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姥姥的糖炒栗子
花满楼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猫。
一只刚出生不久的，被抛弃在墙根的狸花幼猫。
“咪。”
夏日多雨，斜织的雨帘垂落，视线本就模糊，犄角旮旯又少会惹得人注意，花满楼尝试着出声，可他现在未免过于虚弱，劈头盖脸的雨水打在脸上，根本就没多少力气叫出声来。
不想死掉，想活着。
共存在躯壳里的幼猫灵魂传来断续的意识，这样强烈的念头，是所有生物本能的渴望。
淅淅沥沥的雨声遮掩愈发细弱的猫叫，逐渐失温模糊的视线里，花满楼忽而感觉有谁停在了墙根前，伸着手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将幼猫捡了起来。
“咪……”
“莫要害怕，妾身不会伤害你的。”
花满楼感觉自己落进了一个柔软且温暖的怀抱里，又或许这是濒死时的幻觉，不然为何他会觉得这双眼眸熟悉至极。
“咦？阿姐，你抱着什么？”
“墙根底下捡回来的狸奴。”
“哦，可它脏、兮兮的，阿姐要养吗？”
“母亲不会同意的。”
“我，我可以把它、偷偷养在我的院子里……”
姐弟稚嫩的轻声交谈里，幼猫的身体被轻柔地擦干，小心包裹进厚实绵软的布料，花满楼只觉得浑身弥漫着暖烘烘的睡意，叫他不自觉闭上眼睛，爪子却勾着一块衣角。
“哇，它喜欢、阿姐，我也喜欢、它，它叫什么名字？”
“小鱼来起，好吗？”
“嗯……阿姐唤我小鱼，那它就、就叫大鱼好了。”
花满楼睁开了眼睛。
此刻正是亥时，更夫悠长的尾音融进夜色里散去，竹梆子笃笃作响却未停，惹得狸花猫轻重香不满叫唤。
它白天里睡够了觉，这会儿精神饱满地卧在窗口，毛茸茸的尾巴扫过窗沿几盆长势极好的花草，叶子扑簌的声音像控诉，却惹得这猫儿愈发兴致勃勃，以至于用爪子扒拉花盆边缘，发出刺耳的划声。
“轻重香。”
花满楼的呼唤并不严厉，甚至可以说温和，那猫儿却知道听话，从窗沿跳进屋里，小跑着靠近花满楼，撒娇着讨好蹭他小腿。
青年修长悦目的指节有些无奈轻点它脑袋，那猫儿察觉到这一点，愈发得寸进尺，喵喵叫唤着歪头蹭他掌心讨食吃。
“也不知是和谁学的。”
——大概是和江晚家鹦鹉学的，它们俩相处的极好，连讨食成功后舒服的腔调都有七八分像。
花满楼轻笑着摇头，从瓷罐里拿了些鱼干喂给轻重香，又把窗户边的碗换了新的瓜子和肉块，江晚已许久未给他回信，鹦鹉短纸却是隔三差五带着苍鹰来蹭吃蹭喝，顺便带封他的信走。
就鹦鹉的速度而言，这样的频率无疑是不正常的，但显然一方迟钝尚未意识到，一方虽敏锐察觉，却并不打算声张。
这世上本就人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何况若真要细究起来，他也有事瞒着江晚。
花满楼唇角带笑，听见布袋与桌面摩擦的声响，他伸出手恰好接住被轻重香顽皮扫落桌面花种，起身将它们搁回抽屉里。
倘若陆小凤在这，大概是要调侃两句的，因为那抽屉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五六个小袋子和几封信，隐约可见“江晚”名字的落款。
朋友的心意不该糟蹋，不是吗？
花满楼微笑着整理好抽屉里的物件，从另一个抽屉里拿出另一包种子，是他曾送与江晚的那种。
他寄给江晚，请求她尝试栽种的那些种子，的确是从卖货老翁手里所得，但品种却并不难知晓，是乌鸢。
水壶倾斜，沁凉水珠浸湿花盆里的泥土，青年修长的手指拂过纤细嫩叶，先前江晚所赠的花种已经发芽，按照信中所说，需每天深夜里浇水，习性不似他熟知的任何植物。
想起赠予它们的、那个同样充满秘密的朋友，花满楼唇角含着一丝笑意，却又不禁有些担忧。
“不知江姑娘此行可还顺利。”
随着他话音刚落，像是回应，鹦鹉稚童般尖嫩的腔调遥遥传来，他等待了许久的那道声音。
“花花，花花，江晚大人来信。”
江晚给他回了信，距离上一次来信，这中间相隔的时间并不算久，花满楼却觉出一种多年未见的朋友会面之感，说不清道不明的高兴。
“花公子敬启：惠书敬悉，甚感盛意，迟复为歉。”
“妾身寻得主家遗失之物，已回到中原，先前从信中得知花公子眼睛的病因，主家医师斟酌过后开了方子，或可治好花公子的眼睛。”
“只是方子里一味药材特殊，不便由短纸长情送往，孟医师亦避世已久，不愿出山。”
“故，妾身欲登门拜访，此番冒昧询问空闲时日，还望花公子莫要责怪妾身叨扰。”
短纸念完了信，拍拍翅膀飞到窗边开始熟练的磕瓜子，花满楼脑海里回忆着信纸一字一句，唇角露出温和释然的笑意。
自幼年他失明后，家中便请过无数名医，结果大同小异，因而尽管父母与兄长极力宽慰，可他也知道这双眼睛治好的可能性不大。
但江晚似乎总有种令他不自觉信服和接受的能力，如同那些不同寻常的事情，何况这是对方的好意。
然而，其实另一件事更令花满楼在意。
“不知江姑娘此次会待几日。”
他们上一次也是第一次见面太过短暂，尽管这些时日已经从信件里了解彼此很久，但真实的交流到底是不一样的。
“先前信中似乎有提及口味。”
“要准备些江姑娘喜欢的甜口点心……”
吃完小鱼干，懒洋洋趴在桌面舔爪子的轻重香闻言咪呜咪呜叫着，像是在应和他的自言自语。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江晚。
“小姐，您真的没事吗？”
凌五担忧合上客栈的房门，倒好茶水搁在江晚面前，湿润温暖的薄雾带着袅袅香气，却遮不住女人苍白的面孔。
这具阴气凝成的躯壳本该永远呈现健康的白皙，此刻却隐约泛着死人似的苍白，瞳孔亦逐渐被夹杂着猩红的墨黑侵染，像新旧交错堆叠的血迹。
“妾身无事，只是有些累。”
“可是小姐您——”
“妾身说自己没事！”
这句话落到地上，空气都凝结了片刻，凌五默不作声咽回去已经到嗓子眼的话，江晚说完就有些迷茫，撑着额头愣怔，不敢相信那样暴躁的呵斥话语竟是从自己的嘴里说出。
“……抱歉，凌五，是妾身失言，你且去寻凌三，妾身歇息一会儿便好。”
江晚温和扬起唇角，鸦黑的长睫低垂颤动，嗓音重归于反复杂糅矫正过的柔软，脑海里却不自觉回想起，很久以前，记忆深处被尘封的恐惧。
桑皮纸轻薄软绵，浸了水后柔软而服帖，轻轻覆在脸上，阻隔口鼻，无法呼吸，挣扎无用，不需要多久，随着肺部里最后一丝空气被挤出，疼痛，闷沉，恐惧……愈发沉重，难以忍受的酸楚。
泪水被吸收浸没，融进去成为痛苦的一部分，周围的事物似远似近，不近人情的声音却仍在呵斥着。
“你这个做母亲的是怎么教女儿的？！今天为了只畜生就敢与我顶嘴，明日岂不是要抛头露面，丢尽我江家的脸面！”
“老爷消消气，消消气，都是妾身教导无方——”
“你自是有罪，你女儿目无尊长，不守规矩，更是罪无可恕！来人，把桑皮纸取下来，再敷，在小姐认错之前，不许停，也不许让她死！”
“老爷，那嬷嬷是否还要……”
“换了，挑个能教会这逆女好好说话的来！”
“是……”
“……”
再之后的事情，就已经记不清了，可无非就是她认了错，认了命，学会了怎么好好说话，怎么样才能柔顺温驯，怎么样慢慢消磨掉不符规矩的棱角。
唯一清晰的是，接近窒息时短暂的解脱，而后又一次的痛苦，那张严厉冷漠的中年男人的面孔早就在记忆里模糊不清，可唯独这些话藏在阴影里，从未远去，如同附骨的利刃，时时刻刻等待着刺痛她。
“小姐，不必道歉，是那些梦境带来的影响吗？要不要找孟医生看看？”
凌五错愕过后更多是担忧，并没有埋怨的意思，可江晚闭上了眼睛，显然并不愿再交流，少女欲言又止，最终却也只能选择听江晚的话，避免再刺激到她。
“我就在门口候着，小姐有事随时唤我。”
江晚没回话，凌五沉默着给她换了新的热茶，这才一步三回头的出了门，站在门外却也放心不下，躯壳里本质是003的家伙抿着唇，犹豫着还是打开了后台的聊天框。
马甲系统想看甜甜的恋爱：孟医生孟医生——在吗在吗在吗——是这样的，就是我有个鬼魂朋友，她最近经常做噩梦，有什么解决办法吗？
诶我猫呢：有没有可能我的主业是副本BOSS说书人？
马甲系统想看甜甜的恋爱：对指，孟医生你最好了，对了，［链接］，这是她最近半个月的症状，我都记录在表格里了。
诶我猫呢：我看看，这症状……等等，你说的该不会是主神空间的员工吧？
诶我猫呢：唉，这样的话，说难也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去副本里杀几个人吧。
屋内，待到脚步声和关门声结束，江晚睁开眼睛，被鬼气侵染的瞳孔带着不详的猩红，她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天边的月亮，嗅到风中传来糖炒栗子的甜腻气息。
——阿姐，如果不开心的话，就吃甜食吧。
月光下，女人表情温柔，抬手想要触碰遥不可及的月亮，纤细的身形随之片片剥落，崩塌，化成无数只血红的蝴蝶，自窗口飞出，妖异而瑰丽。
成团的蝴蝶杂乱瓮合着羽翼，翅膀花纹层叠若隐若现，好似无数只眼睛张合，所经之处投映出令人头皮发麻的阴影，但倘若有人抬头，却什么也不会看见。
——活人是无法看见鬼的。
——除非鬼想杀死他/她。
“糖炒栗子，又香又热的糖炒栗子，十文钱一斤。”
顺着空气里逸散的甜香，大片的蝴蝶落在无人的小巷深处，聚成穿着猩红嫁衣的人形，她葱白指尖接住最后一只尚未融进躯体的赤蝶，置于乌发堆叠的鬓边，冰冷吐息间化作绯红的帷帽垂落，而后朝着愈发浓郁的甜腻香气来源走去。
卖糖炒栗子的是个驼背的老婆婆，有一张布满皱纹的慈爱面孔，手里提着一个很大的竹篮子，一块很厚的棉布盖在上面，隐约散发出令人心情舒畅的香甜。
她的腰背弯的厉害，灰布长裙都拖在地上，独自步履蹒跚走在巷子里，显得有些可怜，江晚乍一出现，她似乎是高兴来了生意，并不多在乎她那身不合时宜的衣服，反而笑着招呼她。
“姑娘，买些栗子回家吃吧。”
“劳烦阿婆称两斤与妾身，不必找钱。”
江晚从袖间拿出半块银子，温声递过去时腕间三四个细金丝绞成的手镯叮当作响，一看便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老婆婆收下银子时一张脸几乎笑出了褶子，麻利称了两斤多的栗子包好，还热心劝着江晚尝上一尝。
“多的都送与姑娘，不必推脱。”
“我这栗子的好，姑娘一尝便知。”
香喷喷热腾腾的糖炒栗子，剥了壳，圆滚滚的落进掌心，珠圆玉润，着实讨人喜欢。
何况这栗子的确也甜。
老婆婆笑眯缝了眼的注视里，江晚细细咀嚼着软糯香甜的糖炒栗子，那样的专心和安逸，几乎要让公孙兰疑心这栗子里没毒。
可那怎么会没毒呢，女屠户、桃花蜂、五毒娘子、销魂婆婆、熊姥姥……有着无数止小儿夜啼绰号的公孙大娘易容面皮后的唇角扬起，近乎欣赏的等待着江晚痛苦死去。
她是爱在月圆之夜杀人的，要问原因，一是她心情不好，二是遇见她的人倒霉。
“你为何要投毒杀妾身呢？”
女人不含愤怒，只是疑惑的声音穿进公孙大娘耳朵里，虽然轻柔，却并不虚弱，可她的唇角分明已经流下乌黑血液，顺着下颚滴落，溅开粘稠的花朵，透过灰白长裙，落在公孙兰大红的绣猫头鹰的鞋面上。
乌云悄无声息遮蔽月亮，寂静无声的小巷，老婆婆和红衣新娘，宛如聊斋故事的开场。
诡异而悚然的气氛里，公孙大娘感到一丝微妙的凉意，可对面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又能把她怎么样呢，无非是像那些曾经被她杀死的普通人一样，挣扎片刻，最后无力的丑陋死去。
“你为何要投毒杀那些与自己不相干的人呢？”
这显然不是对方第一次杀人，因为缠在她身上的阴气已经浓郁到快要看不清这人真正的面容，江晚又剥了一枚栗子放进口中，认真而仔细的品尝着这滚烫甜蜜的毒药。
她这样接连不断的问着，却叫公孙兰唇角扬起讥讽的笑意。
“因为我心情不好，而你们又恰好背时。”
“原来如此。”
江晚想，原来杀人的理由可以这样简单，轻松，不含一丝负担，倘若她也这样觉得，是不是就可以轻飘飘拂去那些压在她心头的人命。
“可妾身着实不喜杀人，尤其是投毒。”
直觉叫嚣着危险，公孙兰电光火石之间朝左跃出半步，染着猩红寇丹的长指甲快而又快擦过她的胳膊，留下一条皮肉外翻的长伤口。
好快的身法，这又是哪里来的怪物。
淬了剧毒的糖炒栗子滚落满地，公孙兰捂着胳膊咬牙看向原地，却只见女人摘去帷帽，温温柔柔拭去指尖鲜血，朝她温婉一笑。
“妾身江晚，此番失礼，还望谅解。”
“你就是杀了石观音的那个江晚？”
江晚眸中含笑，丝丝缕缕的猩红侵染墨黑瞳孔，朱唇吐露出最柔软无害的话语。
“妾身也会是杀了你的那个江晚。”
一只刚出生不久的，被抛弃在墙根的狸花幼猫。
“咪。”
夏日多雨，斜织的雨帘垂落，视线本就模糊，犄角旮旯又少会惹得人注意，花满楼尝试着出声，可他现在未免过于虚弱，劈头盖脸的雨水打在脸上，根本就没多少力气叫出声来。
不想死掉，想活着。
共存在躯壳里的幼猫灵魂传来断续的意识，这样强烈的念头，是所有生物本能的渴望。
淅淅沥沥的雨声遮掩愈发细弱的猫叫，逐渐失温模糊的视线里，花满楼忽而感觉有谁停在了墙根前，伸着手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将幼猫捡了起来。
“咪……”
“莫要害怕，妾身不会伤害你的。”
花满楼感觉自己落进了一个柔软且温暖的怀抱里，又或许这是濒死时的幻觉，不然为何他会觉得这双眼眸熟悉至极。
“咦？阿姐，你抱着什么？”
“墙根底下捡回来的狸奴。”
“哦，可它脏、兮兮的，阿姐要养吗？”
“母亲不会同意的。”
“我，我可以把它、偷偷养在我的院子里……”
姐弟稚嫩的轻声交谈里，幼猫的身体被轻柔地擦干，小心包裹进厚实绵软的布料，花满楼只觉得浑身弥漫着暖烘烘的睡意，叫他不自觉闭上眼睛，爪子却勾着一块衣角。
“哇，它喜欢、阿姐，我也喜欢、它，它叫什么名字？”
“小鱼来起，好吗？”
“嗯……阿姐唤我小鱼，那它就、就叫大鱼好了。”
花满楼睁开了眼睛。
此刻正是亥时，更夫悠长的尾音融进夜色里散去，竹梆子笃笃作响却未停，惹得狸花猫轻重香不满叫唤。
它白天里睡够了觉，这会儿精神饱满地卧在窗口，毛茸茸的尾巴扫过窗沿几盆长势极好的花草，叶子扑簌的声音像控诉，却惹得这猫儿愈发兴致勃勃，以至于用爪子扒拉花盆边缘，发出刺耳的划声。
“轻重香。”
花满楼的呼唤并不严厉，甚至可以说温和，那猫儿却知道听话，从窗沿跳进屋里，小跑着靠近花满楼，撒娇着讨好蹭他小腿。
青年修长悦目的指节有些无奈轻点它脑袋，那猫儿察觉到这一点，愈发得寸进尺，喵喵叫唤着歪头蹭他掌心讨食吃。
“也不知是和谁学的。”
——大概是和江晚家鹦鹉学的，它们俩相处的极好，连讨食成功后舒服的腔调都有七八分像。
花满楼轻笑着摇头，从瓷罐里拿了些鱼干喂给轻重香，又把窗户边的碗换了新的瓜子和肉块，江晚已许久未给他回信，鹦鹉短纸却是隔三差五带着苍鹰来蹭吃蹭喝，顺便带封他的信走。
就鹦鹉的速度而言，这样的频率无疑是不正常的，但显然一方迟钝尚未意识到，一方虽敏锐察觉，却并不打算声张。
这世上本就人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何况若真要细究起来，他也有事瞒着江晚。
花满楼唇角带笑，听见布袋与桌面摩擦的声响，他伸出手恰好接住被轻重香顽皮扫落桌面花种，起身将它们搁回抽屉里。
倘若陆小凤在这，大概是要调侃两句的，因为那抽屉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五六个小袋子和几封信，隐约可见“江晚”名字的落款。
朋友的心意不该糟蹋，不是吗？
花满楼微笑着整理好抽屉里的物件，从另一个抽屉里拿出另一包种子，是他曾送与江晚的那种。
他寄给江晚，请求她尝试栽种的那些种子，的确是从卖货老翁手里所得，但品种却并不难知晓，是乌鸢。
水壶倾斜，沁凉水珠浸湿花盆里的泥土，青年修长的手指拂过纤细嫩叶，先前江晚所赠的花种已经发芽，按照信中所说，需每天深夜里浇水，习性不似他熟知的任何植物。
想起赠予它们的、那个同样充满秘密的朋友，花满楼唇角含着一丝笑意，却又不禁有些担忧。
“不知江姑娘此行可还顺利。”
随着他话音刚落，像是回应，鹦鹉稚童般尖嫩的腔调遥遥传来，他等待了许久的那道声音。
“花花，花花，江晚大人来信。”
江晚给他回了信，距离上一次来信，这中间相隔的时间并不算久，花满楼却觉出一种多年未见的朋友会面之感，说不清道不明的高兴。
“花公子敬启：惠书敬悉，甚感盛意，迟复为歉。”
“妾身寻得主家遗失之物，已回到中原，先前从信中得知花公子眼睛的病因，主家医师斟酌过后开了方子，或可治好花公子的眼睛。”
“只是方子里一味药材特殊，不便由短纸长情送往，孟医师亦避世已久，不愿出山。”
“故，妾身欲登门拜访，此番冒昧询问空闲时日，还望花公子莫要责怪妾身叨扰。”
短纸念完了信，拍拍翅膀飞到窗边开始熟练的磕瓜子，花满楼脑海里回忆着信纸一字一句，唇角露出温和释然的笑意。
自幼年他失明后，家中便请过无数名医，结果大同小异，因而尽管父母与兄长极力宽慰，可他也知道这双眼睛治好的可能性不大。
但江晚似乎总有种令他不自觉信服和接受的能力，如同那些不同寻常的事情，何况这是对方的好意。
然而，其实另一件事更令花满楼在意。
“不知江姑娘此次会待几日。”
他们上一次也是第一次见面太过短暂，尽管这些时日已经从信件里了解彼此很久，但真实的交流到底是不一样的。
“先前信中似乎有提及口味。”
“要准备些江姑娘喜欢的甜口点心……”
吃完小鱼干，懒洋洋趴在桌面舔爪子的轻重香闻言咪呜咪呜叫着，像是在应和他的自言自语。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江晚。
“小姐，您真的没事吗？”
凌五担忧合上客栈的房门，倒好茶水搁在江晚面前，湿润温暖的薄雾带着袅袅香气，却遮不住女人苍白的面孔。
这具阴气凝成的躯壳本该永远呈现健康的白皙，此刻却隐约泛着死人似的苍白，瞳孔亦逐渐被夹杂着猩红的墨黑侵染，像新旧交错堆叠的血迹。
“妾身无事，只是有些累。”
“可是小姐您——”
“妾身说自己没事！”
这句话落到地上，空气都凝结了片刻，凌五默不作声咽回去已经到嗓子眼的话，江晚说完就有些迷茫，撑着额头愣怔，不敢相信那样暴躁的呵斥话语竟是从自己的嘴里说出。
“……抱歉，凌五，是妾身失言，你且去寻凌三，妾身歇息一会儿便好。”
江晚温和扬起唇角，鸦黑的长睫低垂颤动，嗓音重归于反复杂糅矫正过的柔软，脑海里却不自觉回想起，很久以前，记忆深处被尘封的恐惧。
桑皮纸轻薄软绵，浸了水后柔软而服帖，轻轻覆在脸上，阻隔口鼻，无法呼吸，挣扎无用，不需要多久，随着肺部里最后一丝空气被挤出，疼痛，闷沉，恐惧……愈发沉重，难以忍受的酸楚。
泪水被吸收浸没，融进去成为痛苦的一部分，周围的事物似远似近，不近人情的声音却仍在呵斥着。
“你这个做母亲的是怎么教女儿的？！今天为了只畜生就敢与我顶嘴，明日岂不是要抛头露面，丢尽我江家的脸面！”
“老爷消消气，消消气，都是妾身教导无方——”
“你自是有罪，你女儿目无尊长，不守规矩，更是罪无可恕！来人，把桑皮纸取下来，再敷，在小姐认错之前，不许停，也不许让她死！”
“老爷，那嬷嬷是否还要……”
“换了，挑个能教会这逆女好好说话的来！”
“是……”
“……”
再之后的事情，就已经记不清了，可无非就是她认了错，认了命，学会了怎么好好说话，怎么样才能柔顺温驯，怎么样慢慢消磨掉不符规矩的棱角。
唯一清晰的是，接近窒息时短暂的解脱，而后又一次的痛苦，那张严厉冷漠的中年男人的面孔早就在记忆里模糊不清，可唯独这些话藏在阴影里，从未远去，如同附骨的利刃，时时刻刻等待着刺痛她。
“小姐，不必道歉，是那些梦境带来的影响吗？要不要找孟医生看看？”
凌五错愕过后更多是担忧，并没有埋怨的意思，可江晚闭上了眼睛，显然并不愿再交流，少女欲言又止，最终却也只能选择听江晚的话，避免再刺激到她。
“我就在门口候着，小姐有事随时唤我。”
江晚没回话，凌五沉默着给她换了新的热茶，这才一步三回头的出了门，站在门外却也放心不下，躯壳里本质是003的家伙抿着唇，犹豫着还是打开了后台的聊天框。
马甲系统想看甜甜的恋爱：孟医生孟医生——在吗在吗在吗——是这样的，就是我有个鬼魂朋友，她最近经常做噩梦，有什么解决办法吗？
诶我猫呢：有没有可能我的主业是副本BOSS说书人？
马甲系统想看甜甜的恋爱：对指，孟医生你最好了，对了，［链接］，这是她最近半个月的症状，我都记录在表格里了。
诶我猫呢：我看看，这症状……等等，你说的该不会是主神空间的员工吧？
诶我猫呢：唉，这样的话，说难也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去副本里杀几个人吧。
屋内，待到脚步声和关门声结束，江晚睁开眼睛，被鬼气侵染的瞳孔带着不详的猩红，她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天边的月亮，嗅到风中传来糖炒栗子的甜腻气息。
——阿姐，如果不开心的话，就吃甜食吧。
月光下，女人表情温柔，抬手想要触碰遥不可及的月亮，纤细的身形随之片片剥落，崩塌，化成无数只血红的蝴蝶，自窗口飞出，妖异而瑰丽。
成团的蝴蝶杂乱瓮合着羽翼，翅膀花纹层叠若隐若现，好似无数只眼睛张合，所经之处投映出令人头皮发麻的阴影，但倘若有人抬头，却什么也不会看见。
——活人是无法看见鬼的。
——除非鬼想杀死他/她。
“糖炒栗子，又香又热的糖炒栗子，十文钱一斤。”
顺着空气里逸散的甜香，大片的蝴蝶落在无人的小巷深处，聚成穿着猩红嫁衣的人形，她葱白指尖接住最后一只尚未融进躯体的赤蝶，置于乌发堆叠的鬓边，冰冷吐息间化作绯红的帷帽垂落，而后朝着愈发浓郁的甜腻香气来源走去。
卖糖炒栗子的是个驼背的老婆婆，有一张布满皱纹的慈爱面孔，手里提着一个很大的竹篮子，一块很厚的棉布盖在上面，隐约散发出令人心情舒畅的香甜。
她的腰背弯的厉害，灰布长裙都拖在地上，独自步履蹒跚走在巷子里，显得有些可怜，江晚乍一出现，她似乎是高兴来了生意，并不多在乎她那身不合时宜的衣服，反而笑着招呼她。
“姑娘，买些栗子回家吃吧。”
“劳烦阿婆称两斤与妾身，不必找钱。”
江晚从袖间拿出半块银子，温声递过去时腕间三四个细金丝绞成的手镯叮当作响，一看便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老婆婆收下银子时一张脸几乎笑出了褶子，麻利称了两斤多的栗子包好，还热心劝着江晚尝上一尝。
“多的都送与姑娘，不必推脱。”
“我这栗子的好，姑娘一尝便知。”
香喷喷热腾腾的糖炒栗子，剥了壳，圆滚滚的落进掌心，珠圆玉润，着实讨人喜欢。
何况这栗子的确也甜。
老婆婆笑眯缝了眼的注视里，江晚细细咀嚼着软糯香甜的糖炒栗子，那样的专心和安逸，几乎要让公孙兰疑心这栗子里没毒。
可那怎么会没毒呢，女屠户、桃花蜂、五毒娘子、销魂婆婆、熊姥姥……有着无数止小儿夜啼绰号的公孙大娘易容面皮后的唇角扬起，近乎欣赏的等待着江晚痛苦死去。
她是爱在月圆之夜杀人的，要问原因，一是她心情不好，二是遇见她的人倒霉。
“你为何要投毒杀妾身呢？”
女人不含愤怒，只是疑惑的声音穿进公孙大娘耳朵里，虽然轻柔，却并不虚弱，可她的唇角分明已经流下乌黑血液，顺着下颚滴落，溅开粘稠的花朵，透过灰白长裙，落在公孙兰大红的绣猫头鹰的鞋面上。
乌云悄无声息遮蔽月亮，寂静无声的小巷，老婆婆和红衣新娘，宛如聊斋故事的开场。
诡异而悚然的气氛里，公孙大娘感到一丝微妙的凉意，可对面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又能把她怎么样呢，无非是像那些曾经被她杀死的普通人一样，挣扎片刻，最后无力的丑陋死去。
“你为何要投毒杀那些与自己不相干的人呢？”
这显然不是对方第一次杀人，因为缠在她身上的阴气已经浓郁到快要看不清这人真正的面容，江晚又剥了一枚栗子放进口中，认真而仔细的品尝着这滚烫甜蜜的毒药。
她这样接连不断的问着，却叫公孙兰唇角扬起讥讽的笑意。
“因为我心情不好，而你们又恰好背时。”
“原来如此。”
江晚想，原来杀人的理由可以这样简单，轻松，不含一丝负担，倘若她也这样觉得，是不是就可以轻飘飘拂去那些压在她心头的人命。
“可妾身着实不喜杀人，尤其是投毒。”
直觉叫嚣着危险，公孙兰电光火石之间朝左跃出半步，染着猩红寇丹的长指甲快而又快擦过她的胳膊，留下一条皮肉外翻的长伤口。
好快的身法，这又是哪里来的怪物。
淬了剧毒的糖炒栗子滚落满地，公孙兰捂着胳膊咬牙看向原地，却只见女人摘去帷帽，温温柔柔拭去指尖鲜血，朝她温婉一笑。
“妾身江晚，此番失礼，还望谅解。”
“你就是杀了石观音的那个江晚？”
江晚眸中含笑，丝丝缕缕的猩红侵染墨黑瞳孔，朱唇吐露出最柔软无害的话语。
“妾身也会是杀了你的那个江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