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的五月清晨依旧潮湿阴冷。

    从泰晤士河南岸的停车场出来,缪予甯绕过南华克街上昨夜弥留的水洼,跟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入灰绿色铁架桥下的博罗市场。

    这些年来,缪予甯跟着家里没少学下厨的手艺,可她心不在此,从巴特莱特建筑学院毕业后做的一直都是和创意建筑与设计专业对口的工作。

    去年底,父母空难坠亡,她来不及难过,赶鸭子上架的被迫接手了自家的米其林一星高端中餐厅池宴,并担任主厨。

    这月初,池宴被米其林评审团摘除星级,三十多万英镑的供应商债款代还,隔壁的一家新餐厅开业更是让池宴的境况雪上加霜,餐厅客源骤减,濒临倒闭。

    唯一能让缪予甯当下感到慰藉一点的,就是今晚仅有的一桌预订,六位客人,预订人留的华人姓氏,备注了生日服务,也许是父母的老熟客。

    她打算好好接待完这一桌,就关门闭店,做回自己的老本行。

    玻璃顶棚的市场里,黎巴嫩的辛香料与肯特郡的生鲜摆满货摊,松露油和现磨咖啡豆的气味混杂。

    生蚝店的小圆桌前是拿着现开生蚝蘸柠檬汁的客人,西班牙海鲜饭的摊主正用力铲着帕埃利亚锅内蒸汽腾腾的新鲜食材,不少店铺前开始排起了队,人群在过道上熙熙攘攘。

    穿了一袭蓝紫色蜀绣旗袍的东方美人,即使未施粉黛,在这里也显得分外扎眼,平针绣的白玉兰花点缀在缪予甯的衣身上,填芯花扣,真丝缎里料细腻柔软,贴身的剪裁掐的腰身摇曳多姿。

    黑亮柔滑的长卷发被她随意地用一根湖水蓝飘花翡翠簪子轻挽脑后,这是她素来喜好的打扮,只是接手餐厅的工作后,日常穿得最多的还是素净利落的厨师工作服。

    她买了青笋,豆腐,猪肉,在海鲜铺子前挑了几条看上去新鲜肥美的鱼,让开鱼铺的巴基斯坦老板帮忙处理好鱼内脏,把鱼装进袋子里。

    按照预先写好的清单去买了晚上需要用的一众食材后,她轻车熟路地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走过弯弯绕绕的步行道,找到一家位于市场尽头的水果摊。

    埃尔桑塔草莓,红灯樱桃,秋福树莓,长叶桑葚,摊位上的水果色泽鲜艳诱人。

    “甯,最近还好吗?听说你的餐厅出了些状况,你看上去憔悴不少。”摊主是一个头发花白的矮个子老妇人,话语中带着浓重的伦敦东区腔调。

    “不太好,昨晚吃了一片右佐匹克隆才睡,幸好定了三个闹钟,要不然我起床的时候你已经收摊了。”缪予甯三言两语地用流利的英文寒暄着,手指别过额前飘落的几缕发丝,“不过今天是我的幸运日,晚上会有不少客人来店里,有的忙了。”

    她俯下身将手伸向仅剩的一盒达尔金莓,指尖却抚在了陌生的手背上,触感温热。

    “抱歉,小姐,这盒是我先拿到的。”

    缪予甯微微一愣,抬头望去,对上一双狭长的湖水绿色眼眸。

    是介于翠绿与碧蓝之间的颜色,恰似寒山间的苍翠,又如同覆盖在苔藓上的透亮露珠。

    他看上去二十七八岁,一口标准的英式口音,戴着银框眼镜,穿着拉夫劳伦的亚麻混合丝绸面料大衣,欧洲栗色的头发下是一张冷白慵懒的消瘦面孔。

    缪予甯并没有想到会有人在大清早和她抢这最后一盒达尔金莓,尤其是这样一个穿着打扮还算温文儒雅的男人。

    “哦,是吗?但是,女士优先,和女人在市场上抢东西可不绅士哦。”缪予甯按住他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试图将男人手中的盒子夺回来。

    “那看样子你也不是淑女了?”他眼尾上挑,嘴角挂起一抹玩味的微笑,手上的力道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

    怎么会碰到这么难搞的人。

    缪予甯暗自嘀咕,心中忽生一计,于是表面故作失落地垂眸,眉头轻轻蹙起,纤细的睫毛在眼睑上投下阴影,“先生,你可能不知道,今天是我九十岁的奶奶过生日,她身体一直不好,好几天没好好吃饭了,早上突然有了胃口,说只想吃这个品种的草莓……”

    他一言不发,嘴角似笑非笑,只是直视着缪予甯那副楚楚可怜,扑闪着水灵眼眸的模样,仿佛要一眼把她看穿。

    缪予甯被盯得眼神躲闪,纤柔的脸颊略微发烫,怕被识破假话,连忙声线急促地补充道:“如果你能好心让给我的话,为了表示感谢,以后你有时间的话可以到我开的餐厅坐坐,我请客。”

    反正过了今天就关门了,先画个饼忽悠过去再说。

    她默默想着,打开挎在右肩上,缀着珍珠凝脂色手工漆珠的香云纱小包,从夹层里拿出一张池宴餐厅的名片递给他,随后用手撩了撩耳边的发丝。

    男人睨了眼名片,若有所思了片刻,便轻启薄唇。

    “好。”

    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爽快地答应,缪予甯愣了一下,随即嘴角上扬,“谢谢” 二字还没说出口,便听到那个磁性勾人的声音说道:“那就今晚,如何?”

    缪予甯的心跳漏了一拍,她原本以为这个提议只是个权宜之计,没想到对方竟然当真,还要立刻兑现。

    精心编织的谎言之网瞬间摇摇欲坠,她的笑容凝固在嘴角。

    “今晚?”她重复着,神色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为难,手指不由自主地绞在一起,她的脑海中迅速闪过那些尚未收拾的残局,那些关于明日的空白计划,以及那个注定要空荡荡的餐厅。

    “不可以吗?”男人眼角上挑,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薄雾中微风拂过的碧沼,藏着一丝微微的戏谑。

    缪予甯只能硬着头皮,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从容不迫。

    “当然可以,不过,今晚我的餐厅会比较忙,而且平时都需要提前预约的。”

    “没关系,我晚点再过去就好。”

    “好吧,那我就恭候你的光临,到时候见。”见没有周旋的余地,缪予甯只得勉强答应下来,将几张英镑递给摊主后,接过男人手中的盒子,拎起身旁的食材就仓皇驾车开向餐厅。

    池宴位于卡姆登区,毗邻泰晤士河岸与樱草花山,原先是一座在草坪上带着池塘的废弃院子,被缪予甯父母买下后开了餐馆。

    面积虽然不大,但缪予甯帮衬着做了新中式风格的设计装修,融入了传统园林的构想,俨然造了一个纷扰繁华中雅致安静,大隐于市的小天地。

    院子门前是一排齐整的桂竹和两座小型立柱石狮雕塑,前庭的碧水清潭两侧石径通幽,正值花期的皦玉色复瓣芍药倚在墙旁,宛如初雪覆盖山巅。

    暮云灰外漆的房子西南角挂着紫铜雨铃,飞檐翘角下几株五针松柏栽得错落有致,人字形屋顶是传统的中式仿古朱墨瓦片,正面是对着卧石水景庭院的整扇透明玻璃落地窗。

    用餐区和开放式厨房相邻,室内墙壁以黄粱棕为主色调,长石黑的内金柱立在墨色石砖地上,马尼拉麻卷帘用作隔断,餐桌旁是有质感的胡桃木融椅,室内的陈设简约不失高级。

    道朴自然,铅华洗净。

    如果不是院门口偶尔驶过的红色双层巴士,说是仿佛身在国内也不为过。

    天色渐晚,鹅黄的月亮越升越高。

    缪予甯正调着一会儿要用到的预备酱汁,已经换上厨师服的她,看起来专业又干练。

    “隔壁那家新开业的餐厅未免也太火了,他们家的客人都把车停到咱们院子外头了。”安宥仪一边在水池边清洗着蔬菜,一边向缪予甯控诉着,“哪有这样的,我去让他们把车挪走。”

    缪予甯无奈地笑了笑:“算了,反正咱们这也是门可罗雀的,人家爱停就停吧,倒还显得咱们店里没那么冷清。”

    “要是我,非得收他们每辆车三十磅的停车费,人不来吃饭可以,车不能白停。”安宥仪侃侃而谈着自己赚零钱的新法子。

    瞅了眼安宥仪愤愤不平的模样,缪予甯有些怅然若失。

    这个比她小两岁的姑娘,从蓝带国际学院的伦敦校区毕业后,就应聘到餐厅工作,也有几个年头了,一直当池宴的副厨给父亲打下手,其间还拿下了英国营养协会的注册营养师认证。

    如今物是人非,店里的其余人作鸟兽散,只有她愿意留下。

    招待,服务,下厨,侍酒,和缪予甯两人包揽了所有的活。

    可这么一个有本事的人,有能力去更好的平台发展。

    “你一提到钱,我就想起来了,还正要和你说呢,明天就不用过来了,等晚点我把这个月的钱结给你。”

    “啊?”

    “餐厅的财务状况你大概也了解,供应商那边的欠款还没解决,我只能把现有的你那份钱拿出来先给你,宥仪,我不是赶你走,但这个餐厅确实很难开下去了。”

    “可是……”

    门口一阵愈来愈近的交谈声和踏进院子的几个身影打断了安宥仪还未说出口的话。

    其中两个人分外眼熟。

    就算再过多少年,缪予甯都能一眼认出来。

    一个是在她父母去世后,脚踏两只船,权衡利弊后悔婚的前男友,林屹承。

    一个是娇小可人地依偎在他身侧的,缪予甯曾经的大学同窗好友,姚露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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