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醒醒……”
是谁在叫我？
“我找到你的猫了…”
景熙松懈的神经刷一下绷直，她睁开双眼，眼前好一会儿才清晰起来，这里是一个类似于山洞的地方，光线很暗，桥上遇到的少年正蹲在她身旁。
“把这个吃了。”少年见她醒来将一个东西递到她嘴边，她定睛去看，是一只缩小版的蝉，景熙平生最怕这些虫子，她捂着嘴用力摇头。
比起饥饿，景熙更多的是茫然无措，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从前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爸爸妈妈总会帮她搞定一切。
“对不起。”少年并不强求景熙吃虫子，他缓慢地说——就像在确保景熙可以一字不漏地听进去：“你本来可以出去的，这里是死亡地，是亡灵生活的地方，你已经被影子发现了，但是你不要害怕。”
景熙怎么可能不害怕，光是听到“死亡地”这三个字就已经打了个寒噤。
“影子…是什么。”景熙琢磨着少年的话：“那，我的猫怎么办？”
“亡灵不可以离开死亡地。”少年说。
景熙肩膀一下子垮下去，她想怎么会这样呢？明明昨天还好好的，如果花猫不乱跑的话，较量什么的都见鬼去吧。
少年没有说话，他伸手用衣袖擦擦景熙的眼睛，景熙根本控制不住流泪，她难过得要命，但是心里明白还有更严峻的事在等着她，她小声说谢谢，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振作起来：“我要怎么做才能离开这里呢？”
“如果你有足够勇气的话。”少年说着摊开手，上边浮现出一片平平无奇的羽毛。
“听着，拿着这只羽毛一直往南走，尽头有一间小屋，从小屋开始，你会依次看到蜘蛛、蛇和蟾蜍，不要害怕，大声告诉它们自己只是无意闯入想要离开，它们也许会捉弄你，但无论如何都不要生气，这样它们拿你没办法，自然会放你回家。”
景熙小心接过羽毛，她犹豫着问：“那你呢？你不和我一起吗？”
“我有自己的事要做呀，羽毛可以暂时掩盖你生命的气息，记住，路上不可以和身边的东西说话，去吧。“少年说完起身要走。
景熙赶紧叫住他：“请问，你叫什么名字，我们之前应该见过——”
“你无需知道。”少年扭头掀开层层藤曼走出去，这里果然是一处山洞，景熙透过缝隙看去，少年后背伸展出火一样夺目的羽翼，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幕中，星星点点的火花撒下来，在半空中消散了。
景熙坐了片刻，她端详着手中散发着微光的羽毛，郑重揣进口袋爬起来。
藤曼重重叠叠，景熙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撼动它们，最后好不容易挤出来，结果一脚踩上一摊滑溜溜的东西，“啪叽”一声响让景熙头皮发麻，她忍着恶心收回脚，接着跨出一大步，这个做法是对的，当双脚踩上坚实的地面，景熙挤出笑容给自己打气，然而第二步滑铁卢！景熙滑坐下去时大脑一片空白，她只来得及按住飞起来的裙子一路颠簸下坡，最后好不容易在平地上停下来，景熙的脑浆已经晃匀了。
她半晌才撑着地面站起来，先摸摸口袋，羽毛还在，这根羽毛就像定心丸一样让她憋回眼泪。景熙按住口袋小心往前走去，踩着草丛穿过几个高高的石柱，景熙隐约看到远处有好几个影子在晃动，她缩回石柱后边寻找可以照明的东西，可是周围都黑漆漆，唯有那根羽毛，但是羽毛万万不能拿出来，而且那点光也不足以照亮脚下的路，要是……
不行！景熙停止自己总是求助于他人的想法，她暗暗说“一二三——”，然后从石柱后走出来闷头往前赶，默念着眼不见为净，耳不听为清。
影子正是亡灵，这点不出所料。它们大多穿着衣服，并且亡灵中不止有人类，不过一点可以确认，那就是非人类比人类吵闹一万倍，它们在街道上跑来跑去口吐人言，景熙几次差点踩上乱窜的青蛙。
街道也和人类世界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像一座古城，街道是宽敞的青石板，两边挂着连绵的灯笼，亡灵们除了面无神情看起来有些奇怪外，其余和活物没什么两样，甚至街道两边是各式各样的小吃摊，景熙在一个摊子前站定，摊主举起的烧烤签上串着一只红头大蜈蚣。
随着越往南方，身旁亡灵就越来越多，它们的神情也逐渐丰富，有的亡灵容貌十分怪异，就像人类和动物的结合体；还有的亡灵则拖着长长的肢体，所到之处一股恶臭，景熙只顾往前赶路，就这样，她毫无悬念地和长手亡灵擦肩而过，熏人的臭味让景熙没忍住咳了一声，长手亡灵立刻转过头来盯着她，灰色外凸的眼珠子骨碌碌转起来。
景熙呆住了，亡灵脸上的褶皱里满是虫子，凑过来时景熙躲闪不及憋住气连连后退，这一退直接撞上一个软绵绵的物体，回头一看竟是个戴高帽的亡灵，景熙胆颤心寒，心想原来这就是祸不单行！
“走路不长眼睛吗？”亡灵狠狠推了景熙一把，接着眉头一皱。
“你。”它指着景熙，景熙被迫再次后退，她被夹在两个亡灵之间腹背受敌。
“你没洗过澡？！”高大亡灵接着说，脸上的嫌弃呼之欲出，他用力在衣服上擦手：“这么臭！”
景熙赶紧摇头，不料整个人被一下子呼开，长手亡灵站在她站过的地方提着对方领子：“他妈说谁臭呢！”
“谁知道咯。”
亡灵呼啦啦从四面八方围上来，景熙见没有亡灵注意自己，护住衣兜趁机从它们之间挤出去，拔腿往亡灵少的地方跑，没过多远，两个提着一篮子花的亡灵迎面走来，景熙差点在它们面前来了个立正。
“我们就不要去凑热闹了，忘川大人回来看见就糟了，打架起哄的通通送去当牛做马。” 其中一个说，它的目光在景熙身上停留一秒就移开。
“大人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听说影子发现有活人闯进来了，现在正忙着四处搜寻呢。”另一个说。
“还有这样的事？可怕，生命的味道最难闻了。”
等到它们议论着身边走过，景熙才吐出一口气，她抬头看看星星，这不知是第几次确认方向，街道错综复杂，走错地方就麻烦了。
星星越来越稀疏，亡灵越来越少，灯笼也延伸不到的地方，树木拔地而起。景熙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地方了，但是所谓南方就是指向这里，她试探地伸出脚踩踩土地，然后才稍微放心地走上去，走进这片静谧的树林。
林间闪烁着不少微光，微光纷纷朝着景熙围来，不对，是朝着她的口袋围来。景熙挥手驱赶这些萤火虫，但是它们锲而不舍地聚拢在景熙身边，这样也有好处，至少景熙每一步不再那么小心翼翼，她可以看清脚下的路了。
这段路很短，也许是几分钟，也许只有一分钟不到，她看到前方一左一右各立着一棵歪脖子树，一座破旧的小木屋窝在中间。木屋陈旧不已，短短的烟囱噗噗往外喷出一团鸟一样的东西，它们在空中散开呼啦啦地从景熙头顶飞过，洒下一大片带着焦炭味的羽毛。
那是什么？景熙望着鸟离去的方向，怎么会从烟囱里飞出来，什么鸟会在烟囱里安家？她整理整理衣服走到木门前敲了敲。
我该说些什么呢？你好？我是活人？无论怎么说都怪怪的，木门反倒自己打开了。景熙稍稍后退一步，她看着发出酸涩声响的门，再次疑心真的可以顺着这条路离开吗？这么重要的地方居然没人看守。
景熙先是探头看了看屋内，里边只有一张堆满卷轴的长桌，角落还放着一盏点燃的油灯，没有烟囱口，更没有什么飞鸟。
“打扰了？”景熙大声说，然后侧耳倾听，依然没有任何回答，她干脆走进去，屋子里算不上干净，地板和那个山洞口一样滑滑的。
“你好！”景熙又喊道，其实她很想去看看卷轴上写了什么，毕竟一路赶来就是为了寻找离开的办法，从木屋开始的每一个地方都有可能藏着秘密，答案本就是顺着蛛丝马迹找到的。
但是景熙没有动，她揣揣不安地等待少年所说的蜘蛛，油灯的火苗跳跃起来，投在墙上的影子被拉得十分细长，不对！那不是火苗的影子！景熙屏住呼吸，她感觉到肩膀一沉，不用想就知道是什么来了。
“我…我不是……”
中间忘了，后面忘了，景熙急得张口结舌，她在心里准备那么多次的自我介绍被忘得一干二净。
“哦？”蜘蛛发出饶有兴趣的声音，它哒哒哒地绕道景熙跟前，景熙才得以看清蜘蛛的真容，一排圆溜溜的眼睛正对着她，景熙极力避开视线。
“羽毛？”眼睛依次眨巴着，它们长在一颗崎岖的脑袋上，脑袋下边是穿着格子衬衫的身体，七只长手支撑着这个滑稽的身体，无论多滑稽景熙都笑不出来，蜘蛛摆弄着她的脸，好似在研究“这世上居然有只长一双眼睛的怪物”这样的问题。
“你居然有羽毛。”景熙看不见蜘蛛的嘴在哪，但是她又确确实实听到声音，她从小所接受的教育就是不要怯场，要直视对方的眼睛，不过景熙做不到，至少现在做不到，蜘蛛看向哪里景熙也看向哪里，当蜘蛛说出“羽毛”的时候，景熙下意识捂紧口袋。
“你没有资格拿羽毛。”蜘蛛自顾自说，它放开景熙去到桌子边挥动四肢抱起一大摞卷轴。
“为什么？”景熙想了想还是问到。
“如果你不把羽毛给我，就别想离开这里。”蜘蛛一排眼睛依次瞥了景熙一眼，抱着卷轴往角落去。
“可是——”景熙跟上蜘蛛的步伐，但是又不敢跟得太近。
“哪有这么多可是。”蜘蛛不耐烦打断她的话：“我知道你来这儿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这片羽毛还是为了离开，最好掂量掂量。”
它说的不错，景熙在一瞬间同意了蜘蛛的话，无论她愿不愿承认，蜘蛛笑起来，它打了个响指，一只羽毛忽然出现在手上，景熙大惊失色，一摸口袋空空如也！再一个响指景熙眼前飞速旋转起来，只是一瞬间，她又回到木屋门前。
屋里传来嘶哑的笑声，就像在嘲讽一个人类的无能，景熙跑上去用力推门，那扇门纹丝不动，怎么也打不开了。
可是推开门有什么用呢？蜘蛛不会归还羽毛，指不定还要再捉弄自己，景熙又气又急，然而她却不能表现出这种情绪。
但愿从木屋开始不要出现什么亡灵，这样没有羽毛照样可以往前走！景熙暗自祈祷，她还要去寻找办法，没了羽毛就只能靠自己躲藏了。树林里飞来飞去的萤火虫让景熙回想起老家屋后那个小池塘，池塘周围同样生活着许多萤火虫。
当平整的土地伸出一个小小的尖，景熙停下脚步，她不知道那个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就好像她一抬头就看到了，萤火虫的光不足以照亮这么远的距离，景熙顺手捡起一根树枝慢慢靠上去。
尖越来越长，越来越大，就像，就像——景熙迅速蹲下身，那是一座白色石塔的顶端，石塔本身不足以让景熙回避，但是石塔下边有一扇小门，门前排着一长串亡灵！
景熙两眼无神地蹲在小山坡上，只要再往前走一步她就可以像颗皮球那样滚到亡灵堆里去，至于那个时候景熙是不是摔得东一块西一块还说不定，那对于亡灵来说不是送上门的功劳吗？把她送到它们的忘川大人身边去，也许下辈子还能摇个吉利的地方投胎。
每隔一段时间景熙就伸头去看一眼，亡灵一望无际，实则数量有限，它们陆续收缩身体从窄窄的门缝挤进去，“亡灵也是液体做的”，景熙不知怎么想到这个说法，她莫名觉得有趣，可是顺着这个一下子想到自己的花猫，刚冒出来的一点儿快乐也烟消云散了。
石塔可能是白色的，周围放着好些灯，往上是透出暖黄色亮光的窗子，隐约可以看见在里边涌动的影子，再往上是便是塔尖，塔尖上还有两道发光的线，景熙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两条线，真像一双眯起来的眼睛。
这世上总有些事非常奇妙，它们在你努力寻找答案的时候躲起来，又在你几乎快要灰心丧气的时候跑到你跟前，看到它们不会让你那么开心，反而是不解，竟然是这样吗？仿佛自己的努力不是为了寻找它，而是给自己的焦虑找一个寄托，答案本事竟不是那么重要了。
两道发光的线变大一些，景熙清晰看到里边半截竖立的瞳孔，她没作声，并且非常清楚花猫也看到自己了，因为它在塔上拱起背，接着跳下石塔，穿过亡灵群向景熙所在的地方跑来。
别过来！景熙担心花猫会引起亡灵们的注意，那样就玩完了，她朝花猫摆手，但是那只猫一点停下来的意思都没有，不过亡灵似乎也没在意一只跑来跑去的猫，景熙稍微放下心。
我可以说些什么呢？又打又骂，恶语相加？我确实是因为猫跑出来的，可我怪得了谁？我总不能去责怪一只什么也不知道的猫，那我也只好自作自受了。
“坏家伙。“景熙小声说，她迫不及待抱起猫检查一下它的指甲，还是长长的。
“既然我看到你了，总不会不管你，我会想办法带你也离开，前提是我能出去……好了，现在开始不准乱跑。”景熙放下猫站起来，亡灵已经全部进入石塔，她找到一条杂草丛生的台阶走到石塔前，花猫原本乖乖跟在她身后，突然喵喵叫起来，扭头往石塔背面跑去。
“喂！”景熙自己说过不会不管花猫，她一个头两个大，最后还是追上去。
“你去哪？”景熙在迷宫一样的围墙里穿梭，墙与墙之间的缝隙非常窄，很多地方只能侧身而过，地上有许多横倒的树枝，她没有猫那样轻盈的身体，光是穿过这些地方就麻烦地要命。
花猫总是停在每个拐角，像在等待，又像在催促。
“好吧，我不强迫你待在我身边了。”景熙妥协到，不管花猫能不能听懂。
“你不想跟我离开这里吗？也对，猫和人的理想是不一样的，我自己走了，我马上离开。”景熙嘴上这么说，脚下却没慢下来，她总想说点什么来掩盖自己就是想花猫待在自己身边的事实。
“我就当你是带我去什么地方了——”
围墙很高，景熙站在一片枯萎的蔷薇花园前，夜风送来厚重的香味。
“这是？”景熙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景象，所有花枝都深深垂下去，仿佛在为什么而哀伤，雨滴是突然落下来的，原来死亡地也会下雨吗？花猫又回到景熙身旁。
“你想告诉我什么？”景熙抱起花猫，猫咪的眼睛又眯起来了。
“你一定不是普通的猫，奇怪，为什么你会在公园受伤呢？”景熙第一次见到花猫是在一片灌木丛里，那段时间景熙变得不爱说话，她通常在屋子里一坐就是半天，妈妈每天都带她去公园散心，按理说一个六七岁的小孩有什么好散心的。
比起走路，景熙更喜欢坐在椅子上，但是一等到妈妈移开视线，景熙就会想方设法跑开，她跑起来不会摆手，平衡非常差劲，那天也是如此。她跑去公园里自己从来没去过的地方，但是刚刚踏上草坪就摔了一跤，趴在地上的时候，景熙看到灌木里有一双漂亮的眼睛。
是谁在叫我？
“我找到你的猫了…”
景熙松懈的神经刷一下绷直，她睁开双眼，眼前好一会儿才清晰起来，这里是一个类似于山洞的地方，光线很暗，桥上遇到的少年正蹲在她身旁。
“把这个吃了。”少年见她醒来将一个东西递到她嘴边，她定睛去看，是一只缩小版的蝉，景熙平生最怕这些虫子，她捂着嘴用力摇头。
比起饥饿，景熙更多的是茫然无措，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从前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爸爸妈妈总会帮她搞定一切。
“对不起。”少年并不强求景熙吃虫子，他缓慢地说——就像在确保景熙可以一字不漏地听进去：“你本来可以出去的，这里是死亡地，是亡灵生活的地方，你已经被影子发现了，但是你不要害怕。”
景熙怎么可能不害怕，光是听到“死亡地”这三个字就已经打了个寒噤。
“影子…是什么。”景熙琢磨着少年的话：“那，我的猫怎么办？”
“亡灵不可以离开死亡地。”少年说。
景熙肩膀一下子垮下去，她想怎么会这样呢？明明昨天还好好的，如果花猫不乱跑的话，较量什么的都见鬼去吧。
少年没有说话，他伸手用衣袖擦擦景熙的眼睛，景熙根本控制不住流泪，她难过得要命，但是心里明白还有更严峻的事在等着她，她小声说谢谢，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振作起来：“我要怎么做才能离开这里呢？”
“如果你有足够勇气的话。”少年说着摊开手，上边浮现出一片平平无奇的羽毛。
“听着，拿着这只羽毛一直往南走，尽头有一间小屋，从小屋开始，你会依次看到蜘蛛、蛇和蟾蜍，不要害怕，大声告诉它们自己只是无意闯入想要离开，它们也许会捉弄你，但无论如何都不要生气，这样它们拿你没办法，自然会放你回家。”
景熙小心接过羽毛，她犹豫着问：“那你呢？你不和我一起吗？”
“我有自己的事要做呀，羽毛可以暂时掩盖你生命的气息，记住，路上不可以和身边的东西说话，去吧。“少年说完起身要走。
景熙赶紧叫住他：“请问，你叫什么名字，我们之前应该见过——”
“你无需知道。”少年扭头掀开层层藤曼走出去，这里果然是一处山洞，景熙透过缝隙看去，少年后背伸展出火一样夺目的羽翼，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幕中，星星点点的火花撒下来，在半空中消散了。
景熙坐了片刻，她端详着手中散发着微光的羽毛，郑重揣进口袋爬起来。
藤曼重重叠叠，景熙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撼动它们，最后好不容易挤出来，结果一脚踩上一摊滑溜溜的东西，“啪叽”一声响让景熙头皮发麻，她忍着恶心收回脚，接着跨出一大步，这个做法是对的，当双脚踩上坚实的地面，景熙挤出笑容给自己打气，然而第二步滑铁卢！景熙滑坐下去时大脑一片空白，她只来得及按住飞起来的裙子一路颠簸下坡，最后好不容易在平地上停下来，景熙的脑浆已经晃匀了。
她半晌才撑着地面站起来，先摸摸口袋，羽毛还在，这根羽毛就像定心丸一样让她憋回眼泪。景熙按住口袋小心往前走去，踩着草丛穿过几个高高的石柱，景熙隐约看到远处有好几个影子在晃动，她缩回石柱后边寻找可以照明的东西，可是周围都黑漆漆，唯有那根羽毛，但是羽毛万万不能拿出来，而且那点光也不足以照亮脚下的路，要是……
不行！景熙停止自己总是求助于他人的想法，她暗暗说“一二三——”，然后从石柱后走出来闷头往前赶，默念着眼不见为净，耳不听为清。
影子正是亡灵，这点不出所料。它们大多穿着衣服，并且亡灵中不止有人类，不过一点可以确认，那就是非人类比人类吵闹一万倍，它们在街道上跑来跑去口吐人言，景熙几次差点踩上乱窜的青蛙。
街道也和人类世界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像一座古城，街道是宽敞的青石板，两边挂着连绵的灯笼，亡灵们除了面无神情看起来有些奇怪外，其余和活物没什么两样，甚至街道两边是各式各样的小吃摊，景熙在一个摊子前站定，摊主举起的烧烤签上串着一只红头大蜈蚣。
随着越往南方，身旁亡灵就越来越多，它们的神情也逐渐丰富，有的亡灵容貌十分怪异，就像人类和动物的结合体；还有的亡灵则拖着长长的肢体，所到之处一股恶臭，景熙只顾往前赶路，就这样，她毫无悬念地和长手亡灵擦肩而过，熏人的臭味让景熙没忍住咳了一声，长手亡灵立刻转过头来盯着她，灰色外凸的眼珠子骨碌碌转起来。
景熙呆住了，亡灵脸上的褶皱里满是虫子，凑过来时景熙躲闪不及憋住气连连后退，这一退直接撞上一个软绵绵的物体，回头一看竟是个戴高帽的亡灵，景熙胆颤心寒，心想原来这就是祸不单行！
“走路不长眼睛吗？”亡灵狠狠推了景熙一把，接着眉头一皱。
“你。”它指着景熙，景熙被迫再次后退，她被夹在两个亡灵之间腹背受敌。
“你没洗过澡？！”高大亡灵接着说，脸上的嫌弃呼之欲出，他用力在衣服上擦手：“这么臭！”
景熙赶紧摇头，不料整个人被一下子呼开，长手亡灵站在她站过的地方提着对方领子：“他妈说谁臭呢！”
“谁知道咯。”
亡灵呼啦啦从四面八方围上来，景熙见没有亡灵注意自己，护住衣兜趁机从它们之间挤出去，拔腿往亡灵少的地方跑，没过多远，两个提着一篮子花的亡灵迎面走来，景熙差点在它们面前来了个立正。
“我们就不要去凑热闹了，忘川大人回来看见就糟了，打架起哄的通通送去当牛做马。” 其中一个说，它的目光在景熙身上停留一秒就移开。
“大人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听说影子发现有活人闯进来了，现在正忙着四处搜寻呢。”另一个说。
“还有这样的事？可怕，生命的味道最难闻了。”
等到它们议论着身边走过，景熙才吐出一口气，她抬头看看星星，这不知是第几次确认方向，街道错综复杂，走错地方就麻烦了。
星星越来越稀疏，亡灵越来越少，灯笼也延伸不到的地方，树木拔地而起。景熙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地方了，但是所谓南方就是指向这里，她试探地伸出脚踩踩土地，然后才稍微放心地走上去，走进这片静谧的树林。
林间闪烁着不少微光，微光纷纷朝着景熙围来，不对，是朝着她的口袋围来。景熙挥手驱赶这些萤火虫，但是它们锲而不舍地聚拢在景熙身边，这样也有好处，至少景熙每一步不再那么小心翼翼，她可以看清脚下的路了。
这段路很短，也许是几分钟，也许只有一分钟不到，她看到前方一左一右各立着一棵歪脖子树，一座破旧的小木屋窝在中间。木屋陈旧不已，短短的烟囱噗噗往外喷出一团鸟一样的东西，它们在空中散开呼啦啦地从景熙头顶飞过，洒下一大片带着焦炭味的羽毛。
那是什么？景熙望着鸟离去的方向，怎么会从烟囱里飞出来，什么鸟会在烟囱里安家？她整理整理衣服走到木门前敲了敲。
我该说些什么呢？你好？我是活人？无论怎么说都怪怪的，木门反倒自己打开了。景熙稍稍后退一步，她看着发出酸涩声响的门，再次疑心真的可以顺着这条路离开吗？这么重要的地方居然没人看守。
景熙先是探头看了看屋内，里边只有一张堆满卷轴的长桌，角落还放着一盏点燃的油灯，没有烟囱口，更没有什么飞鸟。
“打扰了？”景熙大声说，然后侧耳倾听，依然没有任何回答，她干脆走进去，屋子里算不上干净，地板和那个山洞口一样滑滑的。
“你好！”景熙又喊道，其实她很想去看看卷轴上写了什么，毕竟一路赶来就是为了寻找离开的办法，从木屋开始的每一个地方都有可能藏着秘密，答案本就是顺着蛛丝马迹找到的。
但是景熙没有动，她揣揣不安地等待少年所说的蜘蛛，油灯的火苗跳跃起来，投在墙上的影子被拉得十分细长，不对！那不是火苗的影子！景熙屏住呼吸，她感觉到肩膀一沉，不用想就知道是什么来了。
“我…我不是……”
中间忘了，后面忘了，景熙急得张口结舌，她在心里准备那么多次的自我介绍被忘得一干二净。
“哦？”蜘蛛发出饶有兴趣的声音，它哒哒哒地绕道景熙跟前，景熙才得以看清蜘蛛的真容，一排圆溜溜的眼睛正对着她，景熙极力避开视线。
“羽毛？”眼睛依次眨巴着，它们长在一颗崎岖的脑袋上，脑袋下边是穿着格子衬衫的身体，七只长手支撑着这个滑稽的身体，无论多滑稽景熙都笑不出来，蜘蛛摆弄着她的脸，好似在研究“这世上居然有只长一双眼睛的怪物”这样的问题。
“你居然有羽毛。”景熙看不见蜘蛛的嘴在哪，但是她又确确实实听到声音，她从小所接受的教育就是不要怯场，要直视对方的眼睛，不过景熙做不到，至少现在做不到，蜘蛛看向哪里景熙也看向哪里，当蜘蛛说出“羽毛”的时候，景熙下意识捂紧口袋。
“你没有资格拿羽毛。”蜘蛛自顾自说，它放开景熙去到桌子边挥动四肢抱起一大摞卷轴。
“为什么？”景熙想了想还是问到。
“如果你不把羽毛给我，就别想离开这里。”蜘蛛一排眼睛依次瞥了景熙一眼，抱着卷轴往角落去。
“可是——”景熙跟上蜘蛛的步伐，但是又不敢跟得太近。
“哪有这么多可是。”蜘蛛不耐烦打断她的话：“我知道你来这儿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这片羽毛还是为了离开，最好掂量掂量。”
它说的不错，景熙在一瞬间同意了蜘蛛的话，无论她愿不愿承认，蜘蛛笑起来，它打了个响指，一只羽毛忽然出现在手上，景熙大惊失色，一摸口袋空空如也！再一个响指景熙眼前飞速旋转起来，只是一瞬间，她又回到木屋门前。
屋里传来嘶哑的笑声，就像在嘲讽一个人类的无能，景熙跑上去用力推门，那扇门纹丝不动，怎么也打不开了。
可是推开门有什么用呢？蜘蛛不会归还羽毛，指不定还要再捉弄自己，景熙又气又急，然而她却不能表现出这种情绪。
但愿从木屋开始不要出现什么亡灵，这样没有羽毛照样可以往前走！景熙暗自祈祷，她还要去寻找办法，没了羽毛就只能靠自己躲藏了。树林里飞来飞去的萤火虫让景熙回想起老家屋后那个小池塘，池塘周围同样生活着许多萤火虫。
当平整的土地伸出一个小小的尖，景熙停下脚步，她不知道那个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就好像她一抬头就看到了，萤火虫的光不足以照亮这么远的距离，景熙顺手捡起一根树枝慢慢靠上去。
尖越来越长，越来越大，就像，就像——景熙迅速蹲下身，那是一座白色石塔的顶端，石塔本身不足以让景熙回避，但是石塔下边有一扇小门，门前排着一长串亡灵！
景熙两眼无神地蹲在小山坡上，只要再往前走一步她就可以像颗皮球那样滚到亡灵堆里去，至于那个时候景熙是不是摔得东一块西一块还说不定，那对于亡灵来说不是送上门的功劳吗？把她送到它们的忘川大人身边去，也许下辈子还能摇个吉利的地方投胎。
每隔一段时间景熙就伸头去看一眼，亡灵一望无际，实则数量有限，它们陆续收缩身体从窄窄的门缝挤进去，“亡灵也是液体做的”，景熙不知怎么想到这个说法，她莫名觉得有趣，可是顺着这个一下子想到自己的花猫，刚冒出来的一点儿快乐也烟消云散了。
石塔可能是白色的，周围放着好些灯，往上是透出暖黄色亮光的窗子，隐约可以看见在里边涌动的影子，再往上是便是塔尖，塔尖上还有两道发光的线，景熙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两条线，真像一双眯起来的眼睛。
这世上总有些事非常奇妙，它们在你努力寻找答案的时候躲起来，又在你几乎快要灰心丧气的时候跑到你跟前，看到它们不会让你那么开心，反而是不解，竟然是这样吗？仿佛自己的努力不是为了寻找它，而是给自己的焦虑找一个寄托，答案本事竟不是那么重要了。
两道发光的线变大一些，景熙清晰看到里边半截竖立的瞳孔，她没作声，并且非常清楚花猫也看到自己了，因为它在塔上拱起背，接着跳下石塔，穿过亡灵群向景熙所在的地方跑来。
别过来！景熙担心花猫会引起亡灵们的注意，那样就玩完了，她朝花猫摆手，但是那只猫一点停下来的意思都没有，不过亡灵似乎也没在意一只跑来跑去的猫，景熙稍微放下心。
我可以说些什么呢？又打又骂，恶语相加？我确实是因为猫跑出来的，可我怪得了谁？我总不能去责怪一只什么也不知道的猫，那我也只好自作自受了。
“坏家伙。“景熙小声说，她迫不及待抱起猫检查一下它的指甲，还是长长的。
“既然我看到你了，总不会不管你，我会想办法带你也离开，前提是我能出去……好了，现在开始不准乱跑。”景熙放下猫站起来，亡灵已经全部进入石塔，她找到一条杂草丛生的台阶走到石塔前，花猫原本乖乖跟在她身后，突然喵喵叫起来，扭头往石塔背面跑去。
“喂！”景熙自己说过不会不管花猫，她一个头两个大，最后还是追上去。
“你去哪？”景熙在迷宫一样的围墙里穿梭，墙与墙之间的缝隙非常窄，很多地方只能侧身而过，地上有许多横倒的树枝，她没有猫那样轻盈的身体，光是穿过这些地方就麻烦地要命。
花猫总是停在每个拐角，像在等待，又像在催促。
“好吧，我不强迫你待在我身边了。”景熙妥协到，不管花猫能不能听懂。
“你不想跟我离开这里吗？也对，猫和人的理想是不一样的，我自己走了，我马上离开。”景熙嘴上这么说，脚下却没慢下来，她总想说点什么来掩盖自己就是想花猫待在自己身边的事实。
“我就当你是带我去什么地方了——”
围墙很高，景熙站在一片枯萎的蔷薇花园前，夜风送来厚重的香味。
“这是？”景熙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景象，所有花枝都深深垂下去，仿佛在为什么而哀伤，雨滴是突然落下来的，原来死亡地也会下雨吗？花猫又回到景熙身旁。
“你想告诉我什么？”景熙抱起花猫，猫咪的眼睛又眯起来了。
“你一定不是普通的猫，奇怪，为什么你会在公园受伤呢？”景熙第一次见到花猫是在一片灌木丛里，那段时间景熙变得不爱说话，她通常在屋子里一坐就是半天，妈妈每天都带她去公园散心，按理说一个六七岁的小孩有什么好散心的。
比起走路，景熙更喜欢坐在椅子上，但是一等到妈妈移开视线，景熙就会想方设法跑开，她跑起来不会摆手，平衡非常差劲，那天也是如此。她跑去公园里自己从来没去过的地方，但是刚刚踏上草坪就摔了一跤，趴在地上的时候，景熙看到灌木里有一双漂亮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