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遮天暗,凛雪茫茫。

    此时正当寒气透骨的深冬,亥时刚过,万家休憩灯火皆熄,唯有将军府灯火通明。

    明日便是将军府的小女儿与三皇子的大婚之日。

    将军之女嫁入皇室,喜上加喜。

    但如此殊荣,将军府非但不见丝毫喜气,反倒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绝望。

    压抑的啜泣声穿过木窗,在呼啸的寒风声中听得并不清晰。

    “我们究竟做错了什么,皇上竟如此狠心,让我晚儿活活去送死?”姜夫人林禾芳泪流满面,目光空洞,哽咽的声音里透出绝望。

    姜凌岳坐在夫人旁边,在断断续续的哭声中沉默半响,慢慢走到门前,像是说服了自己,半响他才低声开口:“莫要乱说话,这是好事,是皇上看得起我们将军府,莫作小女子姿态!”

    “哈......好事?”林禾芳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她嘴角咧嘴苦笑。

    “哈哈哈哈哈......”

    尖锐的笑声中充满绝望的气息。

    似乎终于笑累了,她抬手将眼角的泪花抹去,倏地站起来,“我儿年纪轻轻战死疆场,你说是为国捐躯,我认了......前段时间将军府的兵权被收回,你说是要致仕,我也认了......”

    林禾芳难以呼吸般地使劲吹打着胸口,“可我们一家人一心为国,现在将军府在外面背上了谋逆的无妄谣言,我唯一的晚儿明天也要嫁给只剩一口气的三皇子殉葬!你告诉我这是好事?”

    姜凌岳浑浊的眼眸颤了颤,终于紧紧闭上,背后交叠的双手攥得发白。

    林禾芳眼泪再度滑下,声音变得低沉沙哑,“姜凌岳,我这辈子做的所有事从未后悔过......但我现在后悔了......”语毕,林禾芳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灵魂,跌坐在木椅上。

    泪流无声。

    “够了!我将军府一世清白,为国做事本就是分内之事!”姜凌岳双袖一摆,推开房门,大步迈出。

    雪夜四下无人,只有呼啸的寒风吹过木门咯吱作响。

    姜凌岳走到庭院,一个没注意脚下打滑,年过半百的老人狠狠摔在地上,腿上战争落下的陈年伤病此时竟开始尖锐的疼痛。

    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花.径直朝脸上袭来,星星点点落在他霜白的头发上,一时间竟分不出是银发还是白雪。

    姜凌岳压紧牙关翻过身,仰躺雪面上大口喘息,冷冽的空气钻进喉咙,他狠狠咳嗽两声,任凭风雪划割过脸。

    一滴热泪从布满皱纹的眼角滑下,落入鬓角消失不见。

    他怎会不心痛,这可是他们姜家捧在掌心长大的小女儿。

    在战场成长起来的男儿怎会惧怕死亡?蒙上奸臣谋逆的称号他也无所畏惧,他相信清者自清,无须多言。

    可是现在属于他的所有势力全都被皇上收回,即使......他曾打过无数场胜仗,即使......他们家世世代代誓死守卫这祖国山河。

    可是他已经老了,年轻时的战争终究给他留下了一身伤病。

    如今他孤身一人又如何与豺狼虎豹般的皇家抗争......他还要顾及夫人。

    想到自己的儿子,姜凌岳慢慢闭上双眼,泪水再度溢出。

    姜家满门忠烈,自姜凌岳的父亲那代开始豪杰辈出,终成为赫赫有名的大将军。家族男子为国卖命,死伤皆有,如今辉煌褪却只剩一地心酸,现在竟连刚刚及笄的小女儿都护不住。

    他想不明白究竟是何人要置他的家人于死地,又置他于死地......

    “爹爹!”

    小女儿清脆的声音传进,姜凌岳立即睁开双眼,他不想让女儿看到自己这般狼狈的样子。尝试起身,却发现时常复发的腰伤此时竟又犯了,他一时间动弹不得。

    姜凌岳双手紧攥,侧过脸,不愿露出脆弱。

    姜晚将厚重的湖绿色长夹袄提起,快速向父亲跑去。

    艰难地将父亲扶起后,姜晚站到父亲身边,伸出纤白莹润的手指,将父亲衣上堆落的雪花细细拂去。

    姜凌岳看向小女不谙世事乖巧懂事的模样,心头一颤,察觉到眼睛略微湿润,赶紧将头扭过。

    发现父亲的动作,姜晚抬起头轻轻拂去父亲头上的雪花,“天寒路滑,爹爹不要再操劳了,早些休息吧。”

    桃色兜帽随着动作滑落,缀在背上,小姑娘桃花般的面庞这才显露出来。眼前的人明眸皓齿,肤若凝脂,但勾人的桃花眼却是不染尘俗,虽然年纪尚小但不难看出日后的绝色之姿。

    姜凌岳整理好后,看向乖巧的小女,握住她冻得略微发红的双手,“晚儿,明天......”

    他实在说不出口明天是大喜之日,只能忍着心痛拍了拍女儿的手背。

    “爹爹放心,晚儿都明白。”姜晚微扬嘴角,脸上挂着清浅的笑。

    看到女儿这般懂事美好的样子,姜凌岳眼眶发红,似下了什么决心般,“晚儿,你现在就逃吧,为父......”

    “爹爹不可。一切都会顺利进行的。”姜晚将手从父亲手里抽回,“我扶爹爹回去歇着。”

    姜晚掺扶着父亲,垂眸看向地上精亮的雪粒,晶莹的泪水从眼眶坠落,跌入雪中消失不见。

    她知道自己将要大婚。

    她也很清楚迎接她的将是带来死亡的冥婚。

    说不怕定是假的,她才刚及笄,尚未开始享受生活,少女幻想的大婚却变成恐怖窒息的冥婚,但她明白自己如今没有退路。

    虽然久居闺阁,但是她对家中势力已经落空的事情还是有所觉察,若是不从,出事的恐怕救是爹娘了......

    她愿牺牲自己换爹娘周全。

    将父亲扶到房间坐下后,姜晚退后几步对着坐在木凳上的爹娘跪下。

    “晚儿......”林禾芳捂住嘴,泣不成声。

    姜晚红着眼眶,深深地向爹娘磕了一个头,“感谢爹娘多年教养之恩。”

    眼泪滴在地上洇出痕迹。

    她抬起头,想将爹娘的面容永远记在心中,直到眼睛忍不住泛酸才再度将额头抵在地上,“晚儿来不及尽孝乞望爹娘原谅。”

    姜晚长长地磕了第二个头。

    直到听见父亲的哽咽声,她才再度抬起头,“来世晚儿仍愿成为爹娘的女儿......”

    说完深深地看了看视线中已经模糊的二老,再度磕头。

    “晚儿......我的晚儿!”林禾芳长泣一声。

    空气静谧,妇人的哭泣声和男人压抑的哽咽在房间交替。

    姜晚起身,不再看向二老,低头跑出房间。

    关上房门后泪流满面的小脸这才抬起,姜晚闭上眼将头轻轻抵在木门上,半响之后悄悄离去。

    -

    天刚蒙蒙亮,姜晚静坐在铜镜前,身边是三皇子那边派来的人,来的人很多,在将军府的各个地方不断忙碌着。

    终于一个侍女走近,开始给她梳妆打扮。

    一件件华美繁重的珠饰插入秀发之中,血红的嫁衣上却是用黑丝线绣成的凤凰,从裙摆蜿蜒而上,像是要将人吞噬殆尽。

    不同于寻常大婚的喜庆热闹氛围,整个房间除了动作带来的细微摩挲声,没有一个人说话。

    在圆凳上坐了许久,妆扮终于结束。姜晚看向镜中装扮华美的少女,稚气被华贵的喜服掩盖了许多,透露出成熟大气。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华美却怪异。

    突然一个妇人急匆匆地走进房间,看着姜晚欲言又止,“三皇妃,皇子他......”

    姜晚懂了妇人的言外之意,她未来的夫君三皇子已经咽气了,她现在可以出发去三皇子府准备后续仪式了。

    姜晚起身朝嬷嬷微笑,“好,嬷嬷暂且稍等,我去见爹娘最后一面就出发。”

    嬷嬷眼眶微红,点点头表示同意。

    姜晚转身前往正厅。

    嬷嬷怜惜地看着少女纤瘦的背影,不禁摇头。

    真是可怜人啊。

    老将军夫妇早就在正厅端坐,到处挂起红纸红布,无一不透露出喜气,只是二人微红的眼圈还是透露出这场婚事的不寻常。

    姜晚整理好表情走进正厅,站在爹娘面前,朝他们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然后弯腰向二人作揖。

    等她抬起头时,爹娘的眼睛更红了。

    姜晚被侍女盖上红盖头,牵上花轿。片刻后花轿被八个轿夫抬起,开始稳步前行。

    时间还有很久,冥婚真正的下葬是在丑时开始,现在距离她生命倒计时还有六个时辰。

    姜晚垂下眼睫,最后的六个时辰她也没有什么能做的,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回顾自己短短的人生。

    爹娘生她的时候年纪已经比较大了,再加上她出生的时候体型偏大,林禾芳在产房里从早上待到半夜才把她产出,所以她就被取名姜晚。

    爹娘还有兄长都把她当作掌上明珠,生怕她磕了碰了,她喜欢武术,但身为女子本就不能学武,再加上家人对她过于疼惜,姜晚至今也没能学上一招,反而是整日在闺房研墨练字、铺纸绘画。

    平淡却美好的日子到今天就算是彻底结束了。

    但她不悔,只要自己能换来爹娘安恙,那么一切都是值得的。

    她曾在兄长姜煜上沙场前向他许诺,一定会照顾好爹娘。

    如今虽不能一直在爹娘身边,却也算是换种方式守护爹娘。

    时间还没过多久,姜晚就觉得自己的脖子快被夸张的凤冠和各种珠钗头饰压断了,她只好移到花轿边缘,将脑袋靠在花轿窗边。

    昨晚她回到房间给爹娘写完信天已微微透光,没多久三皇子那边就派人过来布置准备,所以姜晚一夜没睡。

    此刻在一摇一晃中花轿中,困意渐渐袭来。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嘈杂的声音不断传入耳中,姜晚略微皱眉,睁开双眼慢慢缓神。

    花轿似乎行至闹市中心了。

    “这么大阵仗是哪家公子成婚啊?”男人略粗的声音传入花轿。

    “这你都不知道,三皇子和将军之女啊!”

    “三皇子不是已经......是冥婚啊,怪不得不敲锣打鼓......”男人唏嘘。

    虽然声音压得很低,但姜晚还是听到了。

    无奈扯出一抹苦涩的笑,看来冥婚一事已是人尽皆知。

    “可怜啊,将军夫妇刚刚被杀,唯一的女儿马上也要没了......”

    “有啥可惜的!将军谋逆活该被满门抄斩!”

    “吱——”尖锐的耳鸣声突兀响起。

    一切嘈杂声瞬间归于虚无,姜晚耳中只有这两句对话。

    怎么会!

    明明在她上花轿的时候爹娘都还好好的!

    姜晚尝试推开窗户却发现窗户已经被钉死了。

    再尝试推动轿门,不知何时也已被锁上。

    ......

    她......没有退路。

    耳边唏嘘感叹声还在继续。

    姜晚这才明白,原来皇上根本没有打算放过将军府,她的爹娘在她花轿启程的瞬间就被提前安排好的人控制住了。

    爹娘的尸身被扔在乱葬岗,谋逆罪臣是不允许得体下葬的。

    姜晚双手被掐出血痕,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流下。

    她不明白官场上的圈圈绕绕,但她也很清楚姜家世代祖训,不可能出现谋逆之人,更何况还是一心为国的爹爹。

    她不甘心。

    姜家不能背负莫须有的罪名。

    她不能死。

    距离下葬还有一段时间,她必须要找到机会逃走。

    不知过了多久,在她的眼泪已经流干的时候,花轿被平稳放下,轿门被人从外面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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