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国国君翟桓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年轻。一对剑眉入鬓,卷曲的发在明亮的烛光下泛着酒红色光泽,衬得他整个人尤为张扬桀骜。

    “你见过秦王吗?”

    问罢,翟君锐利的目光紧盯着流玥,人则从座上走了下来。待快走到流玥身前时,又突然脚步一顿,眉头微微皱起,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一小步。

    流玥:“……”

    翟君面色沉了沉,视线从流玥头顶看到脚下,又从脚下看到头顶。

    他发现,对面人的身量实在是高,若是走到他面前去,自己差不多矮了半个头。而且,诡异的是,隐约还有一种被压制的感觉。

    这种感觉,他仅在家里那个凶悍的臭婆娘身上体会过。念及此,翟桓心下烦躁,见流玥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面色更为阴沉,重新又问了一遍:“你见过秦王吗?”

    又是一阵诡异的静默。

    封缭敛了一贯的嬉笑,右手悄然摸向腰间。那里,是他佩剑的位置。但是现在,空空如也。

    在进帐之前,隗七和隗九就收走了他们的兵器。

    封缭从不质疑流玥的决策,但这次,他却觉得过于冒险了。毕竟,翟君究竟存着什么心思,到底知不知道他找来的就是秦君,这些都未可知。若有什么意外,他俩赤手空拳,恐是难以应付,更别说还有慕容蓿和青鸾两个拖油瓶在。

    封缭深深忧虑着,流玥却是淡定很多。他目光幽沉幽沉的,似是在思考对方问话背后的深意。

    就在翟君等得又将要皱起眉头的时候,流玥清清冷冷的声音方回答:“我随君侯去过几次王宫,与秦君照过面。”

    流玥回答得谦逊有礼,挑不出毛病。可不知怎么回事,翟桓总有一种怪异感,但具体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

    他思忖片刻,想不出个所以然,便不再想,于是又问道:“那明楼主觉得,秦君如何?秦君与我,孰强孰弱?”

    哈?

    流玥神色平静,看不出情绪变化,倒是一旁的慕容蓿呆了呆。她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翟桓,又瞥了一眼流玥,险些笑出声来。

    说实话,翟桓一看就是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而流玥已近而立,是只心思深沉的老狐狸,谁强谁弱,一目了然。

    翟君这问题,问得委实没什么意义,且问错了对象。

    翟桓注意到慕容蓿神色微妙,不由将目光转向了她:“明夫人,你是何表情?莫非是认为寡人比不过那秦王?”

    “呃……”慕容蓿讪然,下意识想回一句“不是”来敷衍翟君,随即又意识到那个被翟君拿来拉踩…嗯…比较的正主就在身边,说了埋汰的话,是会被他记上一笔的,于是选择闭嘴。

    慕容蓿的沉默,在翟君看来就是默认了他刚刚的话,觉得他比不上秦王。

    自然,翟君很不高兴,那看人的目光也便越发不善。

    流玥往慕容蓿边上挪了一步,挡住了翟桓望过来的视线:“不知君上问的是秦国与翟国,还仅仅是秦君与您?”

    翟桓的注意力又落回流玥身上:“两者皆有。”这短短的四个字,透着一股傲慢劲。

    流玥谦逊地低垂着眉眼,不急不缓回道:“翟国,据陇东平原之地,南临泾水,北吞诸戎。然,不过秦三郡之地,远比不得秦地之广博,秦民之殷实。”

    诶?诶!当着人翟君的面这么说,不合适吧?就算不乐意把翟国捧上天,也不能一开口就把它踩下去啊!

    “咳、咳、咳……”慕容蓿轻咳几声,提醒流玥注意措辞。

    而流玥恍若未闻,在对面翟君显露出不悦之色时,话锋一转:“秦,广而强,天下之共识。可惜,其国之器,夏太后用之,信远侯用之,吕相国用之,独不见秦王用之。群臣知其三者,而不知有王,此危亡之兆。故,依小民拙见,翟国实胜于秦国。”

    “哦?”翟君脸色稍有缓和,“寡人不解,既是国强民富,怎么朝堂之上话事人多了些,就不如翟国了呢?”

    “君上,我落英楼后院之中曾有一棵三百年树龄的巨木,枝叶繁茂,遮天蔽日。有一年,我夫人起了怜悯之心,觉得万物有灵,折剪树之旁支犹如断人之手足,便不让人再修剪枝丫。这样过了三四年,那巨木的树冠一年赛过一年。君上可知,那树最后怎么了?”

    “树冠一年赛过一年,那是长势更好了。”

    “非也。”流玥回答,说话间还朝慕容蓿瞟去几眼,似有什么深意。

    这厮几个意思?胡诌一棵不存在的巨木来暗讽她妇人之仁?慕容蓿注意到他瞥过来的几眼,十分纳闷。

    翟君被勾起了兴致,又猜测道:“不是长势更好了,那就是长着长着枯死了。”

    “它倒不是枯死的,而是有一日,疾风来袭,被风连根拔起,树倒根断。今时之秦,正如此树,夏太后、信远侯与吕相国,此三者即是那粗壮繁茂的旁支,无风则无事,风起则国裂。而观之翟国,君上之令,行于全境,君上之臣,莫敢为非,君上之民,勠力同心。风起之时,可抟扶摇而上九天。”

    “哈哈哈——”翟君听得心花怒放,“借楼主吉言。那不论国,只论人呢?”

    “君上自也胜于秦君。”

    “细说。”

    翟君的声音越发轻快了。

    “君上在翟,大约也有耳闻,凡夏太后和信远侯用事,秦君不能制。而秦君之用事,再三请示太后方可,若太后不允,事便难行。他登位十一年,却无一事决于他,名为大王,实为夏太后和信远侯手中的提线木偶。”

    “而君上同样是年少登位,却是群臣归心,大权总揽,决断内外诸事,此秦君远不及您也。”

    听罢,翟君笑得更为得意放肆。

    慕容蓿偏了偏脑袋,古怪地瞅着流玥。

    现在她知道,流玥为什么开口要先踩一句翟国了。一是先抑后扬,凸显翟国,二是论之以事实,让他后面一串说辞更具信服力,不让翟君觉得他只是奉承着说说。

    但是,他说自己其实是傀儡这事,真有信服力?慕容蓿表示怀疑。

    虽然,她躺了十二年,并不清楚这些年流玥经历了什么,但如果有人告诉她,她那个狡诈的死对头是个傀儡,她是万万不信的。

    看看他,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哪里有一点傀儡的气息?

    慕容蓿不信,有人却不疑有他。只见对面的翟君眼角眉梢都飞扬起来,显然,很是受用流玥的一番说辞。

    慕容蓿投去怜悯的一眼,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小年轻到底是小年轻,尚没有经历太多捶打,别人那么一说,便也信了,捧杀起来实在容易。看来,隗七说他轻信于人,还真不假。

    翟君心情大好,看人的眼神都柔和了不少。他重新回到座上,又问道:“明楼主,你说的都是些家国正事,寡人倒不是特别有兴致,就想问问你,他长相如何?”

    流玥:“……”

    翟君问完,不知想到了什么,又畅快地笑了笑:“这问题,也没必要回答。流玥那家伙这么多年都不敢跟他老娘红个脸,懦弱无能得紧,长得再好,也比不得寡人有气概。我神女姐姐定是更喜欢我这样的!”

    啊咧?她听到了什么?

    慕容蓿两眼腾的放出光来:“君上的这位神女姐姐与秦王有关系?”

    她嗅到了不寻常的味道,她想要吃瓜。

    闻言,翟君那两条剑眉竖了起来,方才的得意与喜悦一扫而空,恶狠狠道:“他们没有关系!寡人绝不会让他们有关系!那是天神指给寡人的媳妇,一个只敢躲在老娘羽翼下的怂包,他不配!”

    怂包……慕容蓿看流玥,后者面容沉静,看起来毫无波澜。

    秦君情绪十分稳定,慕容蓿忽觉无趣,小眼珠转了转,当即决定拱个火。

    只见她眉眼一弯,附和翟君道:“君上说的极是,秦君配不上。我们女子一生所愿,不过得一良人,有一柄伞遮风挡雨,有一间屋安身立命,如此长乐一世。那秦君软弱,为母欺,为臣欺,别说什么挡风雨了,不带点风雨来就不错了,怎么看都不像个可托付之人。”

    “君上称呼那姑娘为神女,想来定是个极有风采的女子。正所谓,才子配佳人,神女自当是与英明神武如君上这般的人物,才堪相配。若妾身是那姑娘,仰慕的也定是君上。”

    流玥皱了皱眉,瞥过来的目光终于有些不一样了。

    慕容蓿唇角微扬,察觉到流玥已有不畅快的迹象,内心雀跃起来。她准备再添一把火:“我夫君是信远侯的门客,妾身因此也结识了不少贵人,不知君上说的神女姐姐是哪家姑娘?若是妾身识得,倒是可为君上参谋一二。”

    慕容蓿诚恳地望着翟君,那对又黑又大的眼睛闪着别样的光彩。

    封缭瞥了眼慕容蓿,自动翻译了她此刻的表情:翟君,你勇敢地上吧,姑娘我支持你挖墙脚。流玥不高兴,我就很高兴。

    “夫人……”封缭轻声喊了一声,“悠着点。”

    连封缭都出声提醒了,想来这姑娘定是流玥的痛脚了,既是痛脚,她肯定要狠狠踩一踩啊!

    慕容蓿更来劲了,脑子里已经想好了七八个帮翟君哄骗姑娘的法子了。

    然而,这回,翟君并没有因为慕容蓿的话而有所动容,却是托着下巴,目光一变:“明夫人不知道那姑娘是谁?”

    沉沉的嗓音没有了先前的轻快,反有几分压迫。

    在与流玥和慕容蓿对话的时候,他挑不出毛病,但始终感觉有些不太对。终于,在慕容蓿问神女是谁时,翟桓猛地意识到了哪里不对。

    这落英楼主自言信远侯门客,乃是奉了信远侯的命令来为他解忧。但这会儿竟然连神女是谁都不知道,有点说不过去。

    气氛陡转直下。

    翟桓抓住了不对劲的地方,慕容蓿也意识到,自己一时话多,露出了破绽。

    流玥忙上前一步,拱手道:“君上,那位姑娘的身份,君侯只同在下一人说了,我夫人并不知情,故有此一问。”

    “哦?”翟君换了个坐姿,微微倾身向前,“那明楼主说说,寡人说的神女是何人?”

    翟君不好糊弄,流玥知道,也便不拐弯抹角,直接回答:“安国侯府女爵慕容蓿,秦君即将迎娶的王后。”

    啥?慕容蓿呆住了,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对面的翟君神色一缓,但还是紧紧盯着流玥,并没有放下戒心。他右手顺势摸上座椅旁的长剑:“信远侯信中说,请来了明楼主,寡人便能得偿所愿。不知楼主如何让寡人如愿?”

    流玥眼中闪过一道阴霾,很快又是一副温良谦恭的模样:“君上稍安勿躁,明日一早,在下便带您入城,到时自有分晓。”

    “明日?寡人不想明日,现在就想知晓。”

    流玥沉默,眼底神色变幻不定。

    在遇到翟君之前,他并不知道回雍城的路上会生出这样的事,故而没什么预案。就算有预案,他也不可能帮着外人来抢自己的媳妇,除非他失心疯了。

    此时此刻,秦君是一个字也不乐意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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