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伽衡醒了。

    他睁开眼睛的那一刻,碣磨脑中有一根弦断掉了,好像失去记忆的不是他,而是自己。自己把这么多年的记忆通通失去,不记得如何构陷那位善良的朋友,不记得如何杀人,不记得走了多远、走了多久......碣磨变得心平气和,很温顺,甚至还有一丝羞怯,苍老的躯壳重新掉回十岁的灵魂里。

    “好久不见。”他说。

    伽衡坐在地上,茫然地看他一眼,扶着柱子慢慢站起来,似乎连怎么使用自己的腿都忘了。“我?”他用吐谷浑语问,然后换成汉语,表情更迷茫了,再换成吐蕃语,犹豫道:“......你?”

    碣磨指了指他,用汉语说“伽衡”;又指了指自己,用汉语说“碣磨”。

    伽衡悟性很高,再说什么都是用汉语了,一连把室内陈设都报了一遍。又试着迈出左脚,踩在地上,再迈出右脚时踩在长袍上绊了一跤。他若有所思的样子,撑地站起来,双□□互的速度越来越快,最后跑出了大殿。

    碣磨也慢慢走出去,站在他身后。伽衡回头问:“哪里?”

    “一个废弃的小村庄而已。”碣磨指了指门口的两匹马,“我们回家吧。”

    伽衡不会骑马了。他望了望碣磨,听懂了似乎要带他走,于是去拽马的缰绳,想把马牵着走;再去望碣磨的时候,不明白这老人为什么流泪。碣磨走到他身边,颤抖地呼出一口气,然后解释说:“你可以骑上去。很简单,先踩着我的手,然后踩到这个马镫上,再翻上去。”一边说着,一边弯下自己生锈的膝盖,弯到一定程度就卡住了,只能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托起手掌。

    伽衡费解地看了他一会儿,没踩他的手,直接踩着马镫笨拙地翻上去。哎呀,到底还是伽衡。碣磨年纪大了,却一下子起不来,于是伽衡探出半个身子,伸手把他拎了起来。

    家,自然指的是他在瀚海中搭建的一座临水小木屋,从此便做驿站使用,靠过路商旅的住宿费为生。伽衡不太爱说话,经常爬到高高的沙丘上去发呆,或者骑马在附近乱晃,再就是玩那把琵琶。那些他教给碣磨的歌,碣磨全都教给他了。

    碣磨问他,你想不想走?

    “你年纪这么大,我怎么能走?”

    “等我死了之后呢?”

    “等你死了之后,”伽衡顿了顿,“想去外面看看。”

    碣磨眯着眼笑了笑,伸手去够搭在木架上的毛毯,“出去好啊,外面很好玩的,你想去哪就去哪。”

    伽衡走过去,取下毛毯搭在他膝上。

    “你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但死亡的来临就像一阵风一样。这段对话发生不久碣磨就病倒了,他的身体太衰弱,经受不住任何风寒,几天内便油尽灯枯。世界完全黑下去之前,他朝榻边的伽衡伸出手,在伽衡握住的时候,脑中轻快的感觉再次袭来。他是一片云,比鹰隼飞得高、比骏马跑得快,在黑沉沉的夜里回到青海广袤无垠的草原。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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