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晗看了姜殷一眼,顺着话道:“是了,是我唐突,咱们安心赶路罢。”

    姜殷兴致偶得想呛他一下,然而裴晗油盐不进,倒令她感觉索然无味了。之后竟是一路无言,直至到了亭山脚下。

    这一路上竟也没有传来皇城的消息,想来是裴晗安排妥当,并没惹人嫌疑,想必倘若来日东窗事发,几日早早转移了裴暄,也难以查到他们头上来。

    她没忍住,问道:“话说,你究竟是怎么瞒过的?大牢里丢了这样重要的人物,竟没惹出半分嫌疑么?”

    前不久姜殷才故意引他不好受,此刻裴晗话音冷冷的,答道:“我又不是你。若你要去劫,必然是非要把整个大牢翻个底朝天,一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闹个鸡犬不宁才成。”

    姜殷:“……”

    本来的确是这样计划的姜殷无语良久,嘴硬道:“……在你眼里,我竟是这样莽撞的人么?”

    裴晗侧脸看她的眼神带了点笑意:“好,你不是。只是你总爱杀出一条血路来,有时候用些障眼法也不无不可。”

    姜殷最烦裴晗故弄玄虚:“到底是怎么做的?有什么不能说的么?”

    “没有,或许你还不知道,但今日消息就会传到皇上那里,说裴暄出了狼痘,这病发得急又不好治,若是耽搁久了必然毙命,你猜我父亲会不会给他治?”

    姜殷这才恍然大悟。

    狼痘一发,面部会布满难看的紫红痘疮,原来面目都看不清了,且传染性很强,大牢里是万万容不下狼痘病人的。

    这样若是皇上有意要裴暄的命,只消拖个片刻,等人死了,面目全非也看不出是谁,又是这样的脏病必然一把火烧成灰,届时死无对证,必然没有人可以发现。

    姜殷心里略有些敬服,嘴上仍是不肯饶人,道:“能把个病人神不知鬼不觉换进去,倒也真是有你的。”

    裴晗也搪塞她:“比起侯爷深谋远虑,我这些不过是雕虫小技。”

    “只是浮月阁与晋王千丝万缕,又曾帮过淳定皇帝除戚王,此刻新帝即位没有怪罪,必然对从前的人事唯恐避之不及。你这时候把裴暄送上去,他们真肯收么?”

    “收不收的,也由不得他们,”姜殷的神色冷了,“我也不是从前寄人篱下,没有丝毫立场的小师妹了。戚王的事情,几乎无人得知,去做的人是我,我若是破罐子破摔,他们必然是不肯的。”

    她悠悠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太子殿下如何不解这道理?”

    两人一口一个“侯爷”、“太子殿下”,仿佛两世情谊当真消磨了个干净,只剩下了冷冰冰的名号。

    裴晗有些半信半疑,其实早已做好了被浮月阁扫地出门的打算,然而竟然真被姜殷说中了。

    她与清师父在正殿密探多时,出来时便说清师父允准了裴暄留下,要他住在姜殷的旧院内,只要不惹事端,便可长久居住于此。

    分别不久,於清鬓前多了些许白发,倒瞧着老了许多的模样。

    裴晗在殿外台阶上和她遥遥致礼,想这或许是最后一见了。

    姜殷又见了祁栩之一面,两人谈了几句过往,只是如今身份大不相同,说起话来也总觉得不对味了。于是,她将裴暄交托到几位旧人手中,安置好后并没久留,当日便又下了亭山。

    姜殷回程时不愿乘轿,一定要纵马而行,裴晗自是陪在她身侧同行。

    两人并肩吹着颍川晚风,沉默地走着,然而气氛却显得比前几日都平和了些许。

    姜殷多年后再度和他共行,不可避免想起自己年少时的情景。那时花开十里,春风拂面,两人年少轻狂,在阙京街头走马游街,有说不完的话。

    她穿着裴晗的衣衫扮作个风流公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当真是恍若隔世。

    姜殷缓缓偏头去瞧裴晗的脸,心里默诵起那首菩萨蛮的诗句,直觉“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两句,竟也仍可算得上是应景。

    她本以为自己可以忘了前尘往事,殊不知正是这些纷扰旧事拼凑出了如今的她,这辈子也逃不开了。

    姜殷忽然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我那日入朝见你父亲,明白他的意思了。”

    裴晗皱了皱眉:“是么?你明白什么了?”

    姜殷放慢了速度,轻勒缰绳,看着裴晗的眼睛,声音极其轻:“他要赶我走,这件事你早知道,是不是?”

    她的眼珠里隐隐泛着水光,又或许只是月色留下的投影。

    “唯有静下来我才能思考,这几日想了良多,如今也算是明白你的用意了。你私入大牢。演了这一出狸猫换太子,是因为你也明白这是这辈子最后一遭帮我了,是么?”

    她双唇微微颤动,眼角眉梢婉转动人,让人觉得脆弱心疼:“你是太子,我是神女,天各一方从此陌路,这道理你原比我明白。”

    这话出口,裴晗的双手忽然隐隐抖了抖,然而这只是微不可查的一个瞬间。

    他声音如夜色低沉:“你想多了。”

    姜殷垂目,不可置信般轻道:“你也想我走?”

    裴晗没有回答,夜色中可以听见他不稳的呼吸声,仿佛要竭力控制一些情绪一般。

    姜殷脸上显出失望的神色,狠狠转过头来,策马走远了。直到回到阙京,路途中都没有再和裴晗说一句话。

    这时候的姜殷不知道,多年以后她再回想到这日的对答时会十分后悔。

    咸熹皇帝要催姜殷往凉州就府这件事裴晗的确是早就知道的,其实大部分人用脑子都能猜到。

    姜殷封侯,却是与晋王联手入的京。如今晋王意图谋反才被遣回凉州,新帝登基仍需他相助稳住西凉这才留了晋王一条性命,又怎么可能放任姜殷继续留在京中做晋王的耳目。

    姜殷总不信裴晗的情谊,以为他心怀鬼胎其实并不在乎自己,一切只因她心口不一,自以为是。

    裴晗自然明白这些,那日他大老远跑到姜府去,说什么也要求见姜殷,是预备着向她提亲的。

    他明白自己没有立场再要求姜殷信任他,留在他身边,更说不出口这话,只因他不明白爵位和安定这两样在姜殷心里孰轻孰重。

    于是,在姜殷说明她在意的是裴暄后,他便没再开口。

    亭山须臾几日,其实是他偷来的。

    姜殷无比厌弃的两人共处时光,裴晗却视若珍宝,滴漏上每一秒留下的沙砾,他都不厌其烦当作钻石珍重收于心中,即便这珍宝刺手,烫伤了他五脏六腑。

    这几日,他无一刻不在内心祈求时光走得慢一些。只可惜这些姜殷都不会知道了。

    两人只能互相误会着,任由之间沟壑变得越来越深。

    回阙京的路上两人无言,只是低头赶路,所以路途似乎比来时快许多。

    两人于阙京城外分别,姜殷立时走马回了姜府以见柔勉情形,好在她尚好,只说皇上这几日多次遣人请她入宫,还是她推说姜殷身体抱恙这才蒙混过关。

    柔勉楚楚可怜道:“皇上听我说你生病,还吩咐了太医要来为你诊治,我好说歹说才劝住了,真是差点露馅……姐姐下回可再不能如此说走就走了。”

    姜殷安抚她道:“好啊,我听你的就是。这几日多谢你帮我担着,阿勉辛苦了。”

    柔勉给她个凝着泪光的柔柔微笑。她穿着雪白的夏衣,衬着眉间花钿和鬓边珠花,嫣然一笑,转盼如波,皮肤细白如玉,指如削葱,和从前刚捡到时瘦成麻杆的小邋遢全不一样了,让人一瞧,一定觉得是个从小娇养的世家贵女,容颜姣好,腹有诗书。

    这两年来姜殷顾着自己的大计,一味地来回奔波吃了不少沙子,不察觉间,身边小小的阿勉已经长成了明媚少女。

    她贪看了几眼,忽然察觉出几丝做母亲的欣慰来,前世她并没福看见长大后的阿勉,自己的孩儿也未能保住。

    她待阿勉既是娇惯的妹妹,也似用心教习的孩子,她自己是高门娇养出来的,对着阿勉当妈又当姐姐的,几年下来也养出个如珠似玉的娇小姐来,和自己年少时脾性竟有五分像。

    她心里喜悦,不留神带出了口:“阿勉,我瞧着你的模样,除却比我性子和顺,同我小时候倒有几分像,真不愧是我妹妹。”

    柔勉双颊微红,带了几丝娇嗔,打手势道:“我算你哪门子的妹妹?姜府上的南姑娘荣姑娘才是你正头妹妹,我是个出身微贱的野丫头,哪里敢跟姐姐攀亲戚,姐姐不嫌我烦人就好了。”

    姜殷笑着掐她腰:“阿勉怎么也学会贫嘴了?前两年你是最老实不过的,和谁学起这坏毛病来?说!”

    柔勉怕痒,被挠得吃吃笑,一边躲着一边笑:“还不是和姐姐学的?妹妹自然都像姐姐!”

    姜殷半气半笑追着:“好个毛丫头,打趣儿打到你姐姐头上来了!”

    柔勉笑得直不起腰:“不!姐姐是不从侯爷、英武将军,我哪里敢呐!”

    两人笑着正闹个不停时,红衣箴女丁四进门来打断了二人的交流,眉目有些肃穆,沉声道:“皇宫传来消息,陛下今日再度遣人相告,请神女今日务必进宫一趟。”

    姜殷方才愉悦的神色瞬间一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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