沼地兰芬，芳蝶自栖。
错落的花丛间跌着一只约摸四尺大小的黑脉蝶，声息寂然，唯蝶翼上华丽繁复的金纹还在投进树梢的一片光影下，明明灭灭地闪动。
黑脉凤蝶以群居为主，素来栖息在星斗大森林温暖潮湿的沼泽地，幸运的是，他们先遇见了一只落单的目标魂兽，更甚还是极少见的一种，黑脉凤蝶中百里无一的帝王蝶。
大师在确认过之时，都难得地噎了噎。
相比一般的黑脉凤蝶，金翅漆纹，熙熙而动，黑脉凤王蝶自外表上更华丽，也更危险，他们拿下的这只，细察尾翼已有四层亮丽的纹路攀绕着，而其凤眼的眼周晕色未开，可估计为四百年出头，尚未成熟的帝王蝶。
金霓辉洒的蝶身上方开始渐渐的，由无数光点融汇而成的黄色魂环，完整地显现。
“去吧。”
凌依对大师点点头，盘坐在一边，召出菱镜，十二面琼玉如梦似幻地合拢，双锥形体的瑰丽器魂轻悬掌心。
百年魂环受牵引落向流光韫采的身影。
压力骤降的那瞬，凌依忍不住眉心微拧，漫随而来的是劲力如涌，肆意拉扯着筋脉，从她的手心席卷向全身，一寸寸地涤荡而过，又麻，又颤痛。
透亮的汗珠缀在凌依鼻尖，将落不落，她面色些微地苍白，唇瓣近抿，一阵接一阵的光晕从她身上漫散出去。
几人替她护法，见她承受住魂环的蕴力，也慢慢进入状态，皆耐心等待着。
两日过去。
黄色通明的魂环稳稳地嵌套在菱镜上，光华流转不歇，已然是尘埃落定，而凌依状态充沛，气色红润清姣，像含苞待放的池边荷，珠露饱满，芳霏如潋。
某一刻她睁开双眼，灵蕴内敛，稍微顿了顿，低眸看向自己的菱镜，唇边溢出满意的笑语。
“我成功了。”
她站起来，其余三人或欣慰或悠哉凑到近前。
“顺利就好。”
大师摸了摸下巴，难得露出笑容，“未令人失望，很好。”
“魂技合心意么。”
凌依抬了抬手，菱镜的魂环光影流动，与此同时，十二镜面如注幻景，玉华凝幽，有蝶翩然舞动，凤姿灼灼，霏影入画。
只一瞬，便教人挪不开眼。
她魂力收放自如地散去镜光幻象，这一眼也足够三人见识过了。
大师颔首，“看来是迷幻的魂技。”
“蝶影。”凌依眉眼弯弯，“我取的名字。”
看得出来她很喜欢，云咫抱臂的指节敲了敲，心下暗自沉吟，这人显然地“去旧迎新”，那么接下来……
他也可以试试。
——
武魂城，供奉殿。
雕金琢玉，神圣之堂。
身形魁然，眉宇威严的金袍供奉敛尽平素的倨傲之色，恭谨地面对高台上的人。
“大哥。”他声音低而厚，眸色隐忧，不似表面稳重。
“嗯。”
天使像高大屹立，盛意凌人，台上正对神像的是个一袭灰袍的金发身影，他气息平和，如静水流深，受人膜拜，乾坤之姿自有撼世威能。
千道流回身看来，他相貌犹年轻，衣着朴素，话语也淡然。
“老五还没找到？”
金鳄垂首，道是。
殿中静了静。
下方的金鳄拳心紧了紧，实在是……这么多天了，一点消息没有，明明前一刻人还好好地待着修炼，地动后突然就无影无踪，如同蒸发了般。
但愿老三能尽快将人寻回。
高台上的男子兀自走了两步，沉吟片刻，交代他道，“消息瞒紧，勿漏风声。”
“另，有关地动一事尽快查明，继续暗中找寻光翎的痕迹。”
金鳄躬身应下，心间百转千回，思度着这话的意思，莫非老五毫无理头的失踪与之前的地动有干系？
他肃整神情，带着命令退下。
而他走后，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回荡在空旷沐辉的殿内。
分不清是守护者的，还是神像的。
……
星斗大森林，一处偏僻的上空。
三人站在体态雄猛的四眼猫鹰真身上，某一刻云咫朝魂兽森林的另一个方向探去一眼，很快又收回。
他原本的第一魂环，白鳍牙鱼便是从那边的一处深潭猎取的。
不如就让它不一样，他想。
少年人无声勾了勾唇。
不一样才有趣，反正……强者始终不会缺席。
“既是不错的打算，为什么不早说，”大师道，“你的武魂本体是弓箭，器武魂的优势彰显无疑。目明、神速、箭硬、弓强，第一个魂环就想兼并两者，虽有失稳妥，但也不是坏事。”
他针砭损益，最终亦同意他的想法，云咫没吱声。
皓翎铜蝠的洞窟，此行便是冲着它去的。
大师剖析得也有道理，他确实两样都想占，无论是增幅自身还是强化翎弓，他有心冒这个险。
凌依蹲坐在一旁津津乐道地看，不时凑热闹般点点头，她往下又瞅了眼，旋即出声。
“到了。”
四眼猫鹰俯势落下，四人迈步朝幽暗的洞穴走去。
身负光属性武魂的两人在弗兰德深厚魂力的遮掩下安然潜入，跟着著有经验的两位行在暗穴之中。
弗兰德走在最前，而大师正在专注地替凌依普及魂兽知识，讲解皓翎铜蝠的特性，云咫闲散地在凌依左手边踱着步子，偶尔抬头扫两眼，又不甚在意地收回，继续走走停停。
洞隧幽深，暗黑的甬道如同星斗大森林的血管，蜿蜒曲折。
四人面前有三条岔路。
岩顶石屑簌簌，有沉闷震撼的嘶鸣突起，如一击重锤，声浪阵阵，混淆一切不可知的存在，无差别地荡动。
一前一后两道音刃如刀斩下。
正凝神探寻岔路气息的弗兰德眼神一厉，而变故来的猝然，又搅又乱，他转身的刹那已是劫数当前。
“小刚！”
弗兰德飞身去护，拦下从背后凿向大师的音刃。
大师神情一紧，惊道，“是皓翎铜蝠独有的招数，它们此时应在沉眠期才对，怎会？！”
来不及了。
另一道极猎的音刃击在洞壁，岩裂石开，一场坍塌无可避免。
弗兰德与大师靠近向里的岔道，而碎石砸下来，四人却并未站在一处……云咫撤身躲开陨坠的岩块，石尘簌簌，周遭景象渐渐灰蒙，那莫名的声浪却还未消停，激起一片飞沙走粒，修为较低的三人耳膜隐隐刺痛。
“快过来。”弗兰德魂技生风，武魂光芒乍现，替他们两个辟开一隙路径，风线牵引他们过来。
又是疾砺的声浪翻涌。
大师喝道，“小心！”
上方的巨石陡然朝云咫砸落，无数碎土阻隔视线，拗断弗兰德系向两人的魂力。
云咫翻飞向一旁，然而来不及了，焌黑的岩面逼近于他，压下来。
……
冰霜之意试图螳臂当车的那瞬，另一道熹眩的光芒在这间隙笼罩向他。
将他带到了她身边。
尘埃落定时，原本空旷的洞膛已被栓堵得不成样子。
二人与大师和弗兰德分开了。
凌依有些狼狈地被呛了两声，她掌心凝出些微魂力，点点光亮，也足够他们看清彼此，身上都被沾得灰扑扑的，好在不曾受伤。
凌依松开之前情急之下握住他腕间的手。
云咫指弯微动，但没说什么。
“这下可好，不知道他们两个什么时候能找过来。”凌依哎哎叹叹，手心抬了抬，借着轻微的亮着眼扫了圈，又是一叹。
她好命苦，她想回家。
云咫站起来，凝神感应一番，鸦色睫影掀动了下，清湛瞳孔中警惕渐深。
凌依也觉察不对，与他站在一处，手掌微拢，似止水听风，澹静自若。
暗穴洞窟蜿蜒曲折，他们不在初极狭才通人的那段，乱石堆积的高旷阴幽间，一双狰狞竖瞳亦悄然潜藏着。
两人屏息敛声，不约而同地想起此前一前一后两道不同的音击，虽则大师有言铜蝠窟的魂兽处于沉睡在前，然凡事禁不住意外，他们没有被堵在深处的弗兰德与大师窘难，却也不能无所顾忌。
听见细微的破风声时，二人知晓，隐蔽蛰伏中的东西终究忍耐不住了。
再一道音刃轰击在他们脚下，碎石飞溅，凌依与云咫各自撤向一旁，落地也轻，沉息蔽气，心下暗道果然，防备之意不辍，两双清潋眼眸在黑黝黝的洞顶的一个位置来回打量。
确实是藏在上面。
凌依贴着石壁，右手微拢，在魂兽暴露方位后皱了皱眉，凭已有的三两道攻击，觉得这藏头露尾的魂兽不是好对付的一类。
她眉目微转，看向对面。
还未有所示意，岩块旁半蹲着的云咫冲她轻一颔首。
可见是想到了一处。
下一刻同时，数道冰蓝箭镞尾意凛寒，攀夺而上，另一面光刃被辉，玉影齐发，像两道奔赴登临的比翼飞鸟，在制高的半空一点相撞，迸发星晖靡靡，荧雪飘散。
暗藏者无所遁形。
两人将才俱有动静，而铜蝠舍此择彼，银翼伸展，足爪一拧，朝云咫俯击而去。
“……”凌依。
皓翎铜蝠，百年以上。
看来云咫不仅招惹夫人小姐们的眼球，连魂兽也不放过。
不过……
凌依道，“云咫，它是瞎的，我们”，于是铜蝠折身向她扑杀过来了。
云咫衣角被抓烂了一块，原本顾着避其凶险，左支右绌，那庞然大物想必是对之前的挑衅耿耿于怀，气势狠然誓不罢休。
他轻眯了下眸子，将要蓄力给与震慑一击时，凌依半句话把那东西引走了，云咫默了默，持握弓弦的指亦是一顿。
凌依炸招式的动静更亮一些，两人尽数看清了它的形态。
皓翎铜蝠肢体庞大，翅翼蛮张，深褐利爪点点泽芒，竖瞳冷冷睁着，锐齿显露的嘴不时地发出桀叫，蝠耳包缘的铜圈暗沉古老，肉眼可见是清晰的四圈。
四百年，他们对付起来可不像弗兰德摁死一只帝王蝶那般轻松。
凌依招数诡辩地用镜光晃来晃去，缓冲的间隙她忍耐已久般开口，询道，“你看上这瞎眼魂兽哪儿了？它的魂环你要吗。”
“……要。”云咫侧眸往岩墙堵死的另一边清淡的瞥了眼，料想一时那边也是无可奈何。
不如自己来。
“当心它的音击。”他提醒道。
凌依额边沁珠，脚下腾挪灵活地退避，而皓翎铜蝠接二连三地被菱镜的棱光刺痛，终于忍无可忍地掀起惊唳声浪，震荡无休。
她离得还是近，耳畔有血色点落。
庞影与钳爪挥舞而来。
凌依咬了咬唇，一手捂着发痛的右耳，左臂抬起凝聚魂力。
肮脏的爪牙被冰雪如瀑的箭光拦截，皓翎铜蝠被逼人的寒意胁迫着偏离着踩在焌黑石壁上稳住身形。
凌依后知后觉地感音模糊，银白的少年旋身与魂兽缠斗时，她只读得见他的唇形。
“就……像、之、前。”
他们过招凶狠，爪影疾厉，霜雪汹汹，四周岩墙零落，粉尘簌簌，她知道他勉持不了多久。
亦如两人临行前赢得戴沐白的那场，只不过，绊住对方的人今日成了他。
而她，凌依微呛了声，又放下抚着痛处的手，拢起的掌心菱镜受意流转，那只小巧的魂环上下浮动，不断叠笼的魂力与远处如练银影皆映在一双琉璃清透的杏眸里，少女眉睫轻轻颤动了下。
她也不能让人失望才是。
……
云咫挡不了它那双钳爪几下，铜蝠的反应也快，他虚晃一招后轻身跃落在它背上，已有四百年的悍兽忍不了被人踩在脚下的姿态，愈发躁戾，仗着一番皮糙肉厚，毫不客气地使力后仰向壁石，欲上演一出夹砸的戏码。
他攥着毛发的手松开。
铜蝠紧跟着俯冲调转，双爪泛泽，悬空露出一对尖利齿牙，血盆大口张咬向他，浑然一副地要将猎物吞吃入腹的架势。
看来他不是要受獠牙戳穿，就是被铁爪撕裂。
流动的风掀起银色发梢，缝隙遮掩下，他眸色冷然，魂力倾灌在寒彻怒张的翎弓，执弓的一臂姿态甚稳，霜色如流，极深的冰雪箭影在他指弯搭弦的那瞬，像绷着的玉节，勾勒成形。
“云咫。”
背对着的不远处，小姑娘清萦的声线喊了他一声。
她身法轻妙至极，眨眼间到了他身后，鞋尖一点，踏空朝他赴来。
他伸手，修长如玉的指握住她纤细的腕，带着她拉近。
凌依身上，澄黄的魂环亮起，惊孑的璀璨倏忽而动，十二面镜玉光华如绽，她被云咫牵住，对着竖瞳腥口的魂兽，第一魂技飒踏如约，截然撞上。
蝶影。
皓翎铜蝠天性畏光，如此面对这阵阵炫目的镜辉时，被离离幻景，彩霞幽梦的光华灼刺镇压，她倾力的一招终于暂时折断了这只魂兽袭人的欲望。
然而还未完。
她本来挡在云咫与魂兽之间发动了魂技，被他抓着手腕带到上空，此刻的卸力，使得后背毫无距离地贴靠住另一人，而他恰松开握着她的指节，臂弯伸抬，紧接着勾弦，箭出。
他圈着她，浩汤的晶雪裹挟着二人。
彻骨凝寒的冰镞直入铜蝠张着的大口，正是软肋，穿头透脑，血意迸溅。
云咫带着她落到地上，看着生息尽断的魂兽，凌依松了一口气，她转身看向身后的人，又一时没出声，两人离得极近，近到云咫稍一低头，下颔就要触到她的额发，他眸光在那双轻微闪动的琉璃眼瞳上停了一瞬，退开两步。
说不上来的感觉。
铜蝠已死，星星点点的银光从它寂静匍匐的庞大身体漫散上升，渐渐凝成一只明亮的黄色魂环。
两人一前一后走近。
凌依盯了会儿，言道，“感觉……气息比我那个要强一点。”
“……废话，”云咫掀了掀眼，“你拿四百年魂技丢过去，也就将它逼退而已，它强，不是理所应当。”
凌依话音一顿，倒也是。
魂环悬在皓翎铜蝠头顶，云咫渟然站着，并不着急吸收，他侧身问道，“你为什么更换魂环配置？”
听他问及这个，凌依愣了片刻，才回答，“我原先的魂环，在这里找不到。”
她孤身一人，别无选择。
闻言，云咫眉梢微抬，似是有些意料之外，“你难道……”
倏然，碎石坍塌的声响传来。
又是一阵扬尘落屑，凌依轻掩口鼻，蹙着眉往云咫身后挪了两步。
被强行轰出的豁口，灰蒙中两道模糊的影走过来。
“是院长，大师。”凌依认出来。
两个高大身影走近，先将他们上下看了一遍，见之无碍，俱是心石一落。
周遭景象，鏖战的痕迹，那只皓翎铜蝠以及浮现的魂环随之映入眼帘，弗兰德眼镜跌了跌，大师一噎，一时不知当从哪里说起。
最后轻摆了摆手，眉目略觉无奈。
他迈步到倒地的魂兽旁，仔细端摩片刻，站直身来，道，“尚算合适，该是有四百五十年份了。”
“从理论上看，虽少许逾越，但差得并不多，而你本就到了十七级，想来也承受得住。”
云咫没吭声。
他微一颔首，有他们护法自然更踏实些，径自走到魂环前面盘坐下来。
“劳烦了。”
言罢，银逸少年阖上双眸，凝神吸取魂环威力。
这是个一步雷池，雨后方晴的过程，百年魂环落向他与武魂时，魂力与威压侵袭向周身脉络，一遍遍洗濯、淬炼，备受拉扯，摧折麻木纷至沓来。
云咫一身冰雪意愈发凝然，冷冽地遭捱着。
凌依静静待在一旁，瞅着他的模样，边思量他未尽的话语，边揣度着其中种种缘故，很是无奈、难以言说。
他显然是熟悉这里的。
至少不像她。
说不定……还有自己的亲友。
两日一夜过去。
大师与弗兰德不曾松懈，生怕再有麻烦缠上来，将两个苗子看得紧紧的，只等这事一了，立马折返回史莱克。
大抵是，不经吓。
凌依则时不时地端看云咫一会儿，见他那股子磨炼的冷硬终于消散了几分，整个人被纯澈浑厚的气息轻笼着，状态显而易见地平稳。
不由眉眼弯了弯。
云咫睁眸，清风霁月近，暖玉生烟如入眼，他还算高兴，也就没管她好端端的傻笑又急忙收敛一副走神的样子。
三人或看过来或关问道，
“怎么样？”
少年人抬了抬掌心，冰雪雕琢的长弓上，霜翎桀逸，古老繁复的纹路若隐若现，而且，总算嵌上了一枚魂环。
薄轮如初，白璧馀泽。
他还算满意。
又思及另一个慢慢转变的人。
这样也……挺有意思的。
错落的花丛间跌着一只约摸四尺大小的黑脉蝶，声息寂然，唯蝶翼上华丽繁复的金纹还在投进树梢的一片光影下，明明灭灭地闪动。
黑脉凤蝶以群居为主，素来栖息在星斗大森林温暖潮湿的沼泽地，幸运的是，他们先遇见了一只落单的目标魂兽，更甚还是极少见的一种，黑脉凤蝶中百里无一的帝王蝶。
大师在确认过之时，都难得地噎了噎。
相比一般的黑脉凤蝶，金翅漆纹，熙熙而动，黑脉凤王蝶自外表上更华丽，也更危险，他们拿下的这只，细察尾翼已有四层亮丽的纹路攀绕着，而其凤眼的眼周晕色未开，可估计为四百年出头，尚未成熟的帝王蝶。
金霓辉洒的蝶身上方开始渐渐的，由无数光点融汇而成的黄色魂环，完整地显现。
“去吧。”
凌依对大师点点头，盘坐在一边，召出菱镜，十二面琼玉如梦似幻地合拢，双锥形体的瑰丽器魂轻悬掌心。
百年魂环受牵引落向流光韫采的身影。
压力骤降的那瞬，凌依忍不住眉心微拧，漫随而来的是劲力如涌，肆意拉扯着筋脉，从她的手心席卷向全身，一寸寸地涤荡而过，又麻，又颤痛。
透亮的汗珠缀在凌依鼻尖，将落不落，她面色些微地苍白，唇瓣近抿，一阵接一阵的光晕从她身上漫散出去。
几人替她护法，见她承受住魂环的蕴力，也慢慢进入状态，皆耐心等待着。
两日过去。
黄色通明的魂环稳稳地嵌套在菱镜上，光华流转不歇，已然是尘埃落定，而凌依状态充沛，气色红润清姣，像含苞待放的池边荷，珠露饱满，芳霏如潋。
某一刻她睁开双眼，灵蕴内敛，稍微顿了顿，低眸看向自己的菱镜，唇边溢出满意的笑语。
“我成功了。”
她站起来，其余三人或欣慰或悠哉凑到近前。
“顺利就好。”
大师摸了摸下巴，难得露出笑容，“未令人失望，很好。”
“魂技合心意么。”
凌依抬了抬手，菱镜的魂环光影流动，与此同时，十二镜面如注幻景，玉华凝幽，有蝶翩然舞动，凤姿灼灼，霏影入画。
只一瞬，便教人挪不开眼。
她魂力收放自如地散去镜光幻象，这一眼也足够三人见识过了。
大师颔首，“看来是迷幻的魂技。”
“蝶影。”凌依眉眼弯弯，“我取的名字。”
看得出来她很喜欢，云咫抱臂的指节敲了敲，心下暗自沉吟，这人显然地“去旧迎新”，那么接下来……
他也可以试试。
——
武魂城，供奉殿。
雕金琢玉，神圣之堂。
身形魁然，眉宇威严的金袍供奉敛尽平素的倨傲之色，恭谨地面对高台上的人。
“大哥。”他声音低而厚，眸色隐忧，不似表面稳重。
“嗯。”
天使像高大屹立，盛意凌人，台上正对神像的是个一袭灰袍的金发身影，他气息平和，如静水流深，受人膜拜，乾坤之姿自有撼世威能。
千道流回身看来，他相貌犹年轻，衣着朴素，话语也淡然。
“老五还没找到？”
金鳄垂首，道是。
殿中静了静。
下方的金鳄拳心紧了紧，实在是……这么多天了，一点消息没有，明明前一刻人还好好地待着修炼，地动后突然就无影无踪，如同蒸发了般。
但愿老三能尽快将人寻回。
高台上的男子兀自走了两步，沉吟片刻，交代他道，“消息瞒紧，勿漏风声。”
“另，有关地动一事尽快查明，继续暗中找寻光翎的痕迹。”
金鳄躬身应下，心间百转千回，思度着这话的意思，莫非老五毫无理头的失踪与之前的地动有干系？
他肃整神情，带着命令退下。
而他走后，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回荡在空旷沐辉的殿内。
分不清是守护者的，还是神像的。
……
星斗大森林，一处偏僻的上空。
三人站在体态雄猛的四眼猫鹰真身上，某一刻云咫朝魂兽森林的另一个方向探去一眼，很快又收回。
他原本的第一魂环，白鳍牙鱼便是从那边的一处深潭猎取的。
不如就让它不一样，他想。
少年人无声勾了勾唇。
不一样才有趣，反正……强者始终不会缺席。
“既是不错的打算，为什么不早说，”大师道，“你的武魂本体是弓箭，器武魂的优势彰显无疑。目明、神速、箭硬、弓强，第一个魂环就想兼并两者，虽有失稳妥，但也不是坏事。”
他针砭损益，最终亦同意他的想法，云咫没吱声。
皓翎铜蝠的洞窟，此行便是冲着它去的。
大师剖析得也有道理，他确实两样都想占，无论是增幅自身还是强化翎弓，他有心冒这个险。
凌依蹲坐在一旁津津乐道地看，不时凑热闹般点点头，她往下又瞅了眼，旋即出声。
“到了。”
四眼猫鹰俯势落下，四人迈步朝幽暗的洞穴走去。
身负光属性武魂的两人在弗兰德深厚魂力的遮掩下安然潜入，跟着著有经验的两位行在暗穴之中。
弗兰德走在最前，而大师正在专注地替凌依普及魂兽知识，讲解皓翎铜蝠的特性，云咫闲散地在凌依左手边踱着步子，偶尔抬头扫两眼，又不甚在意地收回，继续走走停停。
洞隧幽深，暗黑的甬道如同星斗大森林的血管，蜿蜒曲折。
四人面前有三条岔路。
岩顶石屑簌簌，有沉闷震撼的嘶鸣突起，如一击重锤，声浪阵阵，混淆一切不可知的存在，无差别地荡动。
一前一后两道音刃如刀斩下。
正凝神探寻岔路气息的弗兰德眼神一厉，而变故来的猝然，又搅又乱，他转身的刹那已是劫数当前。
“小刚！”
弗兰德飞身去护，拦下从背后凿向大师的音刃。
大师神情一紧，惊道，“是皓翎铜蝠独有的招数，它们此时应在沉眠期才对，怎会？！”
来不及了。
另一道极猎的音刃击在洞壁，岩裂石开，一场坍塌无可避免。
弗兰德与大师靠近向里的岔道，而碎石砸下来，四人却并未站在一处……云咫撤身躲开陨坠的岩块，石尘簌簌，周遭景象渐渐灰蒙，那莫名的声浪却还未消停，激起一片飞沙走粒，修为较低的三人耳膜隐隐刺痛。
“快过来。”弗兰德魂技生风，武魂光芒乍现，替他们两个辟开一隙路径，风线牵引他们过来。
又是疾砺的声浪翻涌。
大师喝道，“小心！”
上方的巨石陡然朝云咫砸落，无数碎土阻隔视线，拗断弗兰德系向两人的魂力。
云咫翻飞向一旁，然而来不及了，焌黑的岩面逼近于他，压下来。
……
冰霜之意试图螳臂当车的那瞬，另一道熹眩的光芒在这间隙笼罩向他。
将他带到了她身边。
尘埃落定时，原本空旷的洞膛已被栓堵得不成样子。
二人与大师和弗兰德分开了。
凌依有些狼狈地被呛了两声，她掌心凝出些微魂力，点点光亮，也足够他们看清彼此，身上都被沾得灰扑扑的，好在不曾受伤。
凌依松开之前情急之下握住他腕间的手。
云咫指弯微动，但没说什么。
“这下可好，不知道他们两个什么时候能找过来。”凌依哎哎叹叹，手心抬了抬，借着轻微的亮着眼扫了圈，又是一叹。
她好命苦，她想回家。
云咫站起来，凝神感应一番，鸦色睫影掀动了下，清湛瞳孔中警惕渐深。
凌依也觉察不对，与他站在一处，手掌微拢，似止水听风，澹静自若。
暗穴洞窟蜿蜒曲折，他们不在初极狭才通人的那段，乱石堆积的高旷阴幽间，一双狰狞竖瞳亦悄然潜藏着。
两人屏息敛声，不约而同地想起此前一前一后两道不同的音击，虽则大师有言铜蝠窟的魂兽处于沉睡在前，然凡事禁不住意外，他们没有被堵在深处的弗兰德与大师窘难，却也不能无所顾忌。
听见细微的破风声时，二人知晓，隐蔽蛰伏中的东西终究忍耐不住了。
再一道音刃轰击在他们脚下，碎石飞溅，凌依与云咫各自撤向一旁，落地也轻，沉息蔽气，心下暗道果然，防备之意不辍，两双清潋眼眸在黑黝黝的洞顶的一个位置来回打量。
确实是藏在上面。
凌依贴着石壁，右手微拢，在魂兽暴露方位后皱了皱眉，凭已有的三两道攻击，觉得这藏头露尾的魂兽不是好对付的一类。
她眉目微转，看向对面。
还未有所示意，岩块旁半蹲着的云咫冲她轻一颔首。
可见是想到了一处。
下一刻同时，数道冰蓝箭镞尾意凛寒，攀夺而上，另一面光刃被辉，玉影齐发，像两道奔赴登临的比翼飞鸟，在制高的半空一点相撞，迸发星晖靡靡，荧雪飘散。
暗藏者无所遁形。
两人将才俱有动静，而铜蝠舍此择彼，银翼伸展，足爪一拧，朝云咫俯击而去。
“……”凌依。
皓翎铜蝠，百年以上。
看来云咫不仅招惹夫人小姐们的眼球，连魂兽也不放过。
不过……
凌依道，“云咫，它是瞎的，我们”，于是铜蝠折身向她扑杀过来了。
云咫衣角被抓烂了一块，原本顾着避其凶险，左支右绌，那庞然大物想必是对之前的挑衅耿耿于怀，气势狠然誓不罢休。
他轻眯了下眸子，将要蓄力给与震慑一击时，凌依半句话把那东西引走了，云咫默了默，持握弓弦的指亦是一顿。
凌依炸招式的动静更亮一些，两人尽数看清了它的形态。
皓翎铜蝠肢体庞大，翅翼蛮张，深褐利爪点点泽芒，竖瞳冷冷睁着，锐齿显露的嘴不时地发出桀叫，蝠耳包缘的铜圈暗沉古老，肉眼可见是清晰的四圈。
四百年，他们对付起来可不像弗兰德摁死一只帝王蝶那般轻松。
凌依招数诡辩地用镜光晃来晃去，缓冲的间隙她忍耐已久般开口，询道，“你看上这瞎眼魂兽哪儿了？它的魂环你要吗。”
“……要。”云咫侧眸往岩墙堵死的另一边清淡的瞥了眼，料想一时那边也是无可奈何。
不如自己来。
“当心它的音击。”他提醒道。
凌依额边沁珠，脚下腾挪灵活地退避，而皓翎铜蝠接二连三地被菱镜的棱光刺痛，终于忍无可忍地掀起惊唳声浪，震荡无休。
她离得还是近，耳畔有血色点落。
庞影与钳爪挥舞而来。
凌依咬了咬唇，一手捂着发痛的右耳，左臂抬起凝聚魂力。
肮脏的爪牙被冰雪如瀑的箭光拦截，皓翎铜蝠被逼人的寒意胁迫着偏离着踩在焌黑石壁上稳住身形。
凌依后知后觉地感音模糊，银白的少年旋身与魂兽缠斗时，她只读得见他的唇形。
“就……像、之、前。”
他们过招凶狠，爪影疾厉，霜雪汹汹，四周岩墙零落，粉尘簌簌，她知道他勉持不了多久。
亦如两人临行前赢得戴沐白的那场，只不过，绊住对方的人今日成了他。
而她，凌依微呛了声，又放下抚着痛处的手，拢起的掌心菱镜受意流转，那只小巧的魂环上下浮动，不断叠笼的魂力与远处如练银影皆映在一双琉璃清透的杏眸里，少女眉睫轻轻颤动了下。
她也不能让人失望才是。
……
云咫挡不了它那双钳爪几下，铜蝠的反应也快，他虚晃一招后轻身跃落在它背上，已有四百年的悍兽忍不了被人踩在脚下的姿态，愈发躁戾，仗着一番皮糙肉厚，毫不客气地使力后仰向壁石，欲上演一出夹砸的戏码。
他攥着毛发的手松开。
铜蝠紧跟着俯冲调转，双爪泛泽，悬空露出一对尖利齿牙，血盆大口张咬向他，浑然一副地要将猎物吞吃入腹的架势。
看来他不是要受獠牙戳穿，就是被铁爪撕裂。
流动的风掀起银色发梢，缝隙遮掩下，他眸色冷然，魂力倾灌在寒彻怒张的翎弓，执弓的一臂姿态甚稳，霜色如流，极深的冰雪箭影在他指弯搭弦的那瞬，像绷着的玉节，勾勒成形。
“云咫。”
背对着的不远处，小姑娘清萦的声线喊了他一声。
她身法轻妙至极，眨眼间到了他身后，鞋尖一点，踏空朝他赴来。
他伸手，修长如玉的指握住她纤细的腕，带着她拉近。
凌依身上，澄黄的魂环亮起，惊孑的璀璨倏忽而动，十二面镜玉光华如绽，她被云咫牵住，对着竖瞳腥口的魂兽，第一魂技飒踏如约，截然撞上。
蝶影。
皓翎铜蝠天性畏光，如此面对这阵阵炫目的镜辉时，被离离幻景，彩霞幽梦的光华灼刺镇压，她倾力的一招终于暂时折断了这只魂兽袭人的欲望。
然而还未完。
她本来挡在云咫与魂兽之间发动了魂技，被他抓着手腕带到上空，此刻的卸力，使得后背毫无距离地贴靠住另一人，而他恰松开握着她的指节，臂弯伸抬，紧接着勾弦，箭出。
他圈着她，浩汤的晶雪裹挟着二人。
彻骨凝寒的冰镞直入铜蝠张着的大口，正是软肋，穿头透脑，血意迸溅。
云咫带着她落到地上，看着生息尽断的魂兽，凌依松了一口气，她转身看向身后的人，又一时没出声，两人离得极近，近到云咫稍一低头，下颔就要触到她的额发，他眸光在那双轻微闪动的琉璃眼瞳上停了一瞬，退开两步。
说不上来的感觉。
铜蝠已死，星星点点的银光从它寂静匍匐的庞大身体漫散上升，渐渐凝成一只明亮的黄色魂环。
两人一前一后走近。
凌依盯了会儿，言道，“感觉……气息比我那个要强一点。”
“……废话，”云咫掀了掀眼，“你拿四百年魂技丢过去，也就将它逼退而已，它强，不是理所应当。”
凌依话音一顿，倒也是。
魂环悬在皓翎铜蝠头顶，云咫渟然站着，并不着急吸收，他侧身问道，“你为什么更换魂环配置？”
听他问及这个，凌依愣了片刻，才回答，“我原先的魂环，在这里找不到。”
她孤身一人，别无选择。
闻言，云咫眉梢微抬，似是有些意料之外，“你难道……”
倏然，碎石坍塌的声响传来。
又是一阵扬尘落屑，凌依轻掩口鼻，蹙着眉往云咫身后挪了两步。
被强行轰出的豁口，灰蒙中两道模糊的影走过来。
“是院长，大师。”凌依认出来。
两个高大身影走近，先将他们上下看了一遍，见之无碍，俱是心石一落。
周遭景象，鏖战的痕迹，那只皓翎铜蝠以及浮现的魂环随之映入眼帘，弗兰德眼镜跌了跌，大师一噎，一时不知当从哪里说起。
最后轻摆了摆手，眉目略觉无奈。
他迈步到倒地的魂兽旁，仔细端摩片刻，站直身来，道，“尚算合适，该是有四百五十年份了。”
“从理论上看，虽少许逾越，但差得并不多，而你本就到了十七级，想来也承受得住。”
云咫没吭声。
他微一颔首，有他们护法自然更踏实些，径自走到魂环前面盘坐下来。
“劳烦了。”
言罢，银逸少年阖上双眸，凝神吸取魂环威力。
这是个一步雷池，雨后方晴的过程，百年魂环落向他与武魂时，魂力与威压侵袭向周身脉络，一遍遍洗濯、淬炼，备受拉扯，摧折麻木纷至沓来。
云咫一身冰雪意愈发凝然，冷冽地遭捱着。
凌依静静待在一旁，瞅着他的模样，边思量他未尽的话语，边揣度着其中种种缘故，很是无奈、难以言说。
他显然是熟悉这里的。
至少不像她。
说不定……还有自己的亲友。
两日一夜过去。
大师与弗兰德不曾松懈，生怕再有麻烦缠上来，将两个苗子看得紧紧的，只等这事一了，立马折返回史莱克。
大抵是，不经吓。
凌依则时不时地端看云咫一会儿，见他那股子磨炼的冷硬终于消散了几分，整个人被纯澈浑厚的气息轻笼着，状态显而易见地平稳。
不由眉眼弯了弯。
云咫睁眸，清风霁月近，暖玉生烟如入眼，他还算高兴，也就没管她好端端的傻笑又急忙收敛一副走神的样子。
三人或看过来或关问道，
“怎么样？”
少年人抬了抬掌心，冰雪雕琢的长弓上，霜翎桀逸，古老繁复的纹路若隐若现，而且，总算嵌上了一枚魂环。
薄轮如初，白璧馀泽。
他还算满意。
又思及另一个慢慢转变的人。
这样也……挺有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