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霭沉绵,一江星辉。

    “凌依,凌依。”他未能将人唤醒过来,有些着急,动作依旧轻和,缓着姿态,修白指骨稳稳托着她,眉峰攒仄,垂眼探察。

    她负了伤,气息也羸乱。

    少年眸色倏地一沉,抑着冷意寻她手荑,想渡魂力回复她的伤势,捉到那截莹白纤弱的腕骨时,先是停顿了下,手背经络克制地翕张,僵住不忍动弹。

    “云咫……”

    他未应,眉心狠狠一跳,分明山雨欲来,却顾忌着,敛收脾气与眉宇骤酝的寒雨。又仔细把她的手搭放,绕过膝弯将人抱起,提速回去。

    凌依意识迷蒙,后知后觉到什么,沾湿的鬓发蹭了蹭少年清净的衣襟,嗅得到淡淡冷香,心间柔软踏实,想要睁开眼看看他,只是无力气。

    可恶的困劲儿又上来了。

    她含糊着嘟囔,“你挪一挪手,快戳我伤口了。”

    云咫叫她闭嘴,到底轻轻调整,也将人揽得更完全,檐垛掠从,他身影稳然,护她不挨一缕风吹。

    凌依昏睡过去。

    少女睫影软软垂着,不是很老实地惚颤,衬着素宛的脸色,像嫋嫋一株菟丝花。

    他脚下快了几分,无可奈何咬牙,指弯掐着中和的力道带着人往怀里拢紧,轻声责了句,与将才气极无奈之下丢出口的两个字相比,截然不同的怜惜,

    “体魄不行,几次叫你加以练习也不听,”云咫叹意微末,一身霜雪溶溶,“这般弱,怪谁。”

    心底越发地在意。

    ……

    绛珠收起武魂,替她掩了掩被角,推门而出。

    “怎么样?”柳二龙双眉皱得紧。

    其他人也看向她。

    “包扎过了,养几天便能恢复,”她解释,“魂力有透支的迹象,所以人还没醒。”

    众人松了口气,留她在房中静养。

    戴沐白和泰隆从另一头走来,二人被嘱托去城北暗巷探查痕迹,方才回,面上说不上轻松。

    云咫问了句。

    “一干二净。”戴沐白摇头,神情愀然,也觉得不对劲,“我和泰隆连附近都翻了翻,除了打斗的痕迹,什么也没剩。”

    他凝沉不语,从她去面谈魂导器相关,短短距离,几乎是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出的事。

    少年冷玉指骨时而磨磋,眸色眯了眯。

    她怎么跑那儿去的。

    “会不会跟上次苍晖学院的人对付哥一样?”小舞挽在唐三臂间的手一紧。

    “竟然敢伤我们史莱克的学生,”柳二龙眸中怒火腾涌,“这事没完,我和弗老大去察。”

    一群少年人,各自不是滋味。

    月移梢荫,吟虫夜晚。

    云咫半靠着沿廊,银灰发丝搭落颈侧,他静候在此,灯光照投,将渟浄姿态曳得模糊不清,本是皎皎容颜,绘于阴影由显出分外的淡漠脱尘,亦不近人。

    他悬睫看着指间留握的桃花扇,极精致的手法将之琢就,扇骨拢合时,芳霏花气悄寂,愈发容易看出器物本身的玲珑与那人仙异的工力。

    唯独一点活灵活现俱描摹入白琉璃,轻浅秀质的一笔莲花中了。

    就好似,两相和才能令你读懂这人。

    情怀琬琰,盛若琼芳。

    又高贵,又潋滟。

    她心性非一般,按理不会轻易被引走或中招。

    那么便是自己的意志。

    为什么。

    不顾如今这点修为,也要以身犯险。

    还魂导师呢。

    受伤、昏迷。

    云咫指弯扣住玉扇,深深阖了下眼眸,强迫自己不去想她不堪折的样子,转而浅浅蹙眉,思忖着。

    哪个嫌命长的动用手段。

    刚巧是她赢了一场,因着魂导器又名声大噪,天斗城内鱼龙混杂,视她为眼中钉的不少。

    “……”

    马红俊被他蓦然抬起的一眼吓得倒退两步。

    “做什么。”

    少年嗓音又清又淡,半觑着他。

    胖子站直,嘿嘿笑了一下,胳膊从背后掏出来,一手朝前递了递。

    “喏。”

    云咫眸光微垂,落在冒着热气的包子。

    “知道你没吃,”马红俊一手抓着一个纸包,“哥们儿帮带了份,不用感动。”

    他默了一息,还是接过。

    马红俊一只手得闲,忙乎张嘴对付自己的。

    大咀大咽,满嘴流油。

    正吞了鼓鼓囊囊一口,瞅向一直守着未动的少年,“你怎么不吃,这家…肉包子味道…好。”

    “……”云咫知道他贪食,但仍旧感到费解。

    胃疼。

    “还好凌依没事,”马红俊瞥了瞥门,“你也别太担心,二龙老师在查。”

    他仿柳二龙叉腰,而举起包子,实打实的口吻,“敢动我们史莱克的人,”

    他没往后念,反而狠狠咬了大口包子。

    云咫“啧”了一句,眉眼微松,语气一如不耐。

    “你能不能小点声。”

    马红俊拍了拍肚腩,又跟他瞪了瞪眼,最终兮兮地闭上嘴。

    “我懂。”他比着口型说道。

    胖子揣着没吃完的包子,很有“眼色”地道,“我悄悄的。”

    怕碍了眼,他麻溜踮脚回房。

    ……

    凌依醒来时,是在自己的房间。

    入夜,只窗外景色鳞鳞点灯。

    她指节慢拨了下,琉璃盏光亮起。

    凌依轻攥了下手指,拆开包纱,腕上搽过了药,药膏的清凉感缓着痛意,其实不是很严重,她便只将袖子卷了卷。

    掌心轻轻搭在一起。

    她细长而软的睫密密垂落,琉璃净透的眼瞳倒映菱镜形影。

    玉缕弥合,将十二面镜光缠绕,宿花影而寓鸾姿,星星点点霏华百转千回淌过,流色极清,随从她的意念,会涟漪般浮见縠纹。

    晴雪满池,杳霭蕴玉。

    惟她可见封隐于深中的鎏金符文。

    凌依眸光澹静,无波无澜,已经承受一身飘零,返璞归真的境地了,急也无用,等待重新拾起,时机合适。

    总会解的。

    她仍有些困倦意,却不好明知故犯地嗜睡,收了菱镜,迷迷蒙蒙地缓了片刻,她拥被坐着,半晌,蝶睫恍惚掀落,似乎确认了不是错觉。

    她开口,声音些许干涩,喊人。

    “云咫……你在外面?”

    凌依不自觉揉了揉指尖。

    门柄略一转动。

    云咫抬眸便对上她的视线,安静的,轻浅的。

    他走过来,斟了杯水拿给她,水温试过正好,他抱臂靠在壁柜,过了会儿,启声,“好点了没。”

    “没事了已经,都是轻伤,”凌依润了润,捧着白瓷杯盏。

    “轻伤。”云咫嗤了一句,“你莫不是忘了,自己一身血脑子不清,还嫌我擦到你伤口的鬼样。”

    凌依望着他的眼,没出声。

    少年身修影浄,衣袍银线被点染的微熠,眉眼清雪深濯,唇色绯薄,抿着的一丝弧度半落不落。

    似乎,生气了。

    可这次。

    凌依心下犹疑,先移开了目光。

    云咫眸中湛色温沉,不偏不避地拢着少女。

    琉璃灯昏光洒映,既柔且轻。

    她总算回复了几分,比之前苍白无力好了许多,但音线慢吞吞,透着未愈的羸软,如露初晞,花苞嫋态。

    他悄然舒了口气。

    “说吧,”他眉峰微攒,语气稍缓了缓,“碰到了什么人。”

    凌依没吱声,几经周折,才渐渐寻眸回望过去,未答他这一问,顿了顿,开口道。

    “云咫,那天晚上,我看到雪清河了。”

    他指骨微挣。

    如此。

    “我……”他喉间滚了滚,玉絜渊清的眉目罕有惊嗟,他倚在那,迁就她抬眼可见的范围,说话时下颔微敛,湛露似的眸光潺潺。

    她毫不费力地看清那一瞬闪过的万千,歉疚、后怕、紧张又庆幸。

    因为她。

    凌依赤足踩在地板上,姿态盈盈,停落他身前。

    “凌依,”少年眼神低了低,字句里嵌了诸般思量,“是她对你出手了?”

    “不知。”她轻摇了下头,“我也不清楚。”

    “可若他要试探的是你,今日这一出是为引你去,”她凝着眼前人,杏眼滢滢,雪里温柔,也含未尽之语。

    不能接受,不想放过。

    所以动用了杀招,毁其设计,无露风声。

    也算是。

    两败俱伤。

    ……

    锦阁雅室。

    握着茶杯的手顿在半空,撂置桌边磕出轻叮声响。

    赵敦回禀的姿态俯的更低了。

    “……殿下,大斗魂场那边只传来黄金铁三角查找消息的动静。”

    “呵。”雪清河获知折损不置一词,“看来他们什么也没问出来。”

    他面前摊着史莱克战队的图册,有两人的讯息相比其余人员,少得可怜。

    雪清河眯了眯眼。

    又追溯起那种仿佛被窥见破绽的感觉。

    实在是可疑。

    “你下去罢。”

    赵敦低声应诺。

    屋中便仅雪清河一人。

    他指节轻槌桌案,笃笃地响,思及白日才晤言,有所交集的少女,册子又翻了页。

    是另一个天赋极佳,与之形似亲密的少年人,从索托城到如今,穿林打叶的所有痕迹。

    这可谓,比仗支魂导器的七宝琉璃宗,还要耐人寻味。

    “他们究竟……”,是从哪儿来的。

    灯影依稀闪了闪,窗前停了个人。

    雪清河并未见怪。

    佘龙清了清嗓,“许久未见少主被什么事难住了。”

    “……佘叔叔。”雪清河摁了摁眉心,“几个半大的孩子,还不值当我动用武魂殿察。”

    蛇矛斗罗走了两步,低头瞄了眼,嗯了声,“斗魂大赛的事宜确不归我们管。”

    雪清河撩了下眼皮,没说什么。

    “不过嘛,”佘龙在册页的字里行间咂摸了会儿。

    “不过什么?”

    他耷了耷眉毛,又觉着自己将才冷不丁冒出的想法有些……荒谬。

    于是止了话头,含糊地带过。

    “没啥。”

    ……

    被这双眼睛看着,云咫几乎一忍再忍一压再压心中戾意。

    他狠狠闭了闭眼。

    还是小瞧了那人。

    只一眼,飘忽不清的一眼而已,也要被钉死的疑心审视一番,甚至连凌依。

    也差点成了被算计在内的棋子。

    武魂殿自出生便被精心培育的继承人。

    果真,厉害。

    他侧了侧脸,长睫覆落,清寒的雪息掀滚在瞳眸深处,尽数遮敛。

    不愿在她面前显泄丝毫。

    凌依乍觉少年突如其来的躲避,沉言寡语,有些手脚无措的怔忡。

    她指尖盲目地抓了抓袖片,唇色抿然,剪水瞳眸韫着少见的生涩慌乱。

    她仰着一段玉色莹软的颈,身影倾了几分,刻意地,想打动他积雪封冢,独自清寂的境翳,似若鸿啼青远,津渡宵光,而她不忍其孤声,偏求明月照双,璧玉无瑕。

    已经过去的两年委实短暂了。

    她也不知还剩多少时间。

    她素衣轻软,凑近时仿佛捧着满怀幽微,清袅,芙蓉饮露般,携含暖玉温香,深植于霜雪,留下溶溶芳霏。

    云咫感受着胸腔里遍声笃重的怦然,深深吸气,抬手的姿态很慢,指弯最终轻碰了碰她发梢,眸光清湛地落入那双剪水瞳。

    最后一次。

    他们将不会再有任何机会。

    月暗云霄,星沉烟水。

    皎色从窗棂偷溜而入,薄薄一层浅纱,细细密密地淌在两人之间,凌依听见他说,

    “是我不好,将你牵扯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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