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之后,幻象中都是沉重的黑白色。

    第二天,太阳没有出现,任由隆盛的黑云无声地威吓地上的芸芸众生。

    第三天,黑云颜色淡了一些,有修士御剑穿梭其中,时常有人从天而下,到各处城村里查询是否有人藏匿妖类。

    阿柱他们的小村也不能幸免。官府之人,各派修士,每每到他们村问起妖族,总要到阿柱家以及几个同妖成亲的人家里查看一番。问得多了,动荡不安的人们开始对妖族缄默,态度微妙起来。

    第四天,外界纷扰的各种消息,一点点流进小村中,逐渐湮没了人们对妖的最后一点和善,转而升起熊熊怒火!

    在人族与妖族边界,那条如同海一般望无边际的镜水,当天上黑点扩散到人族之际,忽然毫无预兆地掀起了浪涛,将距离妖族最近的人类卷入了镜水中,死伤数万。

    大苍国境内,以长满稀有的厄树和笑草而著名的厄笑山,一夜间挂满了人类的尸体,血液浸得土色鲜红,腥臭弥漫。

    四汨国的都城北汨,那位为爱情放弃修行灵地嫁入皇家的太子妃,在国主请她入宫探讨上天异变之时暴起而杀君,血洗皇宫。

    素有摩擦的齐鲁两国,在边境否原聚集了近十万将士,当天上黑云压城之时,两方正好在边境线来回试探叫骂,为自己家国效力,突然天降妖火,烧的两方人马措手不及,惨死火海。

    ……

    在那段历史中,无数妖物趁机作乱,但危害远没有这四件事那么大,影响巨广,被认为是妖族犯下的四大主要罪行,史称:镜水之变、厄笑挂尸、妖妃灭世、火起否原。

    这四件事传到五湖四海,人族的惶恐不安顿时变成了义愤填膺。文人们写文著诗,悲愤地在文字中大骂妖皇不作为,痛斥妖族恶行,不守两族盟约。一篇篇诗文字字泣血,听得义士们举臂苍穹,摔碗断盟,人群中一呼百应。

    阿柱被带走的那天很突然。

    当时他在屋子里翻看他那本老旧的诗集,那是他唯一一本真正的书。自从否原之事传到村子里,他本就尴尬的处境变得更加糟糕。

    他们村也算是靠近鲁国边境,不少青壮男子被官府征兵,到边境去同齐国对阵。

    齐鲁两国大矛盾没有,倒是小摩擦挺多。尤其是秋末至春初这段时间,为了粮草吃食之类的问题,总要调派人马到边境防范对方。但小打小闹多了,频繁调兵太过麻烦,于是每年秋收后官府总会到周边城镇里征民,等春种时再让民兵们回家去,这样既有了兵力,又不耽误农事。

    往年被征走的青壮年即使不慎受伤,也至多是伤手伤脚,绑了布条被同伴扶回家修养十天半月就能好。谁也没有想到,今年会出意外,那些将士最后一个都没能回来。

    阿柱因为是独苗苗,所以他没被征走,但村子里身体好的,非独子的男人,都去了边境。当否原之事传来,村子里挂起满目白帆,老弱妇孺哭的哭,晕的晕,那景象,简直是人间惨剧。

    两天前还有村民来劝阿柱不要再跟妖有牵扯,赶紧跟妖断了关系,再娶个隔壁村的小娘子,方能回归正道。后来再也没有人来劝他了,村子里的人躲着他,他也很少出门,就待在屋子里。

    所以他被官府之人闯入家里带走时,竟没有一个人来提醒他。

    他和村子里其他两户同妖成亲的人家一起不明就里地被押到了城里,绑上妖夫妖妻的牌子游街示众。

    街道上人挤人,也不妨碍人们热血滔天。队伍前方的义士头绑布条,身穿白色丧服,喊得头上和脖子上的青筋根根爆出,声嘶力竭:“妖族屠我同胞,杀我亲人,视我人族如草芥,怎么办?!”

    所有人同声高呼:“杀妖!杀妖!杀妖!”

    得到回应,领头义士眼球怒凸,脸上血色暴涨,回身愤而指向绑着牌子低头焉焉走路的几排人,再次大吼:“这群人,亲近妖族,叛我人族!与妖成婚生子,扰乱人族血脉,怎么办?!”

    所有人再次高呼,但却有两道不同的声音:

    “关起来!”

    “杀了他们!”

    高举的手臂终于放下,人群吵杂起来:

    “他们跟妖厮混在一起!那可是会杀人的妖!关起来就算了吗!”

    “但是他们也是人,是我们的同族!妖杀我们人族,我们人族难道要自己人杀自己人吗!”

    “什么叫自己人杀自己人?他们算狗屁的自己人!他们是人族的叛徒!”

    “对!是叛徒!”一些犹豫的人们一听,醒悟般激愤起来。

    “对叛徒,该不该杀!”领头义士抓住机会,大喊起来。

    “杀!杀!杀!”声音浩大,将反对之声盖了过去。

    民怨之大,层层上传。最后,一道命令从国都递下,传到各城主府中,要求各城主府集合所有叛徒,按礼巫部门卜卦出来的时辰,在天典台摆祭,取否原众将士枉死之法,烧杀之。上祷神灵,以慰将士亡魂;下泄民愤,并警醒世人。

    命令传下来时,被视作叛徒的人们脸色苍白,摇摇欲坠。

    几日之前,一切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变成叛徒,要上祭台赎罪了呢?

    他们茫然地被推上柴堆,茫然看着下方层层叠叠,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里面有熟悉的亲朋好友,也有面熟的点头之交。待看见人群中兴奋的、憎恶的、畅快的种种表情,恍约间觉得自己真的罪该万死了。

    主祭司大人严谨地带着一众官员,在柴堆后方礼器庄严的天典台上虔诚地拜祭焚香,宣告上天人间的罪难。长长一段神秘的祭语后,主祭司拿着火把,走到人群面前,扬声道:“今日,奉君命开天典台,以火罚之刑,处死尔等罪人……”

    “大人。”忽然,一道声音打断了他。

    主祭司一顿,没想到在这种时候居然有人敢打断他说话。他往人群中扫视,却没能找到说话之人。直到那道人声再次响起,他惊讶地向干柴堆成的刑台上看去。

    “如果我们是罪人,那我们是犯了律法上的哪一条?什么样的罪,要判我们尸骨无存的火刑?”

    阿柱外形憔悴,神情却坚忍,他的双手早在反抗中被打断了,但他面色却不见痛苦,屈膝跪在坚硬不规整的柴堆上,同旁边一众忍泪抽泣的同伴相比,显得有些平静。

    这几日,过得像梦一样,没有实感。总觉得也许下一秒,小苹就会出现在他面前,笑他又做恶梦了,然后像从前一样拉他的手,给他擦汗。

    或许,那对他来说,才算是梦醒了。

    “你们背叛了人族,这罪过还不够大吗?”主祭司沉声道。

    “我们一不曾杀人,二不曾损害人族利益,何来背叛?”阿柱平静反问。

    “你们同妖族往来亲密!”

    “难道你们不曾同妖族往来?”

    “……”主祭司哑然。他们当然也跟妖族有往来,而且,还是跟妖族的话事人女皇大人直接往来。

    按人妖两族互不干扰,互不侵害的条约,人族每一个国家君主的手中都有一枚密器,用来联络女皇大人。因为人与妖的实力差距太大了,妖想杀人就像捏死蚂蚁一样简单,所以这算是妖族给人族监视他们异动的一道利器,万一在人族地界活动的妖物有违反条约的行为,便可以联系妖族让它们解决。

    但现在,发生了这么多事,依然没有哪个国君能联系上女皇大人。要不然,这道杀令也不至于这么快就下达执行。

    “我们同妖族相爱,成亲,生子,就像两个人族在一起一样,安安稳稳,琴瑟和鸣。我们没有滥用妖力扰乱人间秩序,没有谋夺不明之权,不义之财,不曾伤过别人分毫。如果同妖相处是背叛,那难道你没见过妖,没对妖笑过,没跟妖说过话?你周边没有一个人同妖相爱吗?”

    阿柱望向台下每一个人:“这柴堆上跪了这么多人,你们花这么多的时间叠起来,就为了烧死我们这些同族?这上面,难道没有你们认识的,亲近的人?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他们嫁娶的妖物,难道你们没有见过,没有参加过他们的喜宴,没有同他们互相帮助过?这世上人这么多,有好人,就有坏人,妖也是如此,有坏妖,也会有好妖。”

    ……

    人群静默。有人动摇,也有人坚定。

    一个头上簪了白花的年轻女人走出来,她脸上毫无血色,眼中无神,仿似一具行尸走肉。

    人群中认识她的人低声交流:

    “这不是城北刘家娘子吗?”

    “就是她,命苦啊,才成婚两年,就成寡妇了。”

    “一夜之间,没了夫君,没了兄长,家里就剩一个寡母,一个没成年的小叔子,娘家也只剩寡嫂和小侄子了。”

    “哎呦,这日子……”

    女人木噔噔地,脸颊是暴瘦地凹陷,说话也是有气无力的:“坏妖如何,好妖又如何。我的夫君,我的兄长,被妖害死在否原,你能让他们回来吗。”

    “……”阿柱当然不能让他们回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觉得很愧疚,他低下头颅,壮硕的躯体微微偻起,再挺不起来,

    “我很抱歉……”

    “你的抱歉有什么用?你死了才有用!”女人悚然一笑,“你们这些人都死了,妖会难过吗?会吧!失去爱人、亲人,像我一样痛苦!最好痛不欲生!哈哈哈哈哈……”

    “对,对!杀了他们!让妖也尝尝失去至亲的痛苦!”有人高喊起来。

    女人疯狂的笑声中,渐渐响应起声浪,一浪比一浪高,将阿柱等人淹得快要窒息了。

    阿柱苦痛的闭上眼,要死了?可他还没等到小苹回来……

    这到底,是谁的错?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一股热浪涌起,身边的哭嚎声骤然变大,人群畅快的呼声迭起,为见证上百条生命的逝去而鼓掌。

    复仇的感觉是如此畅快,这样沉重的教训下,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人敢靠近妖族了。

    泼了油的木柴烧得格外欢快,火簇跳得极高,阿柱眼睛渐渐模糊,耳边祭司们低声的赎罪念语渐渐远去,他忽然想起初遇小苹那天,他好像背了一首诗,是什么诗呢?

    为了想起来,他拼尽力气睁开眼睛,呼吸,却被滚烫浓烟熏的眼睛一片黑暗,胸腔闷疼,脑中空空一片。

    恍惚中,他好像看到一个身影,金边白裙,越过火光,扑到他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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