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翥款款上前,曲身在廊边坐下。

    她垂眸看向脚下黑沉沉的河水,又看向一脸严肃,默默移出一段距离的无名,笑道:“我今日穿得很严实,也很暖和。”

    无名唇边旋即绽开笑容,飘过来在她身侧安然落座:“你能醒来真是太好了,我还以为你会和那个修仙者一样。”

    一样什么?

    凰翥等了片晌:“那个修仙者是如何死的?”

    无名敛眸,幽幽叹一声:“他在世间遍寻妻子魂灵数十年而不得,本已是心如止水。后来,有一怨魂生出邪念,装其妻子伴于身旁,他喜出望外,日日以仙力韫养,如此十数年下来,怨魂因吸收了他的力量得以重聚身魄。”

    凰翥道:“他因此而遭怨魂反噬?”

    无名摇头:“当他察觉到自己受骗之后愤怒不已。而那魂灵是因为方生下孩子,未及看一眼便浑浑噩噩中游荡到这里,长久思念生执,因此成怨,故而冒险骗取他仙力。念其舐犊情深的缘由,修仙者最终还是将她放了,只是自己因多年期望成空,自此萎靡不振,终是生念断绝,投水而亡。”

    凰翥唏嘘之于莫名有一种被看穿的脸热。

    无名瞟着她,神色犹疑道:“我以为你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会很开心,但看起来好像并非如此。”

    “你就当我是......”凰翥斟酌吐字:“更从容了吧。”

    开心,她自然是开心的,只是大起大落之后,那根主宰兴奋的弦好似崩裂了,再听这个消息,她更多的是怀疑,还有悲观,毕竟他也没有完全的把握不是吗?

    “那你......”无名问:“还要试吗?”

    “试当然还是要试的。”

    “即便命丧于此?”

    “即便命丧于此。”

    -

    “玉姐姐,你大病初愈,不如先休养一段时日再去吧?”

    “嗯,好。”凰翥吃着饭漫不经心回答。

    紫长和练鹊抬眼相看,试探着又道:“幽冥血海阴气森寒,我们不若先出去,等你休养好些了再来?”

    凰翥夹一口菜:“也该提前适应适应,倘若因为抗不住阴气死了,也是我命该如此。”

    练鹊慌忙呸了好几声:“怎可说如此丧气的话。”

    凰翥咽下口中饭菜,不以为意:“便是死了,也是我自己选择的结果,没什么可避忌的。”

    紫长知道劝不动也就不再劝了,转移话题道:“那我明日独自出一趟幽冥血海,买些滋补的药回来,将身体养好一些总没错。”

    凰翥夹一筷子放进练鹊碗中,催促她动筷:“我身体亏虚乃是损毁仙根所致,那些药对我没用。”

    紫长情绪绷不住急躁起来:“那总不能什么都不做,以你现在的身体怎么扛得住那些剧毒?”

    凰翥愣住,同行这么久还是头一次见紫长这般着面,也反省自己方才好似太不通人情,她舔了舔唇,缓和道:“我想吃肉,要不你出去买些吃的回来吧?”

    练鹊方端起碗,来自血脉的威压让她一并呆住不敢乱动,骨碌着眼左右调和:“对,食补也是补嘛。”

    紫长急完便生自责,懊恼自己怎么就没能忍住脾气,这种时候明明更应该宽慰她才是,他不自在垂下眼睫,眼神躲闪执起碗箸:“好,我明日快去快回。”

    “那些药就别买了,我不想吃这种苦。”

    紫长嘴角抽了抽:“那我给你买些糖回来。”

    “行。”

    练鹊眨巴着眼睛往前凑:“我能不能也要一份?”

    “噗嗤”,凰翥和紫长轰然笑作一团。

    练鹊瘪瘪嘴,看着两人恨恨戳碗。

    要包糖怎么了?就知道一起笑话她。

    -

    幽冥血海的白日与黑夜几乎融为一体,只有阳光格外炽烈之时上空才会隐隐约约透露些橙红,时间仿佛在这里停止,唯有天际那颗晨星亮起之时,他们才能准确知道又过去了一天。

    这段时日,除了一日三餐按时吃饭,凰翥要么是在睡觉,要么是在廊边与无名闲谈,或是与紫长练鹊把话油灯下,难得的过了一段悠闲时光。

    如此休整了十多天,凰翥的精神见着已经恢复如初,便也将重铸灵台的事提上了日程。

    幽冥血海旁有一处山洞,洞穴内有一方小池,池水可通河底,当初那位修仙者便是于此处投水,被池底的毒蛇毒虫缠住,咬噬殆尽。

    无名虽可驱虫蛇以往,但盘踞在这池底里的虫蛇亦不在少数,他唯一能控制的便是不让它们一股脑都缠上去,剩下的便只能靠凰翥自己扛。

    这日,紫长在檐下与廊道中皆点了灯,团团温暖的火光驱退黑暗,这片幽冥地界似乎有了点人气,不再是一片沉暮。

    临入洞前,凰翥将身上的糖塞进练鹊手中,笑道:“如果我没出来,这些糖就是你的了。”

    练鹊早已眼泪汪汪:“我不要你的糖。”

    凰翥捧着她脸颊,轻柔替她抹泪:“别哭,我也没那么容易死,只是有时候不由自己,我身上除了这包糖,也没有什么可以给你的。”

    练鹊一抽一噎说不出话,凰翥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安抚。

    她转向一旁的紫长,取出藏在袖中的锥刺:“这是我的翎羽凝结而成,倘若力量尚在,或许能将它做得更漂亮些。”

    她将锥刺举在眼前,指腹轻轻婆娑:“我一直未取名,倘若不幸终结于此,便以它冠我之名吧,也算我回报你们相护一场。”

    紫长的情绪倒是平静,静静聆听她的话,接住她递过来的锥刺:“好。”

    看着他从怀中摸出一包糖,细致挑开包裹的桑皮纸,凰翥忍不住笑了:“你这次倒是买了不少。”

    紫长慢吞吞捻起一颗喂到她嘴边:“吃一颗糖再进去吧。”

    紫长素来有分寸,莫说这般亲近的举动,便是话语都从未有过半分逾越。凰翥怔然抬眸,他双目低垂眼神清明,心无旁骛注视着她的唇,又将糖往她嘴边凑了凑。见他态度坚决,她迟疑张口将糖含了进去。

    紫长唇角微微上扬,慢条斯理道:“上次看到市集有卖彩色的糖丸,说是每一种颜色都是不同的口味,下次我买来给你尝尝。”

    凰翥弯了眉眼:“好,记得多买几包,免得这个馋丫头又给我吃完了。”

    练鹊又哭又笑,一吸一顿的抹眼泪。

    凰翥握了握她的手,又看一眼两人,肃容道:“我进去了。”

    练鹊反手将她拉住:“你真的不用我们进去陪你吗?”

    “不用,到时候挣扎的面容只怕会很难看,我不想你们最后记住的是我那个样子。”她又轻拍两下练鹊的手,转身望向矗立在河岸的无名:“接下来便有劳前辈了。”

    “我能帮的也不多,终究还是只能靠你自己。”无名心中常怀愧疚,总觉得若非自己弄巧成拙害她大病一场,她的胜算或许也能更多一成。

    凰翥眼中漾开一点笑意:“足够了,这是我自己的路,也该由我自己来趟。”

    她抬脚在几人的注视下一步步朝幽暗里走去。

    河面腥风阵阵,吹动烛火舞动,她的青丝飞扬,裙琚翩跹,脚下坚定,从容,不疾不徐,背脊始终如一挺拔,头颅也永远高昂。

    练鹊无声抽泣,望着她踏入洞口,终是忍不住哑声问:“哥哥,玉姐姐还会出来吗?”

    直到看着纤瘦的背影彻底被黑暗吞没,紫长方想起来呼吸,声音微微发颤:“会的,一定会的。”

    “对,玉姐姐那么厉害,一定可以的,我,我去把她的衣裳都拿出来熏一熏,她出来的时候衣裳定是都湿透了,她最讨厌衣裳脏了。”练鹊说着转进房间兀自忙碌起来。

    无名驱完一波虫蛇发现紫长盯着洞穴入口依旧僵立在原地,踌躇开口:“我见你这两日都不曾睡过一个囫囵觉,要不先去休息一阵?她此番进去需得要个几日才能出来,我也会一直在这里守着。”

    紫长动了动,往洞穴走来:“还是我来吧。”

    见他打定主意在洞口坐下,无名好奇端量他半晌:“你就如此相信她会活着出来?”

    紫长侧目,脉脉凝望洞口:“只要她想活便一定能活着出来。”

    “为何?”

    “因为她是切玉。”

    “仅是如此?”

    “仅是如此。”他转回头看着脚下,默然呆坐一晌,幽幽道:“我不知道仙根损毁之后她是如何捱过那段岁月,但这一路,却是我看着她一步步走来的。”

    “我们涉过水,翻过大雪山,也穿过荒漠,便是有修为在身,我也曾生过怯,有过退缩,她却从未说过半句怨言,永远坚定的往前走,明明是一副瘦弱的身躯,里面却蕴含着强韧的生命力,像沙漠里开出的花,雪地里遨游的鸟,没有什么能难倒她,这次也一定难不倒她。”

    无名遥遥抬眼觑向洞口,低声呢喃:“如此说来,倒不愧为先天生灵,有涅槃之力。”

    天边晨星亮了又灭,落了又起,循环往复了七回。

    消失了多日的无名突然冒出河面,踏上河岸,宽袍下的一双脚皙白如雪,莫名生妖冶,素喜缠在他身上的魂灵已被他尽数驱退。

    紫长心口一震,焦急起身紧紧盯着洞口,呼吸急促起来。

    练鹊也意识到什么,后知后觉站起,定定睁着一双眼,心跳像鼓点密集。

    洞内果真传来动静。

    她的步子虚弱,一步一顿,走得极慢,却也稳当。

    两旁灯影如豆,微风中轻轻摇晃,投下一片光影在洞口婆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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