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连绵不断地下着，但好在只是蒙蒙细雨，不少人戴个帽子就径自冲进了雨幕中。
许嘉桐手提着购物袋，电话在不停响，她没接。只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就知道是那边的人在催了，她抬头看了一眼眼前烟雨朦胧的天气，想着就直接淋回去应该不成问题。
就在刚迈出脚的瞬间，尖锐刺耳的刹车声响彻天际，她被吓得缩回脚后退几步。惊慌未定时，凄厉的女声又在耳畔响起。
“啊……”持续而尖利的嘶叫。
许嘉桐循着声音看过去，小轿车前面一滩鲜红刺目的血迹，一个人正无声无息地躺在地上。
她双眼扫过去，就看到熟悉的铂金领带夹，她亲手送出去的。
一时间，她手足无措，丢下手中的东西朝那个人跑去。
她想唤他的名字，可不知道为什么嘴里只能啊吧啊吧的叫，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奋力地朝他跑去，但不知道为什么越跑越远。
一股深深的绝望掐住了她的咽喉，在快喘不过来气的时候，许嘉桐终于醒了过来。
四周一片漆黑，北半球的冬季黑夜总是很漫长。
她点亮了床头灯，拿过手机看了一眼，墨西哥时间凌晨三点二十八。
许嘉桐深深吸了几口气，双手捂着脸沉思着。
这已经是她这个月第十一次梦见他出事了，昨天梦到的是他被人枪杀，前天是梦到他被毒死，最荒唐的是，她第一次梦到他死是被水淹死。
可明明他曾经是游泳二级运动员，一百种死法里怎么也不该有这一种，除非他自杀。
“该怎么办？”四下无人的空间里，她喃喃自语。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她心不在焉，一直在心中不停念叨着。
“梦死得活，梦死得活……”
一旁的同事邱莎戳了戳她：“怎么了，桐桐？从早上开始你就在不停念叨着，这一段时间你都不对劲啊，总是魂不守舍的。”
许嘉桐回过神来陪了陪笑：“没什么，莎姐，可能进入冬天了，最近总是做噩梦。”
邱莎闻言叹了口气：“这墨西哥的夏天有多美好，冬天就有多难过。话说回来，国内现在天气正是最好的时候，不冷不热。我妈昨天还给我发照片，她和我爸一块去洛阳玩的照片。羡慕死我了，好怀念那口牛肉汤啊。”
许嘉桐只是笑了笑，她一直都不是话多的人。
邱莎也习惯她的沉默寡言，自顾自说着：“高淮的外派期到了，估计下个月就要回去了。这对我来说就是雪上加霜的事啊，这个寒冷的冬天我要怎么过啊。不过还好，还有你桐桐，你还是会留下来陪我的，对不对？”
她一手搂过许嘉桐的肩膀，一副亲昵的模样。
许嘉桐怔愣了一下，有些歉意地看着言笑晏晏的邱莎：“莎莎，我想回去了。”
许嘉桐回了一趟老家和陈春凤见了一面，虽然此时才三月，但广府已经进入了炎热模式。
她自从十九岁离开这里，已经有八年没有回来常住过了，上次短暂停留还是在第一年外派的年假期间，她回来给陈春凤买房。
房子在医院附近，次新房二室一厅七十平，她第二年年终奖发下来的时候就还完贷款了。如今陈春凤一个人住在这里，偶尔打打零工也够生活了。
飞机落地后，许嘉桐直接打了个车到家，快到了才知会陈春凤，她接到电话的时候，那边麻将声不断。
“你怎么不早说啊，我也好去接你啊？”
“不用麻烦了，我现在在楼下有门禁我进不去，你牌打完就回来吧。”
那边陈春凤不耐烦地开口：“你回来了还打什么牌啊，等着妈妈马上到。”
许嘉桐听着‘妈妈’这个词有些发愣，都忘了挂电话。还是一旁的小孩子骑自行车撞到她，她才回过神来。
“阿姨，对不起。”小孩有些害怕地看着她。她刚想开口说句没事，身后就传来一声呵斥。
“你干什么呢？让你不要在人多的地方骑车，你不听，这下撞到人闯祸了吧。”
一个中年模样的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婴儿骂骂咧咧地走过来，她先是用不好意思地给许嘉桐道歉，又变脸一脸严厉地训斥骑车的小孩。
小孩很明显吓坏了，两眼汪汪地看着女人，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
许嘉桐一下就心软了，她向前几步横在小孩和女人的中间，带着几分笑意做和事佬：“我没事，他也知道错了，下次注意就行了。”
女人揪了一下小孩的耳朵，一字一句地教导：“这次有阿姨给你说话我就不骂了，下不为例，你要再不听话给我惹事，我把你吊起来打。”
小孩乖乖地点头，推着车跟着女人离去，离开前还不忘回头给许嘉桐这位好心和善的阿姨一个感激的微笑。
许嘉桐也跟着笑了。
她的童年里这一幕发生过很多次，许更生脾气暴躁，好吃懒做又极爱面子，只要自己有任何不如他意的地方，最后都免不了一顿打骂。是真的上手打也是真的破口大骂，但记忆中没有什么好心阿姨帮自己说话。
想到这，她在心里狠狠骂了自己一顿。说好要忘却过去，只向前看的，一回到这片土地，那片灰色记忆又卷土重来。
好在没伤感多久，陈春凤就风风火火地赶来了。
日子过好后，她的精神面貌都变好了，人看着年轻了好多。
许嘉桐刚看到她的时候，还有些认不出来了，直到听到她夹生的普通话才反应过来。
“桐桐，妈妈好想你啊。”
陈春凤眼角含泪地直冲过来，许嘉桐没站稳往后趔趄几步抱着她之后才稳住。
面对这种未曾有过的热情，许嘉桐一时有些招架不住。
陈春凤好好打量了许嘉桐一番，很是得意地点头说道：“我女儿真是棒，又漂亮又能干！”
许嘉桐只能陪笑，她没有太多和陈春凤相处的经验。惨淡的童年里她一直扮演着讨好的一方，但陈春凤却不受用，她更喜欢麻将和爱情，并非她这个女儿。
陈春凤把许嘉桐的行李安置好后，就提议要出去吃给她接风洗尘，许嘉桐也没反对，两人寻了一处茶餐厅吃着。
菜还没上之前，陈春凤一直握着许嘉桐的手，絮絮叨叨说着。
“桐桐你是不知道，现在家里边的那些亲戚都说我命好，有你这么个懂事成器的女儿。”
“前些日子，你舅妈来我这住，把她给羡慕的呦。我女儿给我买了房，她还得上夜班打工赚钱给她儿子买房，把她累得呀。”
“现在他们一碰到我就说我享清福的日子到了，你是不知道妈妈我活得有多开心。”
陈春凤见许嘉桐一直不言语不搭腔，立马转了话头问道：“桐桐你怎么了？是太累了吗，怎么不说话啊？”
许嘉桐喝了口水摇摇头：“有点，不过没事，妈妈你说我有在听。”
陈春凤还想再问几句，一旁服务员来上菜了，她只得先忍着等菜上齐。
现在才下午四点没到饭点，餐厅里人很少，头顶的喇叭放着歌，不过她有些累没精力去认真听放的什么。
等菜都上齐了，陈春凤又打开了话匣子。
“你这次回来是打算换工作还是有什么别的安排啊？”
许嘉桐没太多胃口地用叉子叉着西多士，低头摇了摇：“没换工作，公司的安排，外派结束就回来本部工作。”
陈春凤一听喜出望外，音调都高了几度：“那是要回广州还是深圳工作啊，哪都行，都还挺近的，周末妈妈还能去看你。”
许嘉桐叉东西的动作停住，抬头看着她说出那个令她失望的答案：“是去北城。”
果然，她看到陈春凤原本因为兴奋而耸着的肩一下子就塌了，心里竟然闪过一丝快意。
陈春凤不解地看着她：“为什么要去北城啊，我记得你们公司总部在我们这的啊？”
许嘉桐叉进嘴里一个西多士咀嚼片刻后，悠悠答道：“公司安排，我只能照做。”
“这样啊……”
陈春凤喃喃自语，食不知味，过了半晌她才开口：“北城也好，总归是在国内，我想去看你也能看的成。”
许嘉桐听着，心里一时五味杂陈。她活了二十七年，听到过也看到过很多人形容父母子女间的关系，会用依赖、信任等正面褒义性词汇，也会用憎恨、厌恶等负面词汇描述。但如果让她用一个词汇来形容她与陈春凤之间的关系，她能想到的只有复杂这个词汇。
只有复杂。
这个中性词很好的描述了她对陈春凤的感情，不好不坏，又爱又恨。
吃到后面，就一直是陈春凤说，许嘉桐听了。
陈春凤一直滔滔不绝说着，好像要把这几年发生过的事都说一遍，从自己的生活聊到周遭的变化。
“最近我们那开始分钱了，我们家的田租给别人在种。你知道的你爸……”说到着，她抬头有些惊恐地看了眼许嘉桐，见她面露不悦后立马改口，“许更生没法去领钱，那个村委会就打电话给我，让我回去领钱。但是你知道的，我们已经离婚了，我不可能再回去那，我想着你要是有空，要不要回去领……”
许嘉桐打断她道：“你很缺钱吗？”
陈春凤讨好地笑道：“我吃的好住的好，怎么会缺钱呢。但那毕竟是笔钱啊，不要白不要啊。你工作这么辛苦……”
“砰”的一声，许嘉桐把手里端着的碗往桌上用力一撞，陈春凤吓得浑身一激灵，到嘴边的话一下就打住了。
“我说了，我不想再和那男的有什么联系。我有双手，我可以自己挣钱养活自己，不要他的钱。”
陈春凤看着她铁青的脸庞，吓得一句话都不敢再说。
许嘉桐缓了缓脸色，问她：“吃好了吗？”
陈春凤点了点头，许嘉桐就起身去前台结账去了。
出餐厅的时候，正逢饭点，好多人迎面进来。许嘉桐只好往一旁闪躲让路，直到这时，她才能听清音响里播放的音乐。
是女声版的《喜欢你》。
许嘉桐驻足听完了整首才离去。
在陈春凤家住了几天，话都说的差不多了之后，她订了飞北城的票。
陈春凤知道后还有些不高兴，觉得她呆的时间太短了，发些不满的牢骚：“干嘛这么急，这才休息几天，你们公司这么缺人吗？”
许嘉桐不好跟她解释，她在的星闻公司正处于壮大时期，一边忙着拓展新业务，一边忙着投资收购小虾米。北城那边的办事处前天打电话委婉地问了一下最近的安排，应该是急着找她回岗位工作了。
她只是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敷衍道：“没办法，要赚钱。”
她把这话一放出来，果然陈春凤就不吭声了。
她很清楚陈春凤的弱点，对钱很没有安全感，当然，作为她的女儿，许嘉桐也知道自己和她一样，没钱就没安全感。
到北城后，她先是住了几天酒店。约好中介看了几天房子敲定以后，就忙着搬家了。
有好几天，陈春凤没给她打电话，公司也没人找，微信里除了被静音的群消息更新外，再没有其他信息。
但是许嘉桐却感觉到无比的自由，这种自由持续到她到岗的那天，猛然结束。
外派在墨西哥的那段期间，她一直在审计部门呆着，按照轮岗原则，现在她回到国内，该进投融资岗位了。
但因为目前经济形势不怎么好，星闻对各大初创公司都持观望态度。许嘉桐进公司后分到了肖澜手下，手上的话都是些收尾工作，不怎么忙碌。上手后她稍微松了松紧绷的神经，开始搜索北城的各大景点了。
刚来的那一个月，她周末都是睡过去的。因为很不习惯北城的气候，她浑身上下都干燥烦闷的很，干咳了好久，最后受不了给王秋怡这个土著发消息吐槽。
“我呆了快一个月都要成干尸了，你是怎么在这挺过二十几年的！？”
那边王秋怡发了个哈哈大笑的表情，随后又发了个猫咪摇手指的表情过来。
“不不不，我十八岁以后就没回去常住过了，准确说是艰难挺过十八载。没啥别的法子，就硬挺。”
许嘉桐只好苦笑，正准备问一问王秋怡近况，结果那边滔滔不绝吐槽起来。
“不知道我爸最近是不是到了更年期，天天打电话催我回去。我还想玩几年呢，我的天啊，我才不想被他们控制。你都不知道我前十八年怎么过的，一年四季的校服，各种令人发指的门禁，我真的是受够了。”
许嘉桐发了个哭笑不得的表情说道：“确实有点恐怖，不过我没怎么被管控过，没法感同身受啦。”
王秋怡是知道她底细的，她情商很高没有细说下去，而是调转话头问道：“你最近工作怎么样啊，听说国内加班挺严重的，我好多学姐学长回国都被折磨疯了。”
“其实还好，没那么恐怖，不是所有行业都996的，不过确实经常性要加班。”
“老娘这辈子绝不加班！！！”
隔着屏幕，许嘉桐都能透过这短短几个字感受到王秋怡的怨气。
“没办法，这辈子就是牛马的命，得用命换钱啊。”
王秋怡发过来一个抱抱的表情，许嘉桐隔着屏幕无声笑了，可她一句话就让许嘉桐笑不出来了。
“你到北城这一个月找他了吗？”
她没说‘他’是谁，可两人都对‘他’是谁心知肚明。
许嘉桐沉默了许久，想说‘这么多年早就物事全非了’，结果打了又删了。又想说‘都过去了早就忘了’，最后还是没发出去。
王秋怡应该是感受到了她的矛盾，用一句“等我回去做东请你吃饭”打破了尴尬。
“应该是我请你，我工作了哦。”
“那我就不客气了，我得回去大吃特吃。”
结束对话后，许嘉桐熄了屏幕，躺在床上，借着昏黄的台灯光亮盯着天花板。
她租的是一家复式，三层楼里住了六户，人员来往密集繁杂。她在一楼，耳边不停响起开关门的声响。
在一声接一声的响动中，她睁着的眼皮慢慢开始闭合。
她又开始做梦了，梦里这次还是他，他又一次死了，死于火灾。熊熊烈火中，他躺在里面被火焰一点点吞噬，她就这么看着无能为力。他最后用尽全力向她伸出右手，修长白皙的手掌至关节处自然垂落，像一只白鸽，一只向她飞翔的白鸽，给她递出求救的信号。
快来找我，快来救我。
许嘉桐暌违一个多月后，再次从噩梦中惊醒。
四月的北城，春寒料峭。
她被惊的一身冷汗，身体颤栗着。
当天下班后，她就去了他的高中。
到的时候七点多，校园人早就走光了，只有门卫室里还亮着灯。门禁森严，她一个社会人员也进不去，干脆沿着校园围墙转起来。
她听他说过，他们学校虽然高考成绩不是最拔尖的，但体育很强，尤其是篮球。他高中的时候进篮球队，拿过全国高中篮球联赛冠军，那是他高中最骄傲的荣誉，也是最难忘的记忆。
她隔着钢筋水泥围成的栅栏，看到被切割成一块一块的操场和篮球场，彷佛看到了十七岁的他在场上挥洒汗水跑动的身影。
刚认识他时，她就知道他家境很好。有人问他为什么高中不去美国读，这样申学校的时候会更有优势，可以冲一冲大藤斯坦福这种顶尖名校。虽然他读的本科学校也挺好的，但还是比起大藤差了点。
他当时就回的很坦然：“我答应过我朋友要去打高中篮球联赛的，我不能食言。至少在我这，朋友青春要比学校什么的重要。”
许嘉桐很少会有感觉遗憾的时候，只是在那一瞬间她很会遗憾，没能更早认识他。如果高中的时候就认识他，会不会她的青春就不会那样惨淡。但这个念头也就仅存在过一个瞬间，随即便被她否决了。
她和他的高中，一南一北，八竿子打不到一起。
北方的春天，连风都带着刺骨的凉意，把她从回忆里唤醒。
学校地处中心，现在正是人流攒动的时候，不时有骑电动车经过的人扫她一眼。
她也知道自己在这一动不动的有些惹眼，裹紧了身上的披肩，准备默默离去，身后却响起一声试探性的叫唤。
“弟妹？”
许嘉桐手提着购物袋，电话在不停响，她没接。只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就知道是那边的人在催了，她抬头看了一眼眼前烟雨朦胧的天气，想着就直接淋回去应该不成问题。
就在刚迈出脚的瞬间，尖锐刺耳的刹车声响彻天际，她被吓得缩回脚后退几步。惊慌未定时，凄厉的女声又在耳畔响起。
“啊……”持续而尖利的嘶叫。
许嘉桐循着声音看过去，小轿车前面一滩鲜红刺目的血迹，一个人正无声无息地躺在地上。
她双眼扫过去，就看到熟悉的铂金领带夹，她亲手送出去的。
一时间，她手足无措，丢下手中的东西朝那个人跑去。
她想唤他的名字，可不知道为什么嘴里只能啊吧啊吧的叫，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奋力地朝他跑去，但不知道为什么越跑越远。
一股深深的绝望掐住了她的咽喉，在快喘不过来气的时候，许嘉桐终于醒了过来。
四周一片漆黑，北半球的冬季黑夜总是很漫长。
她点亮了床头灯，拿过手机看了一眼，墨西哥时间凌晨三点二十八。
许嘉桐深深吸了几口气，双手捂着脸沉思着。
这已经是她这个月第十一次梦见他出事了，昨天梦到的是他被人枪杀，前天是梦到他被毒死，最荒唐的是，她第一次梦到他死是被水淹死。
可明明他曾经是游泳二级运动员，一百种死法里怎么也不该有这一种，除非他自杀。
“该怎么办？”四下无人的空间里，她喃喃自语。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她心不在焉，一直在心中不停念叨着。
“梦死得活，梦死得活……”
一旁的同事邱莎戳了戳她：“怎么了，桐桐？从早上开始你就在不停念叨着，这一段时间你都不对劲啊，总是魂不守舍的。”
许嘉桐回过神来陪了陪笑：“没什么，莎姐，可能进入冬天了，最近总是做噩梦。”
邱莎闻言叹了口气：“这墨西哥的夏天有多美好，冬天就有多难过。话说回来，国内现在天气正是最好的时候，不冷不热。我妈昨天还给我发照片，她和我爸一块去洛阳玩的照片。羡慕死我了，好怀念那口牛肉汤啊。”
许嘉桐只是笑了笑，她一直都不是话多的人。
邱莎也习惯她的沉默寡言，自顾自说着：“高淮的外派期到了，估计下个月就要回去了。这对我来说就是雪上加霜的事啊，这个寒冷的冬天我要怎么过啊。不过还好，还有你桐桐，你还是会留下来陪我的，对不对？”
她一手搂过许嘉桐的肩膀，一副亲昵的模样。
许嘉桐怔愣了一下，有些歉意地看着言笑晏晏的邱莎：“莎莎，我想回去了。”
许嘉桐回了一趟老家和陈春凤见了一面，虽然此时才三月，但广府已经进入了炎热模式。
她自从十九岁离开这里，已经有八年没有回来常住过了，上次短暂停留还是在第一年外派的年假期间，她回来给陈春凤买房。
房子在医院附近，次新房二室一厅七十平，她第二年年终奖发下来的时候就还完贷款了。如今陈春凤一个人住在这里，偶尔打打零工也够生活了。
飞机落地后，许嘉桐直接打了个车到家，快到了才知会陈春凤，她接到电话的时候，那边麻将声不断。
“你怎么不早说啊，我也好去接你啊？”
“不用麻烦了，我现在在楼下有门禁我进不去，你牌打完就回来吧。”
那边陈春凤不耐烦地开口：“你回来了还打什么牌啊，等着妈妈马上到。”
许嘉桐听着‘妈妈’这个词有些发愣，都忘了挂电话。还是一旁的小孩子骑自行车撞到她，她才回过神来。
“阿姨，对不起。”小孩有些害怕地看着她。她刚想开口说句没事，身后就传来一声呵斥。
“你干什么呢？让你不要在人多的地方骑车，你不听，这下撞到人闯祸了吧。”
一个中年模样的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婴儿骂骂咧咧地走过来，她先是用不好意思地给许嘉桐道歉，又变脸一脸严厉地训斥骑车的小孩。
小孩很明显吓坏了，两眼汪汪地看着女人，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
许嘉桐一下就心软了，她向前几步横在小孩和女人的中间，带着几分笑意做和事佬：“我没事，他也知道错了，下次注意就行了。”
女人揪了一下小孩的耳朵，一字一句地教导：“这次有阿姨给你说话我就不骂了，下不为例，你要再不听话给我惹事，我把你吊起来打。”
小孩乖乖地点头，推着车跟着女人离去，离开前还不忘回头给许嘉桐这位好心和善的阿姨一个感激的微笑。
许嘉桐也跟着笑了。
她的童年里这一幕发生过很多次，许更生脾气暴躁，好吃懒做又极爱面子，只要自己有任何不如他意的地方，最后都免不了一顿打骂。是真的上手打也是真的破口大骂，但记忆中没有什么好心阿姨帮自己说话。
想到这，她在心里狠狠骂了自己一顿。说好要忘却过去，只向前看的，一回到这片土地，那片灰色记忆又卷土重来。
好在没伤感多久，陈春凤就风风火火地赶来了。
日子过好后，她的精神面貌都变好了，人看着年轻了好多。
许嘉桐刚看到她的时候，还有些认不出来了，直到听到她夹生的普通话才反应过来。
“桐桐，妈妈好想你啊。”
陈春凤眼角含泪地直冲过来，许嘉桐没站稳往后趔趄几步抱着她之后才稳住。
面对这种未曾有过的热情，许嘉桐一时有些招架不住。
陈春凤好好打量了许嘉桐一番，很是得意地点头说道：“我女儿真是棒，又漂亮又能干！”
许嘉桐只能陪笑，她没有太多和陈春凤相处的经验。惨淡的童年里她一直扮演着讨好的一方，但陈春凤却不受用，她更喜欢麻将和爱情，并非她这个女儿。
陈春凤把许嘉桐的行李安置好后，就提议要出去吃给她接风洗尘，许嘉桐也没反对，两人寻了一处茶餐厅吃着。
菜还没上之前，陈春凤一直握着许嘉桐的手，絮絮叨叨说着。
“桐桐你是不知道，现在家里边的那些亲戚都说我命好，有你这么个懂事成器的女儿。”
“前些日子，你舅妈来我这住，把她给羡慕的呦。我女儿给我买了房，她还得上夜班打工赚钱给她儿子买房，把她累得呀。”
“现在他们一碰到我就说我享清福的日子到了，你是不知道妈妈我活得有多开心。”
陈春凤见许嘉桐一直不言语不搭腔，立马转了话头问道：“桐桐你怎么了？是太累了吗，怎么不说话啊？”
许嘉桐喝了口水摇摇头：“有点，不过没事，妈妈你说我有在听。”
陈春凤还想再问几句，一旁服务员来上菜了，她只得先忍着等菜上齐。
现在才下午四点没到饭点，餐厅里人很少，头顶的喇叭放着歌，不过她有些累没精力去认真听放的什么。
等菜都上齐了，陈春凤又打开了话匣子。
“你这次回来是打算换工作还是有什么别的安排啊？”
许嘉桐没太多胃口地用叉子叉着西多士，低头摇了摇：“没换工作，公司的安排，外派结束就回来本部工作。”
陈春凤一听喜出望外，音调都高了几度：“那是要回广州还是深圳工作啊，哪都行，都还挺近的，周末妈妈还能去看你。”
许嘉桐叉东西的动作停住，抬头看着她说出那个令她失望的答案：“是去北城。”
果然，她看到陈春凤原本因为兴奋而耸着的肩一下子就塌了，心里竟然闪过一丝快意。
陈春凤不解地看着她：“为什么要去北城啊，我记得你们公司总部在我们这的啊？”
许嘉桐叉进嘴里一个西多士咀嚼片刻后，悠悠答道：“公司安排，我只能照做。”
“这样啊……”
陈春凤喃喃自语，食不知味，过了半晌她才开口：“北城也好，总归是在国内，我想去看你也能看的成。”
许嘉桐听着，心里一时五味杂陈。她活了二十七年，听到过也看到过很多人形容父母子女间的关系，会用依赖、信任等正面褒义性词汇，也会用憎恨、厌恶等负面词汇描述。但如果让她用一个词汇来形容她与陈春凤之间的关系，她能想到的只有复杂这个词汇。
只有复杂。
这个中性词很好的描述了她对陈春凤的感情，不好不坏，又爱又恨。
吃到后面，就一直是陈春凤说，许嘉桐听了。
陈春凤一直滔滔不绝说着，好像要把这几年发生过的事都说一遍，从自己的生活聊到周遭的变化。
“最近我们那开始分钱了，我们家的田租给别人在种。你知道的你爸……”说到着，她抬头有些惊恐地看了眼许嘉桐，见她面露不悦后立马改口，“许更生没法去领钱，那个村委会就打电话给我，让我回去领钱。但是你知道的，我们已经离婚了，我不可能再回去那，我想着你要是有空，要不要回去领……”
许嘉桐打断她道：“你很缺钱吗？”
陈春凤讨好地笑道：“我吃的好住的好，怎么会缺钱呢。但那毕竟是笔钱啊，不要白不要啊。你工作这么辛苦……”
“砰”的一声，许嘉桐把手里端着的碗往桌上用力一撞，陈春凤吓得浑身一激灵，到嘴边的话一下就打住了。
“我说了，我不想再和那男的有什么联系。我有双手，我可以自己挣钱养活自己，不要他的钱。”
陈春凤看着她铁青的脸庞，吓得一句话都不敢再说。
许嘉桐缓了缓脸色，问她：“吃好了吗？”
陈春凤点了点头，许嘉桐就起身去前台结账去了。
出餐厅的时候，正逢饭点，好多人迎面进来。许嘉桐只好往一旁闪躲让路，直到这时，她才能听清音响里播放的音乐。
是女声版的《喜欢你》。
许嘉桐驻足听完了整首才离去。
在陈春凤家住了几天，话都说的差不多了之后，她订了飞北城的票。
陈春凤知道后还有些不高兴，觉得她呆的时间太短了，发些不满的牢骚：“干嘛这么急，这才休息几天，你们公司这么缺人吗？”
许嘉桐不好跟她解释，她在的星闻公司正处于壮大时期，一边忙着拓展新业务，一边忙着投资收购小虾米。北城那边的办事处前天打电话委婉地问了一下最近的安排，应该是急着找她回岗位工作了。
她只是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敷衍道：“没办法，要赚钱。”
她把这话一放出来，果然陈春凤就不吭声了。
她很清楚陈春凤的弱点，对钱很没有安全感，当然，作为她的女儿，许嘉桐也知道自己和她一样，没钱就没安全感。
到北城后，她先是住了几天酒店。约好中介看了几天房子敲定以后，就忙着搬家了。
有好几天，陈春凤没给她打电话，公司也没人找，微信里除了被静音的群消息更新外，再没有其他信息。
但是许嘉桐却感觉到无比的自由，这种自由持续到她到岗的那天，猛然结束。
外派在墨西哥的那段期间，她一直在审计部门呆着，按照轮岗原则，现在她回到国内，该进投融资岗位了。
但因为目前经济形势不怎么好，星闻对各大初创公司都持观望态度。许嘉桐进公司后分到了肖澜手下，手上的话都是些收尾工作，不怎么忙碌。上手后她稍微松了松紧绷的神经，开始搜索北城的各大景点了。
刚来的那一个月，她周末都是睡过去的。因为很不习惯北城的气候，她浑身上下都干燥烦闷的很，干咳了好久，最后受不了给王秋怡这个土著发消息吐槽。
“我呆了快一个月都要成干尸了，你是怎么在这挺过二十几年的！？”
那边王秋怡发了个哈哈大笑的表情，随后又发了个猫咪摇手指的表情过来。
“不不不，我十八岁以后就没回去常住过了，准确说是艰难挺过十八载。没啥别的法子，就硬挺。”
许嘉桐只好苦笑，正准备问一问王秋怡近况，结果那边滔滔不绝吐槽起来。
“不知道我爸最近是不是到了更年期，天天打电话催我回去。我还想玩几年呢，我的天啊，我才不想被他们控制。你都不知道我前十八年怎么过的，一年四季的校服，各种令人发指的门禁，我真的是受够了。”
许嘉桐发了个哭笑不得的表情说道：“确实有点恐怖，不过我没怎么被管控过，没法感同身受啦。”
王秋怡是知道她底细的，她情商很高没有细说下去，而是调转话头问道：“你最近工作怎么样啊，听说国内加班挺严重的，我好多学姐学长回国都被折磨疯了。”
“其实还好，没那么恐怖，不是所有行业都996的，不过确实经常性要加班。”
“老娘这辈子绝不加班！！！”
隔着屏幕，许嘉桐都能透过这短短几个字感受到王秋怡的怨气。
“没办法，这辈子就是牛马的命，得用命换钱啊。”
王秋怡发过来一个抱抱的表情，许嘉桐隔着屏幕无声笑了，可她一句话就让许嘉桐笑不出来了。
“你到北城这一个月找他了吗？”
她没说‘他’是谁，可两人都对‘他’是谁心知肚明。
许嘉桐沉默了许久，想说‘这么多年早就物事全非了’，结果打了又删了。又想说‘都过去了早就忘了’，最后还是没发出去。
王秋怡应该是感受到了她的矛盾，用一句“等我回去做东请你吃饭”打破了尴尬。
“应该是我请你，我工作了哦。”
“那我就不客气了，我得回去大吃特吃。”
结束对话后，许嘉桐熄了屏幕，躺在床上，借着昏黄的台灯光亮盯着天花板。
她租的是一家复式，三层楼里住了六户，人员来往密集繁杂。她在一楼，耳边不停响起开关门的声响。
在一声接一声的响动中，她睁着的眼皮慢慢开始闭合。
她又开始做梦了，梦里这次还是他，他又一次死了，死于火灾。熊熊烈火中，他躺在里面被火焰一点点吞噬，她就这么看着无能为力。他最后用尽全力向她伸出右手，修长白皙的手掌至关节处自然垂落，像一只白鸽，一只向她飞翔的白鸽，给她递出求救的信号。
快来找我，快来救我。
许嘉桐暌违一个多月后，再次从噩梦中惊醒。
四月的北城，春寒料峭。
她被惊的一身冷汗，身体颤栗着。
当天下班后，她就去了他的高中。
到的时候七点多，校园人早就走光了，只有门卫室里还亮着灯。门禁森严，她一个社会人员也进不去，干脆沿着校园围墙转起来。
她听他说过，他们学校虽然高考成绩不是最拔尖的，但体育很强，尤其是篮球。他高中的时候进篮球队，拿过全国高中篮球联赛冠军，那是他高中最骄傲的荣誉，也是最难忘的记忆。
她隔着钢筋水泥围成的栅栏，看到被切割成一块一块的操场和篮球场，彷佛看到了十七岁的他在场上挥洒汗水跑动的身影。
刚认识他时，她就知道他家境很好。有人问他为什么高中不去美国读，这样申学校的时候会更有优势，可以冲一冲大藤斯坦福这种顶尖名校。虽然他读的本科学校也挺好的，但还是比起大藤差了点。
他当时就回的很坦然：“我答应过我朋友要去打高中篮球联赛的，我不能食言。至少在我这，朋友青春要比学校什么的重要。”
许嘉桐很少会有感觉遗憾的时候，只是在那一瞬间她很会遗憾，没能更早认识他。如果高中的时候就认识他，会不会她的青春就不会那样惨淡。但这个念头也就仅存在过一个瞬间，随即便被她否决了。
她和他的高中，一南一北，八竿子打不到一起。
北方的春天，连风都带着刺骨的凉意，把她从回忆里唤醒。
学校地处中心，现在正是人流攒动的时候，不时有骑电动车经过的人扫她一眼。
她也知道自己在这一动不动的有些惹眼，裹紧了身上的披肩，准备默默离去，身后却响起一声试探性的叫唤。
“弟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