你觉得我是受不了疼?”

    “为什么哭?”

    她闭上眼睛。须揭把她眼皮拨开,“别搞得像我欺负你,塞涅图,到底是谁欺负谁?”

    她抓住他的手狠狠咬了一口,咬出了血印子,并在同时迎来了顶送入体内的暴风骤雨。几近暴虐的痛楚使脚趾全都蜷缩起来,塞涅图拽住须揭的头发,将那具一直撑在空中的躯体扯过来、跌落在自己身上。“你就这么点力气?”对着他的耳朵便这样嚷嚷。他触火一般再次撑起上身远离她,审视一番,又再次俯身去亲吻——不如说是咬她的嘴唇。

    塞涅图也咬他的,两人口中均是铁锈味儿。“你这么点——”说到一半变了调,她张大嘴急促地喘气,硬是一声都不呻吟。他鼻尖的汗淌到她颈窝里,大滴而粘稠的;硌着肩胛骨的土地忽地柔软了,贴合她拱起的腰身、屈起的膝盖,与人体紧密结合在一起。草原化作波浪,一会儿远远拂去,一会儿又急急奔来。

    每当其中一个人意图停止的时候,另一个人就会恶狠狠地扑上来撕咬,一轮接着一轮折腾到了天亮。阿忍正拥着被子歪在炕上做披肩,抬眼望见她的狼狈模样,简直像是去打了一晚上的架。但是又不好问,自己刚与伽衡分别,过问她晚上过得怎么样......就是不太好。于是拍了拍被子,轻声道:“进来!”

    她把外套和袴子一脱就要钻,其实里面的棉衣也不怎么干净,被汗水和不知名液体浸湿了。阿忍一闻到味儿立刻用被子裹进自己,“别别别别进来了,你这一身什么东西......”

    “是你叫我进来的嘛!”塞涅图又将棉衣脱了,光溜溜的只剩束胸,蛇一样钻了进去。两个姑娘在将亮未亮的天色里互相打量,塞涅图率先问:“你晚上没睡?等不到我就不睡觉啊?”

    其实是因为刚跟伽衡分别。阿忍咳了一声,摸了摸她遍布淤青、牙印和擦伤的脸,“我等会给你煎点药敷一敷。”

    瓦拨穿好袜子,将壶里冷却的水洒在了地上。她平静地过来瞧了瞧塞涅图,又平静地把脏兮兮的衣服装进盆里带走了,门帘放进来一股风。塞涅图长叹一声躺下,双眼直直盯着穹顶。作为阿妈仅剩的孩子,如何会不懂阿妈的苦心呢。

    营地里面静悄悄的,平日里早起的孩子们现在都没起来。瓦拨把盆子搁在墙角,先去打开羊圈,伽衡从房里钻出来了,匆匆地跑过来道“我来我来”,衣领毛边还没有翻整齐。她便转身回去拿盆子,慢慢往河边走,半路上听见了遥遥的口哨声。羊群的身影在微风浮动的长草中若隐若现,她直起腰来,轻声唱道:“驱羊入谷,白羊在前;老女不嫁,踏地呼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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