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像振翅翱翔的飞鸟。

    *

    伏黑来这里的第二个月,我们去了一次松石镇。

    春末风凉,我们泛舟青盐湖,阿晃租了船,尖尖窄窄的蚱蜢舟,一条坐两三个人那种,两人对坐,一伸手就能掬到水。

    阿晃自然是第一个嚷嚷着要下水,他拉着伏黑喝梅子酒,划拳,没分出胜负,倒是弄了一大把不知从哪里来的荷叶片。阿娅文雅些,还帮我和阿璟看着衣摆,阿璟就坐在我对面,她发着呆,我们耳边传来悠远的说书声。

    我看远处山脚下的树,看风吹得树海翻腾,只觉得自己不过天地间渺小一粟,几十年也不过转瞬即逝。

    那晚的最后,大家都有些喝醉了,阿璟却一直没喝酒,月上中天,她站在水边一直看着月光中的水波。

    阿晃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她身后,他饮了酒,身上有好闻的青梅子的味道,月光照在他眉眼上,他眼神像氤氲的雾。

    她忽然想说点什么,月色如银,远处的神龛亭亭如盖,阿璟只觉得心中似乎有无数想说的句子,却一时想不起来一句适合的。

    正在思索之际,她腿上沉了一下,阿璟惊讶地看着阿晃,才发现五条少爷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靠在她腿边,安静地闭上眼。

    月光流照在他脸上,她伸出手,还是收回来,最终没能摸一摸他的眉眼。

    五条晃却突然睁开眼:“我们东瀛再遇那天,你头上别了个簪子,你还记得花瓣有多少片吗?”

    她不懂他为什么说起这个:“我不记得了。”

    “我记得。”五条晃认真告诉她:“花瓣一共是九片,最后掉了一片。”

    她终于侧过头,看着他。

    五条晃笑了。

    “你不妨再猜一猜,为何我会记得这么仔细?”

    渡边璟瞪大眼,膛目结舌:“你……”

    她的一生就像一只被细线束缚的风筝,她失去至亲,失去自由,神明剪断了她的线,让她坠落。她做了太久的孤魂野鬼,已经忘了如何去飞了。

    喜欢五条晃就是她学着像鸟一样飞的那一刻,那抹烛火让她自由,可他们隔着世仇,所以她不能说,也不会说,相安无事就是最好的结局。她看着自己坠落,但她接受这份坠落,安静地等待最终的命运。

    而此刻,她望着他灿如星辉的眼睛,第一次明白了飞翔的意义。

    世上的事竟然是这样生成的。他在她面前燃起一束烛火,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偷偷看过她千百次。

    原来命运欠她的东西,其实用另一个方式赔给了她。

    ……

    我们回影像山那天,也是一个夜晚。

    怪不得诗词里喜欢用月亮比相思。千年前和千年后,时空交错,但人们都是站在同一个月亮下。

    明明是明朗的夜空,窗外却起了风,离窗近的梨花树干被吹得撞在窗户上,倒平白吓了人一跳。好像是连天都在催促我一样。

    “伏黑,你听说过外应吗?”

    “里应外合的外应吗?”他还有心情开玩笑。

    我跟着笑了一下:“说是一种预兆。我……长辈,苦情树,它也和我讲过这个。譬如,你刚想说什么事时,有东西掉在地上摔碎了,那就最好不说。这就是外应。”

    那天我站在玉雨花下喝牛乳,被热牛奶甜得眯起眼,于是我抬头看,粉白花瓣的缝隙里,见到了凭空出现的他。

    其实我也知道这是无稽的迷信,就像阿晃说的那样,像那些以求长生却终究化成一捧黄土的人一样,但世上为什么还是有那么多迷信的人呢?

    现在我有些感同身受。许是世事无常,所以连一点小小的预兆都不敢忽视吧。

    我随手捡起一朵飘进窗内的玉雨花,举起来端详:“它们快要谢了。”

    这场终究要凋零的花雨,就是我们的外应。

    伏黑惠跨越千年时光来到这里,用魔虚罗代替了我的命,因为他要改写所有人的故事。他改变了那个悲伤的结局,可这场花雨并不会永远长青,就像不知何时会关闭的时空隧道,它终有时。

    它催促着每一个人回到原本的轨迹,像一句谶语。

    伏黑只是站在那里,看着我的眼睛。

    他说:“但你站在这里,我也站在这里。时过境迁,沧海桑田,我们的脚下依然是同一片土地。”

    伏黑惠多倔强,我说花,他偏说人。

    不过他是对的。十年二十年,花朵年年都凋谢,但大地不会消亡,树在那,花就一定会开。

    他那么聪明,怎么会不知道这场花雨快到了凋谢的时候,又怎么会不知道,我不是来找他谈心的。

    我是来告别的。

    他知道要离开了,偏偏是阿晃和阿璟快要大婚的时候。

    人人沾到情字都这样软弱,他垂着眼睛,神色淡淡的哀切,我已经快说不出口。我和阿娅调侃阿晃和阿璟,终于也轮到自己。

    “伏黑惠。”

    我叫他名字,走到他身边,他抬起头来看我,像只漂亮的野兽,千年后沉着带刺的咒术师,现在宛如一只温顺的黑猫。

    我伸出手来,就可以触碰到他的脸,拥有他,光是想想我都觉得心满意足。

    我从耳朵上解下那串青玉坠,是极深沉的碧青色,像碧玺,却并不是。

    触手温润的玉,下面坠着圆润的珠子,我戴了许多年,表面闪烁着苍翠的光泽。

    “这是岫岩玉,不是很名贵的东西。出自中州辽地,一块岫玉要千年才能长出碧心,岫玉很难开采,因为玉体脆弱,并不好保存。”

    “珍珠,宝石,檀木黄花梨,世上有的是名贵的东西,这并不是最珍贵的东西。”

    就像我们于彼此一样。

    “但这是现世最好的碧心玉,就算要再出,也是千年以后了。”我将耳坠递给伏黑惠:“送给你了,伏黑。从今天起,不管别人有什么,你拥有世上最好的碧心玉,没有什么人能改变这一点,连我也不能。”

    “人心如水,世事易变,千年之后亦没有我的存在。但无论怎么变,你永远永远,拥有世上最好的碧心玉。”

    我像在讲一个没人听得懂的,离奇的故事,但伏黑惠眼中倒印着星光。

    他怎么会不懂呢。

    他幼年丧母丧父,之后觉醒家族的祖传术士,他天资卓绝,命运却不肯给他丰厚的奖赏,给他的回馈里,总夹杂着那么一点的无可奈何。

    命运的捉弄让他呈现一种特别的质地,锋利而迷人。他冷着脸在人世间沉浮,直到遇到她。

    玉雨花年年开,年年都凋谢。

    直到神明摆弄时间游戏,他们终于站在一起看了一场盛大而绚烂的梨花雨,可梨花终凋零。

    人心如水,世事易变,她在跟他告别,安慰他说,他拥有世上最好的碧心玉。

    但她说的从来不是碧心玉。

    人不在了,碧玉还在,但碧玉有什么珍贵呢?

    千年百年后,碧玉也不在了,但天塌地陷,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东瀛二十四年,三月二十三日的夜晚,夕时晚三刻,梨树掩映的朱红神社里,伏黑惠拥有小梨全部的心。

    ……

    东瀛四月末,晚春,早稻御神社终于有了一场可以缓缓图之的婚礼,渡边璟风光大嫁。

    都说今年的天气反常,本该在初春开花的花木,许多都在这时候重开了花。

    一日天晴,晚间却下雨。

    迎亲的队伍到了门口,阿璟在阿娅搀扶下出了门,忽然听见神社中小巫女惊呼道:“玉雨花!”

    神社的院落里,本该早已凋零的梨花,竟然悄悄地又开了几朵。像个来恭贺喜事的老朋友。

    这场景多像他们所有人初遇的那一天,不仅阿璟站住了,阿娅也有些恍然,阿婆躺在木塌上,和气的笑:“孩子们,别咋咋呼呼的,小心碰掉了。”

    我小心地摘下一朵来,阿娅接过去,噙着泪,给阿璟插在鬓边。

    阿璟簪着玉雨花,举着扇子,缓缓往前走,身边簇拥的都是她们的家人朋友,有小巫女喜极而泣,阿婆笑着,阿娅盘算待会闹洞房的安排,小孩子在人群中钻来钻去,打架抢喜糖。

    我立在一旁,身侧有些空荡荡的,但一朵玉雨花飘落下来,和我耳际的绒花重叠。恍惚间,伏黑惠站在我身边,阳光洒下来,我们看着阿璟,露出融融的笑。

    而庭院中,五条晃穿着喜服,安静地站在那里,他收敛起了所有的嬉皮浪荡,像人世间任何一个寻常无比的青年,紧张地等着他的新娘走向他。

    也许是因为凤冠霞帔的缘故,渡边璟走得很慢,很慎重,她像是在走向自己喜欢的人,又像是走向一场盛大的花海,一场未知却值得期待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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