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去范府的路。”

    耳朵探听马踏声,脑中稍一描绘地形眉头便蹙起,宫聆的手指一根根缠上剑柄,身姿挺拔,已然是起势。

    “前方有马车翻了,我们需绕道而行。”

    她的手指又松了些,只不过,并未放弃戒备。

    范闲的目光从驾车之人转到了宫聆身上,又从宫聆转到了驾车之人身上,光影流转,心绪翻飞。这一路上,来杀他的,碰巧来杀他的,一波接着一波。

    从儋州开始,到进了这京都,也许,刺杀才是刚刚开始,也许,马上也会结束。

    就看这马车接下来要停在何处,何人要见他。若说是柳氏一个姨娘,这手笔也太大了些,可要说其他人,他范闲从未来过京都,会有谁要杀他。

    莫不是他那个便宜老爹得罪了什么人?

    身体随着马车颠簸,他们停在了一处有着红墙的地方,驾车之人借口溜走,徒留范闲和宫聆待在车上。

    一进入京都,宫聆绷着的身体就没放松过,时时刻刻注意着周边,不论是刚刚经过的空巷一侧院落手起刀落的几人,还是那淌了满地的鲜血,无声死去的女人,还是他们马车旁那熟悉的车架。

    意图,皆在范闲一人身上。

    果然如陈萍萍所言,长公主的手,也未免伸得太长,太不干净了些。

    “我下去看看,你等我。”

    坐以待毙不是范闲的准则,主动出击,才能攻其不备。

    他拍了拍宫聆,倒把人吓了一愣。

    “你想下去?不怕有人等着杀你?”

    “那死我也得死明白了,看看究竟是谁想杀我。这一路上大费周章,是无从动手,还是诱我上京,我总得看看才安心。”

    少年端的是坦荡。

    “或许,都有。”

    她不知庆国的恩怨,原因她8岁前都在宫门后山,她看的学的皆与宫门和秘闻有关,每日练武习阴阳之道,就是宫门前山的一些事情,她都鲜少知晓。所以庆国之前的那些弯弯绕绕,她并无头绪。

    若是陈萍萍提起,她听一下,不提的,她也不问。

    她来到庆国,只身一个外人,还是有分寸的,除了继续之前宫门内的每日练习,少有出门,只近几年,听闻宫门自顾不暇才能出来走走,所以,她并不清楚庆帝为何要提携一位远在儋州的少年。

    难道只是因为他是范建之子?

    可范建有两子,选一个私生子,有何意义。

    有人要杀他,有人要保他。

    错综复杂,真叫人看不清楚。

    “你小心些。”

    平常不过的一句嘱托,令范闲立马乐了起来,他圆圆的脸上除了养在乡下的真挚,还带着憨憨的喜悦之情,喜怒皆形于色,倒是看着简单。

    “你放心吧,若有什么我一定喊你,我这人俗得很,怕死的很。”

    他眨眨眼跳下了车。

    只见他晃晃悠悠左看右看的到了庙门前。然后与人起了冲突,最后不知如何说的,还是进去了。

    那人是御前的人,叫什么,宫聆不记得,她不太记人名,一个外人行走间记得太多也不合适,有伤性命。

    “宫小姐,陛下让奴婢给您带个话,一会儿送了范爷,您跟着奴才去一趟御书房,陈院长说您调查的事,直接说给陛下即可。”

    驾车之人回来了,还带着陛下口谕。

    “劳烦公公,陛下那边我晚些过去,院长所托之事还差一句证言。”

    外面的人禁了声音,不再说话。

    宫聆去儋州之前,确实是还有其他事情要忙,监察院监察百官,凡京都内外,只要有异常,监察院必须是第一个知晓的,否则便是失职。

    而她,是监察院藏在暗处的一把刀。

    五竹将她带出宫门,天下之大,最能藏身之地,最不会被人知晓之地,便是陈萍萍麾下的监察院,陈萍萍当然是乐意的,叶轻眉的遗物只两件,一是范闲,二便是死前都牵挂的墨矜之女。

    可是,生活在监察院之下,是有代价的。

    她需做监察院不能做之事,防着陛下耳目,防着天下耳目。知道她的人不多,不过皇宫里外,重臣之间,她的存在也不算秘密,只不过行踪,确实是除了陛下和院长,无人能探。

    三月前,突有人带着血书,一路直达京都,来人匆匆,身上数道刀伤,刀刀刻骨,脸色灰白早有死相,来人是去年落榜考生,他一路拖着身躯前行,最后直直跪在监察院门口,高呼一声:“户部尚书贪赃枉法!草菅人命!天理何在——天理何在!!!”

    荒唐行径后,笔直的重重的,砸向了地面,砰地一声,一条命,就这么没了。

    这件事迅速传遍京都,天子震怒,户部尚书被禁足在府,空印一事昭告于天下,掀开了遮羞布。

    而宫聆,在明面上监察院开始行动后,领了院长的密令,偷偷离开京都,前往这名考生的户籍之地查询。

    此人名唤马利仕,马家村人氏,决心赴考后举家搬迁至中州,落榜后与相熟几人一同回到中州担任知府的书吏小官。

    在知府任职期间,马利仕等人发现了许多人利用空印文冊置换钱币,本想同知府上报,却发现这官场上下无人不用这盖了官印的空白文书簿册谋私,几人合谋想告御状。

    可惜初出茅庐的几人毫无背景,做的还是断人财路的营生。

    没等上路,五人就死了三个,剩下两人一路逃难,躲过重重劫杀来到京都城门口,正当松懈之时,被一群冲出来的马贼当场拦路砍杀,光天化日,蔑视法度。

    拼到最后一人身死,熬着等到城门守卫制服歹徒,马利仕拼着最后一口气跌跌撞撞逃到了京都内,将血咽回肚子里,一路走至监察院门口,喊出来,才到底。

    可终究,死不瞑目。

    收敛了思绪,旁边两架马车相继离开,范闲也一步踏上了马车,只不过手里还拿着油乎乎的鸡腿。

    “饿了,偷贡品吃?”

    “贡品吃了,只不过这鸡腿不是,这是从一位姑娘手里拿过来的。我就奇了怪了,引我至此,却无人接待,踏入堂内,供桌下藏着一个姑娘在吃鸡腿。”

    “奇怪,真是奇怪。”

    “这有什么奇怪的,也许,是天定良缘。”

    “那不行!天不天定的,我说了算,我今后要娶得姑娘,必定是我心仪的姑娘,是我能记着念一辈子的姑娘。”

    说到这处,范闲悄悄地瞟了一眼宫聆。

    显然是察觉到了范闲的眼神,宫聆轻咳了一下掩饰不自然的神情:“你初来乍到,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再说吧。我接下来要入宫面圣,就不陪你了,我们有缘再见。”

    说完,宫聆抬手一撩帘子就迈了下去,不过几息便消失不见。

    “诶——你还没说我能去哪儿找你呢!”

    范闲朝天大喊一句,转头赶紧拍了一下赶车的人:“她在我车上你一点也不惊讶,你一定认识她,宫聆是谁啊,我去哪儿能见着她,监察院吗?还是皇宫?”

    他说的又急又用力,晃着驾车人的胳膊,一下也不松手。

    “奴才送范公子回府,至于这车上,车上没人啊,就范公子一个人啊。”

    驾车人打着马虎眼,一边调转车头一边敷衍范闲,不论范闲如何执着,马车还是回到了正轨,朝着范府而去。

    离开范闲的宫聆也算是完了一笔差事,只不过她没有立刻去宫里,而是先去了另一个地方。

    二皇子府。

    剑客踏檐而来,嗒嗒几声翻身落地。

    李承泽身边的护卫立刻把剑横在胸前。

    他抬手拦住:“无妨,来的都是熟人,给宫小姐看座。”

    “不必了。”

    宫聆从转角处走出,视线在谢必安手里的剑上一转,直直的看着二皇子李承泽,见人还如往常一般窝在那榻上,光着脚,手里捧着本书,读的津津有味,瓜果零嘴摆了一桌让他挑挑拣拣。

    “我来只问你一件事,空印案是否与你有关。”

    宫聆神色冷漠,她的剑被她握在手里,宽大的衣袖遮住了一些,让人看不清是否出鞘,只是瞧着谢必安紧张的神情,可能那寒光敛在衣袖下又或许,只是装装样子。

    “若是我说和我无关,宫小姐也不会信吧。”

    宫聆握着剑的手用尽了力气才克制住出鞘,青筋在纤白的皮肤上游走,仿佛要碎了要烂了。

    “你若说与你无关,我信!”

    李承泽举着书的手指将书页捏起了褶皱,他终于抬起了头,看着宫聆,一字一句郑重的说道:“与我无关。”

    他站了起来,撑了撑衣服,摆了摆袖子:“我虽然算不得什么好人,可官印加盖空册成宝这样的事,我是不会做的,天威难测,皇权仅一人所有,你我皆是皇权下的一把骨头,过了线,死得快。”

    “我可不想那么快就死了。”

    光着脚踩在湿凉的地板里,李承泽的眼中却亮的过分,他的脸绷起来,露出了凶狠的神情:“我不知是谁与你说了什么,可我还不至于赶着求死。”

    听到这样的答复,宫聆不知道是该松气还是该更加生气。

    她从衣袖内拿出一本折子,啪地一声甩在地上。

    “你好自为之。”

    说罢,转身离去,跃入天色渐沉的昏暗中无了踪影。

    谢必安的手终于从剑上移开,他拿起了那本折子,拍了拍尘土,用自己的衣袖拂了拂才递给李承泽。

    快速打开,一览无余,上面字字泣血,是最低级的,他们看不上的官员联名上书。

    还不等看完,李承泽一把将折子扔了出去,一张脸气得通红,隐隐有血丝浮在眼球之上,他步履不稳的前行几步,握住了栏杆,双手骨节突出,若是有真气,怕是能把木头生生捏烂。

    “好你个李云睿,当真好手段。”

    不明所以的谢必安把地上的折子拉开看,看似是折子,实则为诉状,纸上笔笔墨印透底。

    “中州刺史招权纳贿,贪赃枉法,与京中户部尚书勾结,加盖官印之空册用于置换钱财买卖官爵,至使命不聊生,农户种田年年丰收却越欠越多,商户经商有道却卖子卖女,天无大旱水无洪涝,却饿殍遍地疫病横生……”

    谢必安猛地抬起头:“这刺史是拜入您门下的。”

    李承泽红着双眼瞪着不知何时悄悄升起的明月:“李云睿好手笔,她年年借着内库揽财,现如今我这个小小皇子怎么可能放在眼里,中州?不过是远离京都的一群农户罢了,年年种着些许粮食,有何重要,人死了就死了,于她何干。”

    “可偏偏,她动的是我手下的人,李云睿这是要我替她收拾烂摊子?”

    气过了,也该冷静下来了,李承泽松开了手,他整了整袖子,舌头在牙齿上划过,不消一刻就想到了对策。

    “谢必安,让无救走一趟,我们这位户部尚书,可是一直对长公主殷勤过分啊,找几个人,想办法把消息递到陛下面前,明日开始,我就病了。”

    “那宫小姐那边。”

    “她如果信了,不会来找我,李云睿一直看不惯陈萍萍的养女,想着法要摁死她,眼下内库财权要旁落,监察院又被陈萍萍守的和石头一般,急的是李云睿,宫聆没那么简单被这些障眼法骗了,她要的,是宫聆和我反目。”

    “那宫小姐那边,需不需要送些东西过去。”

    “不必,我与她本身也不能走得太近,让我和宫聆走远了,这筹码,薄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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