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只闻一声细弱但坚定:“民女不应顶替他人身份,一切,都是由民女而起,是时候,做一个决断了。”

    她转过身,朝风燕猛力一磕头,额头顶的皮肤擦破,血顺着鼻根流淌下来。

    她置若未闻。

    “风女侠,谢谢你,如果没有你,这些证据不能见光。姓楚的还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残害无知姐妹。”

    抬头望向房梁,陈玉眼睫微颤,似有不忍。

    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从她眼角滚落,和下颌处的血滴交融,啪嗒,啪嗒,在公堂之上滴出一片绯色。

    她本可以有一个幸福,平静,辛劳但安稳的未来。

    全被毁了。

    一干二净。

    入春之时,早已不知是第多少回和这个披着人皮的兽相见了。

    她竟从未发觉他心里藏着的可怕念头。

    陈玉哼着乡谣,绣着嫁衣,满心欢喜地为年末的婚事做打算。

    她忙里忙外,每日早于鸡鸣醒来,直到夜幕全降下才肯放松收拾。

    总想着让陈记的包子卖得更多更好些,想着多攒些钱,留给家里两个长辈,让他们往后手头宽裕,能应付事。

    按理来说,过不了多久,她的婚事,就该如期举行了。

    她的嘴角勾起一丝凄楚的笑,背脊却直硬。

    那晚雨下了一夜。

    客人很少,店门关得早。

    严厉的爹爹,开朗的娘亲,拿出了一坛她酿的酒,兴致勃勃地邀她共饮。

    甚至还贴心地准备了几样下酒小菜。

    她从没有那样开心过,毕竟他们一家人很少在同一张桌子上吃过饭。

    平时都是他爹在一处吃,娘俩在另一处吃,哪怕逢年过节,亦是如此。

    酒过三巡,一份已经落墨画押的协议,摆到了神色迷离的她眼前。

    她睁大眼睛瞧了几次,愣是没识出几个大字。

    直到她娘磕磕绊绊说出事情原委。

    晕得找不着北的陈玉这时找回了一点理智,她最为珍视的家人,是他们,要让她失贞。

    雨下得很大,不知是野风在肆虐裹挟,还是苍天在失控低吼。

    家里虽然谈不上富余,却也没有贫苦到要卖女儿才能揭锅的地步。

    为何要如此行事?

    为何连唯一的女儿都能舍弃?

    娘亲执意拉起她的手,告诉她,先忍耐些,听话些,一切都是为了圆她爹爹的官梦,等她爹爹当上了那个什么官,日子就会越过越好,她也永远有后台可以倚仗。

    那宣纸上清清楚楚地记录着,就这一次,等她婚期一过,就能让她爹陈阔走马上任。其中打点花销,人脉流通,楚运安一应承担。

    饶是如此,她怎肯听之任之?

    “恬不知耻。”

    她骂了一声,霎时却感觉一阵头晕目眩,头一歪,倒进陈阔怀里,后者已经提起她惯用的右手,用事先准备好的小刀,在她拇指尖划开一道口子,面目狰狞地替她在纸上按了上去。

    只是一坛清酿,她虽喝得多了些,何至于此?

    失去意识之前,陈玉绝望地想着,酒里应该被动了手脚。

    楚运安设法将她强掳过去,自然不可能轻易放过她。

    只不过她没想到,这个色胆包天的狂徒,居然引导着她和其他女子一同受他蹂躏。

    屈辱,恶心,痛苦,恨意。

    负面的情感像潮水一样驱使着她,将她推至最后一丝光亮,伍煜。

    她已经没有任何颜面去见自己心爱的人。

    但是如果不见到他,她就无法抑制住心中翻涌的恶意,没办法再灼热地呼吸下去。

    哪怕当时,她觉得自己的呼吸都是脏的。

    她躲在角落里,没有武功,连衣角都藏不好,却没有被伍煜发现。

    而伍煜并非如她所想的,安心温书,而是去了离他住所有十几里地的青楼。

    他去了青楼。

    急切地,目无旁骛地小跑进抱香楼里。

    陈玉蹲在不远处的小巷口子,等到伍煜依依不舍地怀揣着一包东西,从楼里出来,身后还跟着一个长身出挑的美人。

    伍煜走了。

    陈玉还蹲在巷子口。

    时间对她来说仿佛静止了。

    而对于其他人来说,似乎都是流动的。

    街上车水马龙,偶尔有几个官家小姐,从厚厚的车帘后探头,新奇地打量着朴素而宁和的小镇子。

    小孩儿三五成群,围着买糖人的师傅争先恐后地选着心仪的图案,他们脸上洋溢着笑容,嗓门也是颇大,惹得路人频频回头。

    还有杂耍技人,聚精会神地使出看家本领□□,有一人嘴里喷出的火,都冲上天际了。

    陈玉从前没有时间去为这些景色驻足,现在有了大把的时间,眼前的幸福却再也无法让她心里起一丝一毫的波澜。

    她不知道回去的十几里路是怎么走完的。

    和陈阔他们闹得很凶,没办法回到劳碌却曾让她安心的家。

    她失魂落魄地去了屠户牛大斗的肉铺。

    说是肉铺,实际也就是他家,他一年四季都在那,所以想找到牛大斗并不难。

    陈玉一直都知道牛大斗对她的心思。

    他的目光太赤裸,很难不发现。

    过去她畏惧他一身肥膘油猩,不太敢多接触。

    而且牛大斗和她说话时吞吞吐吐的,总让她觉着无趣又没男子气概。

    陈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那个节骨眼上去找牛大斗了。

    而且还一股脑同他说了许多,最多的就是和伍煜的婚事有关的事。

    “你不知道,他很傻的,用作聘礼的大鹅被偷换成鸭子都看不出,真的傻透了。”

    她还在喋喋不休。

    牛大斗的双眼已经微微发红。

    他的手也握成拳,握紧,又颓然放松。

    这是他默默喜欢了一辈子的女子。

    她说什么,自然都是该说的。

    她做什么,自然都是该做的。

    可她为什么,说着说着,就把目光投向了他呢?

    那种欲拒还迎,欲语还羞的目光,带点试探性的勾引,让他不解的同时,顺从了心中的愤怒和欲望。

    回过神来,刀已经架在她纤细的脖颈上,无法回头了。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别喊,不然我杀了你。”

    陈玉却不似以往胆怯,她的眼角荡下一滴清泪,离他离得很近,气息就呵在他脸上,她甚至一丝抵抗情绪也无,“这么热情,我又怎么忍心拒绝。”

    鬼使神差得很。

    那一刻,她想明白了。

    她自暴自弃,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名声了。

    只想跟这个混沌污浊的世界彻底融为一体。

    直到一个小孩儿拍门,才捡回了所剩无几的羞耻心和理智。

    她怀着一丝歉意离开的肉铺。

    对于牛大斗的那份情,她从未重视,却还在孤男寡女的环境下,刺激他,招致他失控。

    小孩儿来得恰到好处,阻止了这一出不该发生的祸事。

    陈玉一边流着泪,一边让小孩儿对今日的事守口如瓶,心里还在想,她到底,还能去哪儿呢?

    普天之下又有哪里,还能容得下她呢?

    得到的答案是没有。

    死亡才是唯一的归宿。

    这个答案让她心惊,又令她释然。

    她短暂地忘记了所有令她不愉快的过往,偷偷回到陈记,带走了一样东西。

    一套才竣工不久的绝美婚服。

    她曾无数次幻想自己穿上它的样子。

    却没曾想,会以这种方式,换上它。

    她轻轻抚过自己熬了一个多月灯油才细致完成的针脚。

    唯独不想将它留下,也不希望这套婚服流入市场,落到旁人手中。

    虽然它最后还是伴了那位绝症姑娘入殓了。

    给那位姑娘穿,她舍得。

    那位姑娘为了家中幼弟光明的前路,生生断了自己并非全然黑暗的后路,她的勇敢和决然,令陈玉打心底里钦佩。

    她对家人的爱护,更是让陈玉动容。

    “你跟那个姑娘,怎么认识的?你怎么知道她的病?她病情那般严重,为何会同你说,又为何会同你做换身份的交易?况且,你哪来的银子支持她的兄弟?”

    县令逮着空隙就抛出了成堆的疑问,待陈玉解答。

    “且慢。”

    苏辞然走上前,递给陈玉一条没有花纹的手帕。

    刚见陈玉说得动情,所有人都忘了她脸上的血泪,如今已经部分干涸。

    督查的县令见此情形,也没半分嫌弃厌恶。只向一侧垂头,吩咐了一名衙役去取了水来,供她简单梳洗。

    “刘悦是宋府那位小姐救我时,为我引荐的,”陈玉本就未施粉黛,常年劳作皮肤却水灵紧致,整个人的精神状态虽略显憔悴却还算不错,“银子也是宋小姐所出,她可怜我们,就用自己的方式,帮了我们一把。”

    “民女现在活得很好,烦请大人开恩,饶恕民女冒名顶替之罪。也不要牵扯那位苏小姐和她身边的人,民女同他们,并不相识。”

    陈玉刻意补充一句。

    她不想因此获罪下狱,该争取的还是得争取,她不想白费刘悦用命给她铺平的一条崭新的生路。

    县令捋着胡须“嗯”了数声,思考再三。

    今日一大早就被这小姑娘‘请’上了公堂,她是还出了一个经过,但这个经过,实在令人唏嘘。

    “此案了结,”此县令明事理,且并不容许作奸犯科之人逍遥自在,“带上那个晕过去的蠢东西,我们去刑房再详细聊聊。”

    他指的是楚运安。

    这人见事情败露,不知是装晕还是真晕,反正已经软绵绵躺下了。

    衙门的地,可不是晕一晕就能轻易踏出去的。

    “荣鹰,你去训这个陈玉,让她别再动轻生的念头,给本县令添堵。训够了,就放她走吧。”

    “那身份的事……”

    “她现如今是谁,那她就是谁。”

    “小的明白了,大人宽宏。”

    荣鹰一脸正气地走上前带走陈玉,其他人也在县令的安排下相继离场。

    “这位宋小姐听着神通广大,”回去路上苏辞然支着脑袋,神色轻松了不少。

    “徒有其表。”

    嗯?

    “你认识她?”

    苏辞然挑眉,有些意外他会作如此评价。

    “以脸换脸,非正术,”钟雪归点明,“换脸未成,陈玉才容貌不变。假以时日,刘悦的脸换到陈玉头上,那陈玉的脸呢?”

    苏辞然心中一凛,却还是摇摇头,“从未听说过容貌互换,人的骨相总是难变的,那位宋小姐或许是说谎骗陈玉,叫她安心些,渡过那场生死难关。”

    钟雪归不说话了,脸上表情变幻,不知在想些什么。

    身后传来急促的呼唤。

    是陈玉追出来了。

    “苏小姐留步,”她将手中之物递向离她较近的钟雪归,一脸灿烂的笑容,钟雪归偏头看向苏辞然,没伸手去接。

    苏辞然迎了上去,且听她说:“让二位蒙冤受辱了,抱歉!”

    也不等苏辞然拒绝,她直接拉过苏辞然的手,热络地把一个干净的布袋塞她手里,复而挥别,原路小跑折返了。

    苏辞然收下,顺手解开袋子。

    “这可真是……”苏辞然无奈地叹了口气,脸颊有些不自然的红润。

    只一瞬,布袋被苏辞然束好,收至腰间。

    钟雪归挑眉,苏辞然很少收受旁人之物,受苏遮青影响,她极其厌恶礼物来往。

    不知她苏府大小姐身份的人送礼,她倒还收过几回。

    知她身份的,就算收了来自他们的东西,转头就能见她扔远。

    毕竟,苏府大小姐,是个恶名。在众人眼里,她也是个由民脂民膏堆砌起来的小姐,和苏遮青其他的儿女并无区别。

    这次,似有不同。

    钟雪归看见了青铜的一角,不知是何物。

    苏辞然瞥了一眼钟雪归,轻咳了一声,刚想说什么,却听一个熟悉的男声含气而至。

    “终于找到你们了,呼……呼,我看见衙门的人撕毁了许多张抓你们的告示,是解决了吗?”

    苏辞然点点头,露出一个肯定的笑容,“都结束了。”

    燕风息看到苏辞然笑得一派轻松,心中自然而然生出几分甜。他暗自思忖,虽然自己没帮上什么忙,但是眼前的一切都是如此的完美,如果苏辞然身边那个碍眼的家伙消失就更完美了。

    “为了庆祝洗清冤屈,辞然,去客栈摆一桌吧,我喊告假的刘妈回来掌勺,她做的菜可好吃了,包你们满意!”

    “燕狐狸,跑慢些,”苏辞然喊住他,“你说的刘妈,家中近来可有丧事?”

    “我听说她女儿亡故了,唉,白发人送黑发人,可怜呐,诶,辞然妹妹你走这么快做什么,等等我啊!”

章节目录

驯狼崽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辞然小姐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辞然小姐并收藏驯狼崽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