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那翟君没有动手的意思,等明日到了雍城,自己地盘,不都我们说了算吗?”慕容蓿觉得,封缭杞人忧天了。

    封缭却是叹了口气:“前提是能到雍城。”

    “我们到不了雍城?”慕容蓿微微错愕,转头去看流玥,这才发觉他人近在咫尺。

    幽幽兰花香,清冽缥缈。

    慕容蓿小小恍惚了一下,随即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

    她方才笑得太过,一不留神把流玥的手当成了青鸾的,扒拉得他衣袖尽是褶皱。

    怪不得掌下的触感不太对,还以为青鸾这些年被养胖养结实了呢!慕容蓿尴尬,讪讪地松开流玥,再狗腿地替他抚平那些褶皱。

    做完这些,人也自觉地退后一步,规规矩矩侍立一边。

    流玥一直神色淡淡的,直到她退开时,面容才沉了沉,目光晦暗不明。

    刚刚冒犯了他吧?一定是冒犯了!不然,脸色不会这么差。慕容蓿僵硬地挤出一个笑脸,解释道:“大王,我以为是青鸾。”

    将他当做别人,才愿意来碰一碰吗?这不说倒还好,一说,流玥只觉更气闷,一团无名的火自心头蹿起。

    这情绪表现出来,就是慕容蓿看到他嘴角一耷拉,然后一股迫人的威压就朝她整个人罩了过来。

    怎么好像更生气了?不就扒拉了一下嘛,以前扒他衣服也没见他这么大反应啊?这是做了国君,更加矜贵,一个衣角也不能碰的意思吗?

    嗯!定是这个意思!她晓得了,她以后一定离得远远的,一个衣角一根头发丝都不会碰到他。

    也不对,凭什么呢?他明明主动与她同乘一骑,同住一屋还同睡一床,她怎么扒拉一下就不行呢?就因为没他允许,不是他主动的?

    慕容蓿茫茫然一阵,思绪转了转也有了小情绪。

    若换作以前,她定是要好好同他理论理论的。但这会儿,她情绪上来的同时,慕容芙的叮嘱也回响在耳畔:“小蓿,千万记着,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大王说是什么,便是什么,莫要争辩,莫要抗命。”

    这句话,在慕容蓿离开丹水的时候,慕容芙说了不下十遍。

    慕容蓿也听进去了。

    她本就打算夹起尾巴做人,确实不该跟流玥争论这种小细节。这么一想,她便也将心放平了,十分有觉悟地对上流玥的眼睛:“大王息怒,是妾身失仪了。”

    我有错,我立刻改。流玥从她眼神中读出了这个意思,意识到她有所误会,心里的那一口气便梗在了喉间。

    这世上,也只有慕容蓿能用一两个动作、三四句话挑起他情绪。他以为,这么多年过去,总能比少年时更平和些,却没想到仍是没什么长进。

    流玥叹息着吐出一口气:“阿蓿,我不是这个意思。”

    慕容蓿眨眨眼,更加摸不着头脑:“那是什么意思?”不是因为扒拉他,难道是为翟君这档事迁怒她?

    那她就更冤了。

    “是……”是他患得患失,过分在意她一言一行。

    流玥张了张嘴,却没有说下去。

    他说不出口,索性不说了,目光一转,看向封缭:“阿缭,翟君有多少人?”

    “方才留意了一下,估计有三十甲兵。”

    “三十甲兵?”流玥呢喃着重复,嗓音低沉冷凝,如冰下泉水,“你觉得,信远侯会来多少人?”

    “少则十人,挑动大王和翟君动手,趁乱……”封缭顿了顿,观察着流玥的脸色,小心翼翼道,“趁乱弑君。多则六七十人,围杀此间所有人。”

    封缭的声音一点点低沉下去,说到最后的时候,已经带上了几分肃杀之意。

    慕容蓿本在一边琢磨着流玥奇奇怪怪的情绪是怎么回事,乍听到“弑君”两个字,惊出一身冷汗,注意力便又集中到了封缭和流玥的对话上。

    封缭说得简略,慕容蓿却是秒懂,理顺了今夜这些事的头绪。

    翟君迷信,对那日真正出现在四方玄晶宫的神女姐姐执念深重。信远侯就利用了这一点,连蒙带骗地将他哄来了这里,还故意给了流玥的画像,让他去寻人。此举,意在挑起双方冲突。一旦有冲突,他便可坐收渔翁之利,顺道将黑锅扣给翟国。

    若流玥不想动武,就像现在这情况,信远侯也可以多带些人来,将流玥和翟桓一起解决,再把黑锅扣给翟国。野心大些,还能以流玥之死,激起民愤,兵指翟国。

    总结一句话就是:信远侯欲弑君自立。

    “说起来,那信远侯是何人?”好奇宝宝慕容蓿发问。

    秦国自百年前建新制以来,非有功不得封侯,宗亲也不例外。像她的爵位,是先王感念慕容氏世代有功于秦,又怜慕容氏子息单薄,破例留了给她。而其他人,若想封侯,必得有足够的功勋。比如吕相国,他就是尽取了故周之地,迁九鼎入秦,得封的文昌侯。

    而信远侯,慕容蓿没有听说过。至少,在她坠崖昏迷之前,秦国没有这个人。

    封缭听到慕容蓿的问题,神色有一刹那的不自然。他使了个眼色,示意慕容蓿去问流玥。

    慕容蓿转头看流玥。

    烛光摇曳。

    流玥半张脸被烛光照亮,半张脸隐在光的阴影里。

    一阵静默。

    一阵压抑沉闷的静默。

    就在慕容蓿以为得不到答案的时候,他缓缓开了口,声线沉滞:“阿蓿,你知道多少父王和母后的旧事?”

    先王和夏太后,是出了名的怨偶。两人间的恩怨纠葛,宫人们众说纷纭,没有个定论。

    有人说,先王中意的是成安君之母,王美人,但宣华太后不允,强逼他娶了夏太后。

    有人说,先王与卫国联姻,求娶卫公主,但卫公主不愿远嫁,卫君亦是不舍,遂寻了个宗室女替嫁。先王不忿,对夏太后便从未有好脸色。

    也有人说,先王少时出使卫国,与夏太后相识。夏太后曾救他一命,携恩求报,得了这王后之位。

    “哪一个说法才是真的?”慕容蓿心下好奇极了。

    “都不是真的。”流玥望着慕容蓿,那对幽深的眼睛里流转起复杂难懂的情绪。

    有一刹那,慕容蓿觉得,流玥并不是看着她,而是在透过她,看着遥远时空的另一个人。

    “母后是卫国宗室女,擅音律,曾以一曲《幽兰》冠绝卫都。那时,曾祖父尚在,父王以秦王孙的身份出使卫国,初见母亲,便倾心不已。然而,母亲心有所属,早已与他人互许婚约。这个人就是当时同为秦王孙的流缪,平阳君之子,父王的堂兄。他代父出质于卫,久居卫国,与母后情投意合。”

    慕容蓿瞪大了眼睛:“所以是君夺臣妻?”

    流玥不置可否:“父王为人,凡心中所求,必不择手段取之。母亲与流缪约有婚盟,但毕竟六礼未成,不算流缪之妻。父王也便没什么顾忌,他暗示卫君,想要求娶母后,以结秦卫之好。”

    “彼时,卫国与楚国交恶,楚兵屡屡犯境,卫国亟需秦国之援。流缪虽与父王一样是秦王孙,但父王毕竟是秦太子的嫡长子,日后的大宗,比流缪更有拉拢价值,卫君一思量就应了父王,逼着外祖父退了与流缪的亲事。”

    万万没想到!慕容蓿回想先王对着流玥母子的那股找茬劲,实在想象不出来,夏太后其实是他拆散有情人,强娶来的。

    那么问题来了。先王不惜得罪兄弟也要将夏太后抢到手,可娶回家之后为什么又是那样的态度呢?

    夏太后端庄规矩,既不会像她那样把“不愿意”这三个大字写在脸上,让先王面上挂不住,更不会像她那样搞事,变着法去惹先王炸毛,怎么就相看两相厌了呢?

    慕容蓿的好奇心被彻底勾了起来,一双眼紧紧盯着流玥,想要从他嘴里听到更多的细节。

    流玥自然知道慕容蓿的疑惑,他也没有隐瞒的意思。只是提及那些陈年旧事,他总能联想到与慕容蓿昔日的种种。

    母后常常告诫,莫要走他们的老路。可有些事,若能自控,何至到如今的局面?

    “阿蓿。”流玥的嗓音带上了几分喑哑之色。

    慕容蓿认真地看着他:“什么事,大王?”

    流玥目光幽幽,犹豫了片刻,还是问道:“你觉得,父王做错了吗?”

    先王乃是尊长,做小辈的不该议论。不过,慕容蓿向来就事论事,并无这些忌讳。她想了想:“先王这事吧,说他错,可也是他凭本事抢来的,不好说什么。但他后来那般对你和你母后,定然是错的。”

    流玥目光一顿:“若后来能好好相待,是不是便不是错的?”

    慕容蓿狐疑地看着他。

    问出这样的问题,实在不像流玥的风格。

    “是不是便不是错的?”见慕容蓿没有立刻回答,流玥又问了一遍。

    这一遍,小心翼翼中透着几分急切。

    这般神态的流玥,让慕容蓿不知如何作答。

    她不说话,他就那样定定看着她,似是想向她确认什么。

    “呃……”慕容蓿斟酌了一番,“若是好好相待,那先王究竟是对是错,还是得看夏太后的意思。她若始终心中苦闷,那便是错的;她若忘却前事,与先王伉俪情深,那便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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