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刚刚消逝,李纯就不知从那个犄角旮旯里,抱着一堆枯枝钻回来了,一见到杨繁就很欣喜。林红绾微妙的觉得…比见到自己欢喜的多。

    “嘿,盛景老大,来了?我正好捡了些干柴,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生个火烤烤。”

    老大?真够推崇备至。林红绾暗自撇撇嘴。

    “也好。”杨繁见他回来便安了心,倚着棵桃花树坐了下来。范林章体弱力竭,便也跟着坐了下来,刚要邀请林红绾,她却率先开口:“我去帮帮他。”

    “追风”身旁有片小空地,光秃秃的。李纯蹲在那儿,正拿两根长长的手指摆弄树枝,不知如何下手。原是手掌心里布满擦伤,树枝戳到就疼,无法像平日里那样生猛。

    “用脚踩好了。”林红绾上前提醒,出奇的温柔。

    “对喔,没错!”李纯映着月光的眸子一闪,欢快地跳起来,抬脚一顿猛踩,枝枝干干碎了一地。林红绾嫌灰尘重便又退后两步,拿袖口捂着口鼻。

    “嫌脏?真娇气!”李纯笑着摇头,重新蹲下身去收拢树枝。

    “树下还歇着两位呢,你怎么不说他们娇气?”她挨着他蹲下,帮忙捡拾。

    “…”李纯噎了一下,觉得她说的有道理,想了半天,终究不太敢调侃杨繁,便自嘲到:“唉!我是十八班武艺样样精通。能者多劳。再说,那是两位爷,不便干粗活。”

    自找的!林红绾轻哼了声,没接他话。

    俩人复又埋头收拾。

    李纯一边搭着柴火堆,一边忽闪着黑瞳仿似不经意的盯她,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她半蹲着身子,仿佛能听到他心声般,突然对上他探询的眼睛。

    李纯不自觉吞咽了口唾沫,憨憨一笑,以极低的声音悄悄八卦:“林姐姐,他们两位,你到底中意谁?”

    林红绾眯起眼睛审视他:“…明知故问。”

    “我真不知道。原来大家都以为你回来是和杨家联姻的。但你和范林章…”他看起来对此十分疑惑。

    “刚刚不说了?你。”林红绾无趣地丢了手里的树枝,拍拍手,站直了身子。她抱起双臂,向后边“追风”肚子上倚了倚,波澜不惊地语气仿佛说今晚吃什么。

    “什么你?”

    这个字在李纯的脑子里缓冲了好一会儿,才如春日惊雷炸开。他不自觉手一抖,柴火抖了一地。反应过来,又手忙脚乱去扒拉回来。刚刚熊熊燃烧的八卦之心,也被一盆凉水浇下,噗呲一声熄灭了。

    “你!”他警惕的抬头瞧瞧树下闭目养神的两位,立即又埋下头,声音压的极低:“你…耍够了吧?别玩我,好吗?!”

    月光下林红绾看不清他的细微表情,但那股惊慌劲…她猜他应该就像刚才被咬的那一刻,脸红的像个熟透的柿子。她低笑了几声,继续逗他:“自信点,我说的是真的。”

    李纯从腰间摸出火石,并匪徒的那长刀,开始打火,气呼呼的小声抱怨:“我哪儿配的上!少拿我开心!”

    “我说…呃!!”林红绾话回了半截,就戛然而止,紧接着突兀地发出一声低不可闻的呜咽,像是被什么勒住了脖子。

    李纯一抬头,便见林红绾被一个黑影高高的拉起,吊在马背上,脚离了地。匪徒手脚上捆绑的草绳不知什么时候到了林红绾的脖子上!她清丽的眼眉瞬间扭曲,额头上的青筋在月光下清晰的暴起,却出不了任何声音,只剩手脚在无力的挣扎。

    “可恶!放了她!”李纯条件反射般跳了起来,持着长刀就扑过去救人。

    却听那隐在马背后的歹徒,一手拽紧绳索末端,如索命的厉鬼,阴森森道:“你敢过来,我立即扎穿她脑袋!”另一只手不知何来的一根铁锥子,顶在林红绾的眉端。

    李纯立即犹豫的停了脚步。

    “别轻举妄动!”范林章跌跌撞撞扑了过来,慌乱喊:“别伤她!换我!壮士!何苦为难一个弱女子!”

    “他娘的,她哪里弱?!”匪徒突然情绪激动,恶狠狠的将手中麻绳向下一拽,一口黄牙都要咬碎,“这个该死的贱妇!我要她死!”

    林红绾感到彻底窒息,眼前一黑,翻起了白眼。

    这个范林章!她脖子都快被勒成两截了,他还打算以情动人!果然是个没用的!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内心狂奔的怒骂,让她短暂的集中了散乱的意识。

    续起力气,林红绾睁眼一瞥,突然发觉原本在桃树下躺着的杨繁没了踪影!

    不好,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不行,不能留活口!

    林红绾像条濒临死亡的鱼,突然剧烈的挣扎起来,涣散的眼神里都是无助与绝望。她胡乱挥舞的双手不知怎么就攀住了匪徒的铁锥,求生的本能让她死命攥紧,不顾一切拉扯着。好像这样就能逃离颈间的桎梏,寻求呼吸的空间。

    匪徒想甩掉她的手,竟发现纹丝不动。他眸中不可思议,大惊,突然意识到自己手里这个妖女可能功夫了得,且手法狠厉。一旦被她逮到机会,他根本没有活路。

    既然如此,那就同归于尽。

    月下,那张血肉模糊的脸,眼珠突出,凶光毕现,杀意尽显。他拼尽全力将麻绳死死收紧,待女子意识模糊手上力气稍弱,便立即将铁锥向女子眉心强刺下去…

    林红绾忽然有点后悔以身犯险,她毕竟是个女子,力气有限。先发制人,她有的是手段,但在力气上跟一个壮汉持久角力,她终究是弱势的。

    …意识开始间歇性模糊,手脚使不上力气,她心中一阵阵发急:他妈的,怎么还没人救我?!

    李纯意识到再拖下去,人质无论如何都是个死。他再不敢犹豫,趁他们拉扯的时机,腾空跳起,抡起刀背,急如闪电的挥过去。

    刀光一闪,林红绾终于感到脖颈一松,拉扯绳索的那股蛮力消失了。人无力地跌下去,就势躺倒在地。她大口大口的吸着气,脸上湿漉漉的一片。那液体汇成小水珠缓缓向下流淌,糊住了眼睛。她忍不住一抹,再睁眼,满手的鲜血!

    视野由近换远,指缝里一道身影映入眼帘,是恍然愣住的李纯。他站在原地,圆睁着眼睛,满脸不可置信。

    “李纯!混蛋!谁让你杀人了?你疯了!”杨繁从马背后闪了出来,手里握着剑,气急败坏。

    那匪徒的尸首在重力的作用下慢慢滑下马背,留下暗黑交织的血迹。摔下地面那一刻,头颅翻滚出去,却被连着的皮肉一扯,又弹回来,可怕的挂在了尸体的左肩上。

    “我…老大,我没想杀他,我…只想打晕他!不知怎么的…”李纯回过神,慌乱地扔了那把染了人血的刀,嗫嚅着解释,到后来话都模糊不清。

    他六神无主的退后几步,跌坐在地上,眼圈不争气的红了。铸成大错的悔意和后怕一股脑涌上来,渐渐抖的像筛糠:“怎么办?我杀人了!怎么办…”

    前一刻魁梧意气的少年,此刻像个吓坏的孩子,眼泪汪汪的缩成一团。

    林红绾沉默的趴在地上,低垂着眉头,表情隐在黑暗里,不知在想什么。

    “绾绾,你怎么样?”范林章扶她。

    “没死。”她低气压的回了一句。

    范林章噎了一下,仍温柔的将她半抱半揽起。林红绾虚弱的厉害,便没有拒绝。

    “老大!”

    “杨大人!”

    “杨主簿!”

    夜巡队的差役呼喝声此起彼伏。

    “我在此!”杨繁中气十足的应到。差役们训练有素的围了过来,听他条理分明的一一安排。

    听这些人的称呼,林红绾才知道,杨繁年纪轻轻,就任了一县主簿。官虽不大从九品,但掌管一县的缉捕,文书办理等事务。还以为李纯叫他老大是奉承他,如今看来,确实有点东西…在一众毛头小伙子里,这样的职位和身份,担得起老大这个称呼。

    就是这个李纯口中所谓的“盛景老大”,毫不留情的命差役将他捆了个结实,以押解回县衙。

    李纯跌跌撞撞经过身边时,她终是没忍住,对后边阴沉的杨繁开口:

    “李信一是救人失手,褒贬尚不一定。大人如何就如同凶犯一样对待他?”

    杨繁看向她,微愣一下,未料到她还能开口说话。他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冷冷嘲讽道:“林家小娘子果然好心肠。只是法不容情,是失手还是蓄意,待我细查便知,不须他人妄议!”

    说完又朝她逼进几步,极压迫的盯着她的脸:“瞧,林娘子,全是血…与其关心别人,不如到寺庙里问问吉凶。”

    他停顿下来看了一眼,差役们抬着匪徒的尸首到了眼前。裹尸布上还在渗血,惨白的底色上大片的黑。他眸中一片漆黑,语气森然:“问问林娘子命里是否带凶,怎的谁遇上,就有血光之灾?”

    你放狗屁!!林红绾翕动着嘴唇差一点骂出声,好不容易忍住了。但眼神实在没掩盖好,冷的直冒寒气。

    看着两人针锋相对,近身的范林章冷不丁打了个哆嗦,忍着不适,温和的劝:“天都快亮了,何苦作无谓争执,有什么误会,回家后再说吧!”

    “好。”林红绾强压下锋芒,退了一步,扭开头。

    杨繁却冷笑一声,道:“回家?案子未解,谁也不得随意离开,都跟我回衙门!”说完大踏步走开。随即有两个衙役过来看着他们。

    一行人从大路返回,正遇上了林家的护卫。因林红绾,李纯身上都有伤,范林章体力不支,杨繁便同意他们坐上了林家的马车。但护卫必须去外围,不得接近。

    “绾绾,给,用这个擦擦脸吧。”

    ”嗯。”

    “脖子疼不疼?”

    “嗯。”

    “很疼?我给你吹吹吧?”

    “嗯。嗯?不不疼。”

    ……

    马车里,范林章对林红绾嘘寒问暖

    ,林红绾却应的心不在焉。她一直用眼角的余光关注着角落里的李纯。

    从上车到现在,他就这样失神的蜷在那里。没有看任何人一眼,没说一句话。

    一个人犯而已,真的这样难以接受?林红绾想不管他,又忍不住猜度。她不懂他为何有这样大的反应。他不是常跟着县尉行走追捕的吗?他就没有接触过人命官司,就没有搏斗过亡命徒?就没有斩杀过死刑犯?

    …或许东海民风淳朴,他的确没有遇到过。或许他的家人看起来对他疾言厉色,其实帮他隔离了浑浊丑恶。或许他年方十九,世界里单纯美好,见过生活里是非,却没见过人命如草芥…

    但这一切,都被她毁了。

    可她只是给那匪徒机会把她绑了,又恰好让那匪徒迎着刀锋的角度…让他不偏不倚的被砍断了脖子,而已…

    她没错。趋利避害,借刀杀人,未雨绸缪,斩草除根…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林朝廷是这么教她的,洛阳人是这么做的,那个自称睿王的人也是这么告诫她的。

    可,她还是心里不舒服。不自觉跟着他消沉,虚无,失魂落魄…觉得刚才她…不该那么做。

    她从来不会动摇的。他怎么就让她在意至此了?

    难道是因为他刚刚一马当先去救了她?还是他宁愿自己受伤也不忘从马上接住她?还是他那直愣愣的,却温柔体贴的一件衣裳?

    从来不曾有个人这样无缘无故的待她好。不是刻意而为之,不是别有目的。

    她小时也曾那样对待过别人,得到的也只有利用,轻视和抛弃。从那之后,她如法炮制,以同等方式为人处事。

    他知道真相的话会恨她吗?会后悔去救她?这个生来赤诚坦荡少年,也会变得和她一样?

    不知为何,她受不了这种结果。

    …林红绾你可太有出息了,

    居然会反思自己了。

    “李信一,你没做错,你救了我。”她靠近他,伸手去碰了他的肩。原本熨帖的衣袍,塌皱成一团,她想抚平那些褶皱。

    但李纯并没有回应。许久,他才机械的抬头看她一眼,眼里眸光颤动,好像在说:可我杀了人。

    “杀人也分许多种,你这种是…叫锄强扶弱,我不信县令会奖恶罚善。”

    “你不用害怕,我不会让你有任何事。”

    “真的,我父亲有个员外郎的头衔,虽然是花钱买的…但在杨大人面前也说的上几句话。”

    林红绾挖空脑壳去安慰他,喋喋不休,前所未有。

    李纯苦笑了一下,难得柔声道:“林姐姐,不用了,我没事。”

    林红绾愈加堵的慌,心一横道:“如果你怕受审坐牢,我现在就放你走。”她立即动手去解他手上的绳子。

    凭林朝廷和杨县令的利益关系,保个小差役还不是小事一桩。别说他是救人误伤,就是故意伤人也可轻轻揭过。

    “我不走。一人做事一人当。我阿耶说了,责有攸归,人是我杀的,我理当担责。”他平静道。

    “可,他该死!”林红绾语气很冲的说。她不能相信,这人竟这么死心眼。

    “他不该死的…是我失误,害了他。”他不为所动,喃喃答。

    “愚不可及…”林红绾骂他。

    “绾绾,别争了。信一做到对。人命是大事…劫掠杀人的案子东海县十几年未曾出现了,背后不知是怎样的因由,怎可一走了之?”范林章在一边插话。

    “那关我们什么事?自己的命才最重要,不是吗?”她目光灼灼的看着范,语气有些挑衅。

    范林章一愣,还是温和答:“重要,每一个生民的命都重要。”

    林红绾冷笑:又一个迂腐的书呆子!

    “况且,没有必要逃。”范林章继续分析,“观方才事件,信一最不利是误杀,或判三年牢狱。但我们都亲眼看到,歹徒凶狠异常,且有我,盛景兄,以及绾绾脖子的伤作证。信一不过是救人有失,当属过失杀人,只需服赎刑即可。”

    “当真?”林红绾狐疑。

    “本朝律法,文轩倒背如流。”范林章拱拱手当仁不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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