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灵界重返人间的路途中,泥洹特意经过冥界,只为见秋杪一面。它谎称自己是冥界生态司的魂官,在恕池打捞魂魄时意外发现了属于祝问弥的一缕魂魄,于是将这片残魂封印在柳枝上,交予秋杪作为纪念。

    秋杪几乎不做怀疑,急迫地收下柳枝,并日日浇灌忘川河水好生供养着。

    那天,透过冥界的漫天黄沙,泥洹时隔许久终于和秋杪产生短暂的交集,它回味着那短短两分钟的交流,心满意足,“是的,空间意志也许是正确的。正是因为秋杪不记得我,我才可能是任何人。”

    泥洹留恋地最后望向走远的秋杪,而后坚定地踏上不归路。

    祝问弥,来自旅鼠市的人类。她只有15岁,魂魄就在恕池被毁掉了。秋杪一直认为自己是这个事故的罪魁祸首,它感到无比愧疚。

    而我,会替秋杪赎罪——回到人间后,泥洹一刻不敢停止自己的计划。

    此刻,秋杪只是泥洹记忆片段中的鬼魂,无法触碰到任何事物,包括泥洹本身。秋杪只是痴呆地望着泥洹,不知道对方的计划将会多么疯狂。

    出生时,灵类的初始配置中都有一颗完整的“心”,心脏连接着三魂七魄。泥洹吐出自己不再完整的心脏,借用了六只鸡市锋利的铡刀,将心脏粗暴地割裂开,因而才能剥离出一魂。随后泥洹又继续用磨盘将那一魂碾碎,魂的粉末被美好的期冀淋湿,期冀中又混合着苦涩的味道,实在难以辨别。

    泥洹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坨曾经属于心脏一部分的“烂泥”,无能为力,只好等待“烂泥”被风化为灵魂沙砾。它挑来拣去,发现所有组成魂的颗粒,都已经沾染上了苦难的底色,不过好在影响不大,应该都能接着活。

    于是,这些灵魂沙砾被推入焚烧炉,泥洹利用自己的一魄和恕池中残存的一丝人类魂魄点燃火舌,熊熊烈火中,灵魂沙砾将被燃烧塑形为人类的魂魄。

    是的,泥洹的确在恕池打捞到祝问弥的一丝游魂,只是它自作主张独自处理了游魂;交给秋杪的柳枝只是给它的虚假念想而已。

    然而人类的魂魄并非一次成型,如果不符合人类形状、或者不能达到出厂指标,泥洹就会将魂魄重新碾碎、风干,再次燃烧。

    这些工作耗费许多年,泥洹终于烧制出一个完好无缺的人类魂魄。

    魂魄本质上没有性别之分,也没有姓名。作为制造者,泥洹将这个魂魄命名为祝问弥,亲自交给魂官。又经过冥界严格的历史校对和质量检验,重塑后的祝问弥魂魄喝下孟婆汤,投入轮回道,投胎在六只鸡市的一个男孩身上,名为秦艽。

    尽管进展缓慢,泥洹的计划也在朝预期的方向前进。重新塑造祝问弥的魂魄后,泥洹并没有给自己放假,反而更加努力地投入到修复人类魂魄的工作中。普通灵工作一年的魂魄修复数量,泥洹仅用三个月便完成。

    这样近乎于疯狂的呕心沥血,换取的结果就是更快地消耗掉剩余的灵力。就在泥洹只剩下一魂一魄时,那个狂风暴雨的傍晚终于降临。一开始,泥洹根本没想到会遇见它。就在看到秋杪的刹那,泥洹雀跃得几乎要尖叫,那是一种即将走到预料之中的穷途末路的喜悦。

    紧接着,泥洹将秋杪惋惜的模样刻在心间。它偷偷收集了环绕在墙画周围的人类魂魄碎片,开始重新塑造陈令玖的魂魄。有了以往的经验,利用自己的灵魂重塑人类魂魄的工作就顺手许多,几乎只烧制了两三次就完美出炉,顺利地交付给冥界。

    只是魂魄烧制师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那些从泥洹身体分离出去的魂魄,即使已经脱离了心脏,仍属于泥洹的一部分,因而魂和魄所遭受的境遇也会同步传感到本体身上,比如最基本的疼痛感。泥洹能够时常感知到秋杪和转世后祝问弥、陈令玖身上的疼痛感,以及魂魄在焚烧炉中燃烧的炽热,这一切都灼伤并腐蚀着泥洹,它全身上下没有一处舒服的地方。

    当泥洹用尽最后的一魂一魄,精疲力尽地躺下迎接死亡时,却在一觉过后迎来了第二天的晨曦,一股新生的力量顺畅地游走在体内:空间意志终于爱屋及乌一次,赐予泥洹足以保命的一魄。

    灵有三魂七魄。

    泥洹的三魂七魄皆已散去,只剩下空间意志赠予的另外一魄吊着性命。

    身体情况已经不再允许进行魂魄修复工作,泥洹选择冥界作为养老地。在那里,它化名为涓埃,入职了司命司,挂着一个虚职,随后便拿着司命司的通报单去找心心念念的某人。

    就这样,秋杪重温了自己与涓埃的初识,看尽自己一开始如何对它刻薄嘲讽,后来又是如何快速变得亲近,以至于产生想要深入了解的兴趣。然而秋杪现在无暇顾及这些发生在不久之前的事情,它只想赶紧跳出泥洹的记忆,与它当面对峙也好,抱头痛哭也好,秋杪一定要找到一条出路。

    泥洹的记忆终于行将结束,秋杪却没有如愿回到冥界自己的房间里。再次睁开双眼,秋杪发现眼前漆黑一片,并非因为环境中没有光,而是——它的眼睛看不到了。与此同时,其他感官也一同消失了,听不见,也摸不着任何实物。

    它十分慌张,屏住呼吸,独自向虚空中探索。

    就在触摸到一双冰冷的手时,秋杪突然能听到声音了。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是这种感觉。”

    随后秋杪的视力恢复,眼前是一幅陌生的面孔:秋杪依旧记不住泥洹的模样,这是它的生理缺憾。

    泥洹略显卑微地邀请道:“陪我走一段路吧。”

    环顾四周,秋杪发现这里似乎是海螺隧道,这是连接冥界和人间的快速通道。仔细回想起来,秋杪只有在见陈令玖那天才和泥洹一起走过海螺隧道。那时因为心中感到悲伤,秋杪所开启的海螺隧道昏暗无比。

    这段记忆的插入,可能是泥洹意识到秋杪进入了自己的记忆,慌了神,从而出现记忆混乱,不再按照先后顺序进行。或者,这段走不到尽头的海螺隧道,就是泥洹的精神困境。

    尽管脑子里清楚这就是泥洹,可一开口,秋杪还是不自觉地叫成了涓埃。

    “涓埃,不,泥洹。你在人间都学到了什么,才能想到这种自毁的方式?”

    对于这种尖锐的问题,泥洹仍旧一如既往地保持缄默。

    秋杪却习惯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离开极地宫殿时,你醒悟过来,空间意志的力量再强大,也是有缺陷的——空间意志只能看到灵类和人类和动作,只能听到说出口的语言,无法看透内心的想法。这意味着,你可以欺骗空间意志。”

    秋杪和泥洹原本是同一株彼岸花的花苞和茎叶,本就出自一株花,秋杪是花,泥洹是茎;没有了茎,花就会死。

    “如果按照燕客所说,空间意志真的偏心。那么为了保住我,空间意志一定会让你活下去。”

    当泥洹按照计划牺牲掉自己所有的魂魄时,灵力渐渐消散于空间之中,命不久矣,它终于拥有了威胁空间意志的筹码:如果自己就这样轻易地死了,与它命格绑定的秋杪也会就此死亡,这是空间意志不愿意看到的情况。于是空间意志不得不另外赐予一魄,让泥洹吊着残存的性命继续活着。

    “用自己的魂魄,换取祝问弥、陈令玖的魂魄,真的只是为了表现出你身为灵类的责任感,以及博爱之心吗?”秋杪反问道,实际上它非常清楚答案。这都是泥洹故意为之:它依靠自毁的方式得到全新的一魄,从而破解了空间意志在秋杪和泥洹之间设置的障眼法。正因如此,当化名涓埃的泥洹重新出现在秋杪面前,才能被铭记。

    就连空间意志都被骗了,泥洹第一次顺从自己的意愿,费尽心机,只是为了能和秋杪有相处的机会。

    被揭开伤口的泥洹再也无法保持冷静,它浑身发抖,痛苦得似乎要把心脏呕吐出来,“为什么你会知道?”

    它实在不愿意自己的心思都被秋杪看穿,很丑陋。

    “我能听到你的心声,我知道你是怎样自欺欺人的。你忘了吗,在我的身体里,有属于你的一魂。”在本能的指导之下,秋杪已经握住了泥洹冷得像冰块的手。

    如果献身是我的命运,我愿意为你奉献生命。

    为了你,我甘愿付出一切。

    ......

    这些发自泥洹心脏深处的自我洗脑,不断盘桓在秋杪的脑海中。

    泥洹控制不住地颤栗着,“有时候,我想拥抱你。我就像一段文字,或者是一段代码,写满了爱你的初始程序。可是大多数时候,我什么都不是。在你眼里,我甚至不存在,对吗?”

    此时此刻,秋杪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情愫,在那个昏暗无光的地方,轻轻抱住了泥洹,不敢用力。秋杪能感受到对方止不住的颤抖,呼吸声也变得沉重,好像在空旷的房间里不断回响着,秋杪以为它这是害怕、恐惧还有不舍,问它为什么会这样,却连泥洹自己也不知道。

    明明是秋杪主动抱住泥洹,后来却是泥洹抱得越来越近,它把这个拥抱当作迟到的奖赏,不愿轻易放手。好不容易,秋杪才从这个沉重的拥抱中挣脱出来。

    “吻我。”

    听到这句命令泥洹被震慑住了,身体彻底僵硬。

    “吻我。”

    秋杪又重复了一遍。实际上,它心里早已乱如麻,只能想到一件事——看着喜欢的人的眼睛,却没有问对方是不是有点想亲我,这样真的会很遗憾。

    这次泥洹反应过来了,严肃地拒绝。

    秋杪有些气愤,想要再次扑上去,却在最后一刻因为感受到有热度的泥洹而慌乱无比。秋杪太青涩了,不知道应该如何轻轻地亲吻。

    犹豫之间,反倒是泥洹一瞬间冲动了。它放弃了一贯的理智和矜持,在灰暗的隧道中,贴上了秋杪的唇,紧接着就是一个绵长而热烈的亲吻。

    秋杪差点喘不过气,瘫软地靠在泥洹身上。

    它们都意识到离别时刻的即将来临。

    “我们还会再见吗?”泥洹问。

    “一定会的!”秋杪斩钉截铁地回答。

    秋杪草率地许诺了下一次的见面,“我知道我的记忆里很糟糕。也许见到烟花的时候,我才会想起你。”

    这句话如同咒语,秋杪感到天旋地转,它的无感再次消失,孤独地漂浮在虚空中。再次睁眼时,已经回到了冥界的小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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