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抒音和杨沥深真正开始相熟,是在高二。

    高二开学报到的那天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赤红的夕阳在天边荡着几抹余晖,郁郁葱葱的树木被夏风吹动发出沙沙的声响,广场上的红旗迎风飘展着。正是晚饭的时间,洪泽中学的校园里遍布着身穿橙白色校服的学生,三三两两地走着,谈笑声不绝于耳。

    校园东面的篮球场上,一场球正打到末尾的时候。

    球鞋和塑胶场地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运球的男生侧身挡住后面的围攻,快速地从下面过球,接着反身轻巧一跃,将球抛出。

    “咣”的一声,球从篮筐中跌落。

    男生垂下手臂,在原地轻喘着,鬓角有些细汗,额发稍湿,青灰色的校服裤子,上身黑色T恤的袖子被卷上去,露出的手臂肌理流畅白皙,隐隐可见青筋。

    那颗球咣咣地在地上弹跳了几下,一切尘埃落定。他微仰着头看着,笑了一下,掀起T恤下摆擦了一把头上的汗。

    “杨沥深!你今天打鸡血了?”刚才围攻他的男生中一个人回头喊道。

    他倒着走,耸耸肩笑着没说话,但摆明了是得意的样子。转身走到一旁,拧开矿泉水灌了几口,喉结滚动。

    球场上的几个男生都汗津津的,也走到球场边的长椅上开始仰头灌水。

    易敬森跑着把球捡起来,走过来放进网兜里,随意擦了下脸上的汗,接着刚才那个男生的话阴阳怪气道:“哎呦,何止啊?瞧瞧我们大学霸,一到文科去,这脸色,多红润啊,多健康啊?”

    杨沥深拧上纯净水的瓶盖,闻言斜睨了他一眼,没接话。

    易敬森哼了一声,纯净水在手里来回抛着,接着道:“年级里都传一暑假了,说你要转到文科,我还以为开玩笑呢,没想到是真的。你实话和我说,为什么?还说你要到文科和李抒音争第一呢,真的假的?”

    上个学期年级已经分科,分科后设有一个文科奥赛班、两个理科奥赛班以及平行班。21班便是那唯一的文科奥赛班,和22、23班两个理奥班集中在教学楼二楼中间的“核心区”。

    杨沥深原本在22班待得好好的,但自从上学期期末考之后,不知道怎么的,学校官网的论坛上就出现很多说他要到文科去的声音。论坛上的东西不可全信,但也绝不会空穴来风,果然今天下午开学一来,杨沥深就到21班报到去了。

    但要知道,21班作为唯一的文奥班,文科的尖子生全集中那里,其中就以李抒音为代表,是文科屹立不倒的第一名。暑假期间论坛虽然一直在讨论杨沥深可能要转文科这件事,但随之而来的就是对两人以后谁会是文科第一的争论。

    听到那个名字,杨沥深手上动作一顿,只一瞬又恢复如常,右手捏住瓶盖慢慢晃了晃水。

    旁边的几个男生不等杨沥深接话,就对着易敬森哄笑道:“这种话你都能信?”

    另一个男生看着杨沥深说:“别管论坛怎么说,李抒音估计还不知道呢,我刚才去21班喊人打球的时候,看你旁边好像是李抒音的桌子吧?东哥还把你两弄成同桌了?”

    易敬森一口水喷了出来。

    此时21班的教室里只有寥寥几人,下午刚大扫除过,整个教室整洁明亮,米色的地板上还有些未干的水迹。

    唐梦是英语课代表,正在位子上整理收上来的暑假作业。身后,李抒音的桌面上还空无一物。

    刘景一趴在她旁边的桌子上,侧头看着她整理,闷声说:“不知道音姐什么时候来。”

    “她说要来上晚自习的。”唐梦把试卷用长尾夹夹好。

    洪泽中学向来重视理科,从奥赛班设置的数量便可以看出。以往的年级前十在分科时基本都会选择理科,但他们这一届第一名的常驻嘉宾李抒音却选了文,不仅如此,理科大神杨沥深在新学期也转了文科,这对如日中天的理科未必是多大的打击,但对日渐式微的文科来说无疑是一剂强心剂。

    李抒音下午没有来学校,她初三的时候生了场重病,腿部做了手术,无法参加剧烈的运动,到南京复查刚回来。她的缺席没有让人很意外,反倒是从22班转科过来的杨沥深,让众人惊讶不已。

    杨沥深当年中考是全市的第一名,才刚入学,青春期的悸动在所难免。中考第一的光环,再加上清俊的外表,那时的杨沥深受到太多暗藏爱慕的眼神,可无奈王子并无吻醒公主的觉悟,只一昧在路上披荆斩棘。

    但在披荆斩棘的路上却碰到了一个极其强劲的对手——李抒音。两人在年级第一的位置上打了将近一年的时间,分科后一文一理终于分开排名了,结果又凑到了一起。

    唐梦:“我和你说,抒音来了肯定吓一大跳!”

    “吓我什么呀?”后门突然传来一道清沉的女声。

    唐梦和刘景一侧身看过去。

    青灰色的校服裤子,橙白色的校服T恤,露出的手臂白皙清瘦,单肩背着白色书包,深栗色的长发束成高马尾,发尾垂顺地扫在脖颈里,莹白的一张脸上带着浅笑,乌黑的眼眸。

    唐梦看见她,立马欢快地招手:“抒音!这儿!”

    李抒音信步走进去,班级里不少同学和她打招呼,她笑着答应回去。把书包放在桌子上,她一边拉开书包一边问唐梦:“说什么呢,什么吓我一跳?”

    唐梦转身正面对着她,故作神秘说:“抒音,之前我和你说的秘密,你猜是什么?”

    暑假时,唐梦和她说年级发生了一个惊天大秘密,一定要她来了才肯告诉她。

    李抒音拿出笔袋,随口问:“什么?”

    唐梦眼神向她旁边的位子示意,李抒音看了一眼。桌子上一个透明的笔盒,略显崭新的书本在左边码得整整齐齐。

    “换位子了?”她后知后觉。

    唐梦促狭地笑:“没错,你再猜你的新同桌是谁?”旋即,她又补充,“友情提示,22班来的!”

    李抒音从书包里拿书的手一顿,略显惊讶:“隔壁有人转来啊?”

    唐梦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她缓缓掀开旁边桌子上的书本封面,里面赫然写着两行字——

    高二21班

    杨沥深

    “杨沥深?!”李抒音也难得吃惊。

    杨沥深到洗手池洗了把脸,夕阳已经差不多落尽了。他用潮湿的手指捋了捋头发,向教室走去,刚到教室后门,就听见一声熟悉的嗓音。因为字正腔圆加上疑惑诧异的语调,“杨沥深”三个字被喊得婉转而动听。

    他在门边的脚步一顿,抬眸看向几步之外背对着他的那个女生。

    一个暑假不见,她的头发似乎又长了一点,人还是清瘦的,毛茸茸的发尾贴在在白皙的脖颈里,左手还搭在她那个白皮书包上,右手细白的手指正捏着他的书页。

    他站着没动。

    教室里的李抒音慢慢阖上书页,指尖在上面压了一下,抬头问唐梦:“什么时候的事?”

    唐梦已经看到了后门边的男生,抿着唇轻声挤出两个字“暑假”就转过身去了。

    李抒音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高瘦颀长的男生单手插兜逆着光走进来,看不太清脸上的表情。

    等他走近了,李抒音才回神收回了压在他书上的手指。

    一米八二的身高,左眼角下面有一颗褐色的小痣,略窄的内双,眼眸漆黑锐利,白皙的皮肤加深了这种冷淡感。

    李抒音礼貌性地笑了笑:“听说你转了文科。”

    她和杨沥深并非完全不认识,相反,因为同在奥赛班,交集很多。奥赛班经常一起上课,有培训或者讲座基本都是一起的,同学之间也都互相知道姓名,只不过不太熟就是了。

    更何况她和杨沥深,表彰时都在前后名,考试时基本都在前后位。真正低头不见抬头见。

    杨沥深长腿迈进座位,垂眸看着她,眼里有奇异又隐秘的光亮。他把校服外套搭在身后的椅背上,才回答道:“嗯。”

    “叮铃铃——”

    预备铃声从教室前方的听筒里传出来。

    班主任朱旭东及时地出现在教室门口,拍手催促大家站起来背书,班级同学陆陆续续地站了起来。

    他戴着一副眼镜,稍显瘦弱和书生气,是年级的语文学科带头人。在班级里转了一圈后,他走到后排时拍了拍李抒音的肩膀:

    “李抒音,你来。”

    李抒音闻言放下书,跟着他一起从后门走出去。此时教学楼响起了嘈杂的背书声,走廊上有几个巡查的老师正背着手走动着。

    李抒音走在朱旭东旁边,问:“老师,什么事啊?”

    朱旭东背手在后,侧头看她,先问道:“你这身体没事吧?”

    她抿唇笑了笑:“没多大事。”

    朱旭东点点头,放缓步子:“我们去办公室说。”

    两人到了办公室。

    “先坐。”朱旭东指着旁边的凳子,端起保温杯喝了口茶,随意道:“杨沥深转到咱们班了,你知道了吧?”

    李抒音坐下来,点头道:“嗯。”

    朱旭东把杯子盖了回去,叹了口气,有些语重心长:“这我没提前和你说,我让他坐到你的旁边,是希望你平时能多照顾照顾他。”

    “照顾他?因为他转到文科,不够适应吗?”

    朱旭东缓缓摇了摇头:“像张美夕一样。”

    张美夕是李抒音高一才进校时的同学。当时分了六个奥赛班,是根据中考成绩来的。也许是上了高中不适应,张美夕虽然分到奥赛班,但她的成绩,尤其是数学,在班级里一直倒数。再加上本人比较腼腆,在小组里经常被孤立,后来朱旭东就把她调到李抒音的组里去了。在李抒音的鼓励下,她成绩慢慢地又有起色了。现在她就在楼底的美术班,经常会上来找李抒音问题目、借笔记。

    “但杨沥深的情况要更复杂一点。”朱旭东说。

    他看着眼前的女生,脸上总是带着微微的笑意,一双黑瞳总是显出一种让人无可逃避的洞察力来。

    “复杂?”

    朱旭东实话实说,并不隐瞒:“他母亲去年因病去世了,父亲又不在身边,他们家现在在洪泽,就他一个人。”

    李抒音一怔,搁在桌面上的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

    朱旭东接着说:“‘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撕毁给人看’,杨沥深呢,是个很有天赋和毅力的学生,他怎么突然要转来文科,我也没有细问他,我想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他不愿意说的,但无论如何,我不希望他一个本来美好的东西被撕毁。”

    朱旭东沉眸想了一下,还是说:“有思想的学生,尤其是在这段年少的时候,纯粹又理想化,容易进死胡同,一旦认准了一件事,那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李抒音慢慢松开手指,语气笃定:“我知道老师的意思,但照我的看法,杨沥深应该是个很有自控力的人,他不会的。”

    朱旭东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他呼了一口气,不作点评,只拍拍她的肩,结束这个话题:

    “不会那当然是最好了。”

    晚自习课间,李抒音正准备去接水,就听到外面有人喊她,一转头,衡啸云站在后门门口。

    衡啸云是她姑姑的儿子,也就是她表哥,就在隔壁班。

    外面的走廊里很热闹,李抒音放下水杯走了出去。

    衡啸云穿着校服T恤,风纪扣一粒都没扭。他双手插兜倚在后门边,懒懒散散地:“你姑喊你星期天来吃饭。”

    李抒音点头,表示知道了。

    衡啸云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落在教室里面坐在椅子上的男生身上。

    他提高嗓门,故意叹了口气说道:“哎呦,妹妹,一定替我好好收拾那个叫杨沥深的家伙,短短一个暑假,他就背叛了理科,转投文科,我告诉你,这样的同学,我们理科坚决予以抵制!”

    “......”

    走廊上趴着很多出来透气的同学,听着都要笑疯了。

    “谢谢,我们很乐意接收。”李抒音拍拍他的肩。

    她神色认真,让这件事显得更好笑了。

    “怎么——”身后传来声音,李抒音侧头看,是杨沥深。

    他已经走过来,站在她身后,低笑一声对衡啸云说:“我不走,理科还有你们什么事啊?”

    “靠!”衡啸云暗骂一声,被他轻狂的样子激怒,“你小子别太拽了哈!”

    杨沥深伸手按住酸涩的脖子扭了扭,挑眉道:“这不是拽,是事实啊哥。”

    “......”

    衡啸云忽略掉那声带着阴阳怪气的“哥”,看着面前的李抒音,面色凝重地捏住她的肩:“妹妹,他就是个坏蛋,你坐在他旁边一定要小心!”

    李抒音侧头看了一眼衡啸云口中的“坏蛋”,他还是懒淡笑着的样子。

    她拿下衡啸云的手,对于他的话不置一言,问道:“你干嘛这么在意杨沥深转文科啊,你暗恋他吗?”

    四周一下子传来许多呛咳声,衡啸云脸都绿了:“你这丫头说什么呢!你暗恋他我都不会暗恋他!”

    杨沥深抿直唇线,看着前面的少女,侧脸莹白清瘦。他喉咙滚了滚,对衡啸云说:“周末我让你三个球行了吧?”

    衡啸云瞪着眼睛:“三个球?我觉得我受到了侮辱......”

    这时上课铃声打响,衡啸云立马转身回去了。22班男生多,管得也严。

    李抒音看着他吃瘪的神情,心里暗笑,转身却看见杨沥深盯着她看,心里一凛。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脸,轻声问:“怎么了?”

    杨沥深轻笑着摇摇头。

    两人到位子上坐下,班级霎时安静下来。

    杨沥深低头翻开书,右手将一支黑笔转得飞快。

    她拿起一本全新的软面抄,细白的手指捏着黑笔,在第一页写道:

    【不知道你为什么转来文科,不过,学习上遇到什么问题可以找我,我会很乐意为你解答的。】

    她把本子推过去,是偏向楷体的很雅正的字。

    杨沥深接过去看了半晌,刷刷写下一行行书:

    【学习之外的呢】

    李抒音:【也可以,只要我会的。】

    杨沥深:【你帮我我也应该帮你才对】

    李抒音:【不是这个意思,不需要的。】

    杨沥深:【为什么】

    李抒音:【同学嘛】

    李抒音余光看到这次推过去的本子被杨沥深看了很长时间,然后才回。

    杨沥深:【那我可以教你数学题我其实不需要你帮我什么】

    后面那半句话被一条斜杠划掉了,然后接着写:【如果你需要的话】

    她在没分科前,便和杨沥深在排名上咬得很紧。只是分科后,文理科就分开排名了。她一直知道自己在数学上还有进步的空间,每回都在一百五十分左右徘徊,而杨沥深的数理化几乎次次都是满分——她的排名能够压过杨沥深完全得益于双语的成绩。

    其他人也不会天真地说要给长居荣誉榜的李抒音补数学,但杨沥深的话却很有信服力。

    晚自习下课时已经将近十点了,初秋的夜晚还很燥热。唐梦扑上来挎住李抒音的胳膊,和她一起下楼去。夜风习习,橘黄色的路灯照得校园大道一段明一段暗,有一些骑着自行车的同学从后面不断越过来又向前驰去。

    “抒音,一看你最近肯定没关注论坛。”唐梦说。

    洪泽中学官网有个论坛板块,经常会有同学在上面发帖,因为是匿名的,大家也会在上面得到不少资讯。比如哪个老师要调走啦,食堂捡到饭卡啦,篮球赛上穿黑球衣的叫什么名字啦,于是这个论坛在同学间很火。

    “论坛?”李抒音在她旁边慢慢走着,“论坛怎么啦?”

    “暑假最火的两个帖子,回去看微信。”唐梦拍拍她的肩膀,神神秘秘地走了。

    李抒音回到家里,母亲陈丽柔正在打电话,见她开门进来,对那头说了一句“先这样”就挂了电话。

    陈丽柔问她饿不饿,要不要做点饭。李抒音说不用,让她早点休息。

    她拿起衣物进了浴室,等披着半干的头发出来时,唐梦给她发来微信。

    是两个论坛的链接。

    李抒音坐在书桌前,蜷着腿。她很少用论坛,倒是在入学时注册过一个账号。

    她输入账号登上去,点进唐梦发来的第一个帖子,是关于杨沥深的,楼主发帖时间是一个多月前——

    【问下即将高二的童鞋们,有谁知道杨沥深为什么突然转到文科吗?】

    1楼:楼主问这个问题......难道是他的爱慕者?

    2楼:不清楚,不过学霸的想法我们一般人是无法理解的。

    3楼:别说了,听说理科的老师已经哭晕在厕所了,理科痛失一员大将!

    4楼:文科复兴指日可待!!!

    5楼:有没有人正经回答一下啊......我也想知道......

    ......

    帖子下有一千多条的回复,看得出来,杨沥深转文科这件事掀起了不小的波澜。李抒音翻了几分钟,也没有人给出靠谱的答案,大都在插科打诨。

    她又点进第二个帖子,这次是说她的。

    【谁有李抒音的联系方式?上次在作文汇编上看到她,想向她请教一下怎么写作文】

    23楼:21班出文豪你是第一天知道啊?

    33楼:看出楼主挂羊头卖狗肉,想要人号直接说呗,还请教作文......

    75楼:建议直接去21班门口问她,感受下奥赛班的氛围,接受智商的碾压

    101楼:接75楼,建议和杨沥深那个帖的发帖人一起去21班门口问问蹲着

    121楼:话说回来,洪泽中学的文科班一下子坐拥两尊大佛,有没有人压高考出几个清北?

    122楼:那不如压两人谁是第一

    ......

    帖子渐渐演变为表态帖,于是楼主又发起了一个投票,已经有将近一千人参与,杨沥深比她多了两百多票。

    有个回答得了高赞:

    “虽然听说李抒音之前初中经常是第一,但是咱们洪泽的中考第一却是杨沥深,所以我压的是杨沥深的临场心理素质。”

    “李抒音嘛,”那人写道,“感觉在杨沥深面前还是不够稳。”

    李抒音看了两秒,默默退了出去。

    第二天一早是新学期的开学典礼,全校师生都在高亢的旋律中,汇聚在学校的大广场上。

    作为学生代表发言的是钟华阳,也是他们年级上学期期末的理科第一。

    李抒音才听说这个消息,心里也诧异。钟华阳的理科排名正常在二十多名,有时发挥好了会进前二十,但考第一似乎还是头一次。

    她看着主席台上的钟华阳,他手里拿着一份稿纸,正激情满怀地发言。

    唐梦凑过来小声和她说:“和你说,暑假杨沥深刚转过来的时候,还有人说他就是被钟华阳超了第一,落不下面子,才转文科的。”

    她不满地哼道:“真受不了这些人,说得我们文科跟不要脑子就能学似的。”

    李抒音没搭话,默默地向斜后方的杨沥深投过去一眼。他穿着洁白的校服站在那,头发后抓露出流畅清晰的轮廓,目光冷淡地看着前方。

    因为朱旭东的嘱托,李抒音开始关注杨沥深。他在班级里担任清闲的组长一职,开学一个星期的时间,杨沥深每次交上来的作业总是十分规整,书写排版也一贯地美观,在同龄男生里十分难得。

    周五的一个课间,李抒音拿着杯子到水房去接水。

    从教室到水房要经过很长的一段走廊,她把杯子放下,拧开阀门,蒸腾的水汽就蔓延开来。

    冷不丁地,身后有人拍了她一下。

    钟华阳戴着一副银框眼镜,校服外套拉上,露出的夏季校服扣子也扭到了最上面那一颗。

    他问:“暑假怎么没见你?”

    “我去南京了。”李抒音说完笑了一下。

    她和钟华阳是小学一个班的,后来小升初他去了别的学校,两人就很少联系,偶尔节假日才会在企鹅号上问候一下。

    “你期末的作文写得很好,我刚才在汇编上看到了。”

    李抒音关上阀门:“谢谢。”

    “能借你的积累本看看吗?”钟华阳推了下眼镜,“我的作文,论据总是用得不恰当。”

    “可以,但是可能周六才能给你。”

    钟华阳微微一笑:“没关系,周六我再找你。”

    李抒音点点头,握紧水杯准备回去。这时,后面突然传来一道略显冷冽的声音——

    “李抒音。”

    水房内的两人同时看过去。

    男生峭拔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金色的浮光落在他肩头,五官轮廓分明。

    杨沥深。

    他目光只看向李抒音,长腿迈进来,走到她旁边将水杯搁下,打开阀门。

    杨沥深站在旁边,嘴角还噙着一抹笑意。他的脸到下颌收窄,嘴角上扬时有些冷傲。

    李抒音略显诧异地挑看着他,只一秒就察觉出他对钟华阳的不快。

    洪泽中学两个理科奥赛班历来就不太对付。

    说是两个理奥班,其实真正通过考试组建的就一个,22班,而23班,则被称为“太子班”。洪泽中学作为五星级高中本来是不能有初中部的,但为了升学率,硬是在小升初时把初中部搞了一个“建设部”的名头留在校内,中考后便直接升到高中。

    一个是嫡系的学生,一个是外来生的集合,两拨人便如同明堂与乡野。

    钟华阳推了下眼镜,像是没注意到杨沥深的轻视,温和地对李抒音笑了一下,说道:“那我先回去了。”

    他走后,水房安静下来,只有咕咕的水声。

    少女的侧脸被透过窗的夕阳描摹着轮廓,杨沥深看了两秒,才说:“你不想问我什么吗?”

    她抬眼看着他:“什么?”

    杨沥深笑起来,他懒散地靠在墙上,这下眼睛微弯,盯着她说:“比如,我为什么会转来文科?暑假到现在有很多人问过我这个问题。”

    李抒音垂眸将水阀关上,在陡然安静的氛围里侧头看着他。

    “人改变选择很正常啊,人也可以试错,只要能承担后果。”

    夕阳静静地照射过来,课间的打闹声模糊又清晰地传来,杨沥深眼神意味不明地看着她。

    李抒音握着杯子,说:“学习就是一步一个脚印,有付出几乎是有立竿见影的效果。你很聪明,无论在哪里,应该都能取得不俗的成绩。文科和理科差不了多少,只是选修和附加题不同而已。”

    她的眼睛真诚又沉稳:“文科的事情,你都可以来问我。”

    高一的一整年,李抒音和他说过的话其实不超过十句。

    文理分科前他和哥哥衡啸云便是同班同学,高高大大的男生们都被安排在后排的座位,所以李抒音每次去找衡啸云时几乎都会和他打个照面,但仅仅是眼神的平淡相触,不过一瞬后便移开,并没有语言交流的理由。

    而且,她和杨沥深在过去的一年里确实算得上“针锋相对”,年级第一的位子除了两人之外就没出过其他人,于是同学们自然而然地将两人的关系定义为“对手”。

    杨沥深拿起水杯:“走吧。”

    两人赶在打铃的前一秒踏进了教室,讲台上的数学老师额外“关注”了两人几眼。

    数学老师是和22班共用的一个,叫张坤,寸头,瘦长的脸,脸色略黑,人看着精瘦有神,浙大数学系的硕士出身。

    凡是老师总有偏爱的学生,杨沥深没转来文科前,张坤上课经常会提起他,尤其是刚分科的那次考试,年级为了煞煞同学们浮躁的心态,把卷子出得极难,而那次,杨沥深的数学是年级唯一一个满分,当时卷子还被张坤拿来班里投屏来着。

    这节课上的是不等式,张坤的讲课声清晰有力,不一会儿就让大家自由讨论。话音刚落,教室里就响起椅子和地面的摩擦声,前面的同学拿着课本慢慢转过来。

    唐梦把椅子挪好,忽然想起了什么,问斜对面的杨沥深:“哎,杨老大,你们理科不等式都上完了吧,我听说圆锥曲线都上到一半了。”

    杨沥深手里转着一支黑笔,勾唇笑了笑,应道:“对。”

    “学校论坛上都在问你为什么转来文科,你在理科都是中流砥柱,来我们文科那肯定如履平地。”唐梦眨了眨眼睛,里面闪过促狭之色,声音略微压低,“不过——你来了,抒音可就水深火热了。”

    李抒音本来右手正握着笔在写字,闻言手指一动,笔杆轻打在唐梦的手臂上,低声制止:“唐梦!”

    唐梦是活泼的性格,平时就爱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大家都习惯了,只是李抒音却不知道杨沥深会不会介意这些——毕竟,学习好的人多半都会有些傲气。

    杨沥深脸上的笑意果然敛了下来,他语调平平道:“哦,是吗?”

    前面坐着的刘景一联想到他和李抒音之前的“渊源”,笑着打圆场道:“哎呀,大家就是爱八卦,其实音姐才不会在乎这些呢!既然杨老大已经来了咱们班,那咱们文奥班就该一致对外,瞧瞧理科的那些嘴脸。我先说,这一届,就是咱们洪泽中学文科崛起的一届!”

    下午五点半,放假铃声准时打响。

    李抒音和姜晓琪约好一起去买笔。姜晓琪和她一个初中,考试时和她都在一个考场,她是教师子女,母亲是初中的老师,分科后她就被安排进了太子班。

    路过23班的窗口,姜晓琪喊住她,她的钥匙圈上挂了一串的潮流装饰,随着走路哗哗作响。

    两人一起向校门口走,闲聊了一小会儿,背后就传来一连串的车铃声,两人不由回头。

    衡啸云双手握把,单脚踩在地上看着两人,对着李抒音说:“星期天来吃饭,别忘了。”

    李抒音扣着书包肩带慢慢点了点头。

    衡啸云后面那些理奥班的男生们跟着停下,他一贯的好人缘,走哪都呼朋唤友的一长串。姜晓琪皱了皱鼻子,看着乌泱泱的一群人和一堆赛车。

    “你们干嘛去?”

    “啧——”

    衡啸云挺直脊背,拉了拉红色的护腕,嗤了她一声。

    “男人的事,少打听。”

    一帮人又乌泱泱地骑着车走了。杨沥深在最后,慢慢踩着赛车跟着走了。黑色的斜挎包,白色的板鞋,走之前还看了两人一眼,点头示意了一下。

    姜晓琪和李抒音站在原地,目送着他们骑远了。风吹动着她们校服的下摆,夕阳打着金橘色的光亮。姜晓琪这时才无语地冲着天翻了个白眼,她和衡啸云一贯地互相看不惯——衡啸云看不惯她追星弄的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她看不惯衡啸云耍帅做作的样子。

    两人迈步向前,姜晓琪用手扇了扇风,想起最后走的杨沥深,摇了一下李抒音的胳膊。

    “暑假杨沥深转到你们班,你不知道,张坤都要气死了!”

    李抒音脚步一慢,这下才认真觉得她不在的这个暑假风云变幻。她说:“我还想问问呢,他怎么突然转文科了?”

    “我也不知道,他不是暑假补课的时候就搬到你们班去了嘛,我听胡文洁说,上学期期末考完之后,她去办公室数资料,经过小科办公室的时候看到周校长和杨沥深好像在吵架。”姜晓琪猜测,“可能是因为这个,就是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吵起来。”

    新学期开学不过才一个星期,杨沥深转科这件事在李抒音的生活里就像扔了块石头进河,不断地泛起一圈圈的涟漪。不过李抒音是只要不踩着她那条线,她是随便别人怎么说的。

    学校对面的广场有一家叫“聪明兔”的文具店,李抒音被姜晓琪挎着手臂选了半天的文具,她追的偶像出了新海报,又刷刷地买了一大堆。李抒音只买了一个本子,姜晓琪问她之前不是才买了好几个。

    “用完了,最后一个也用了。”李抒音没说最后一个本子被用来写“小纸条”了。

    不过姜晓琪的好奇心比唐梦还重,两人坐在小吃店里吃着煎饼果子,她突然又说:“你说杨沥深到底为什么转到文科?”

    李抒音一口水呛在喉头,咳了几声,眼里冒着泪水。

    “到底为什么呢,”姜晓琪在座位上喃喃自语,又说,“我和你说,你知不知道论坛那个投票?”

    姜晓琪和唐梦是年级最前沿的吃瓜选手,两人聊起八卦能大谈三天三夜。

    李抒音抽纸摁了摁眼角的泪水,点头:“唐梦给我发过。”

    “你怎么看?”

    “看来你们暑假的作业还是太少了。”

    姜晓琪耸了耸肩,鬼灵精似的看着她:“这不怪我们,你和杨沥深之前在排名榜上打了快一年,结果分科时正好分开排名了,还怪可惜的。孙主任都说了,正好让你们文科活活水,不然太安逸了。”

    “孙主任能和你们说这种话?”

    姜晓琪无辜道:“他在办公室说的,被我无意间听见了。”

    “......”

    李抒音默默看着她,连孙主任的墙角都敢去听。她头上三根黑线,叹了口气:“杨沥深转个科,为什么我觉得是我在渡劫呢?”

    衡啸云一帮人到城东公园的篮球场去打球。夏天炎热,洪中严格要求穿上校服,所以在场的都穿着橙白色的校服T恤。场内还有别的学校的,只有最里面还有一个场地。

    衡啸云把袖子撸到肩膀上,将球扔给杨沥深,侧了侧额,说:“来,打一场。”

    眼里还有挑衅。

    易敬森原本在喝水,忙拧上瓶盖过来站在他面前拦了一下。

    “衡啸云,他都到隔壁多久了,这事儿你怎么还没过去呢?”

    衡啸云单手挡开他,冲杨沥深扬了扬下巴,散漫道:“打一场,这事儿就翻篇了。”

    一帮人很快分成了两队,那枚篮球在手掌和空中不断传递,混合着汗水和微尘。衡啸云专截杨沥深的球,投球时把篮筐砸得梆梆响。一场球下来,球场四周的灯已经明晃晃地亮起来。易敬森把球拿到一边,灌了口水,向后看去。

    杨沥深还站在场中央,一边校服裤脚卷了上去,单手叉着腰,额发汗湿,校服的风纪扣中场全解开了,能看到白皙的脖颈上都是汗渍。他低着头不知道想什么,手背擦了下脸。

    衡啸云刚才不算客气,在场的都一副被练惨了的样子。杨沥深慢慢向这边走过来,易敬森扔了瓶水给他,他接住,坐到了衡啸云的旁边。

    “之前论坛上有人票选理科四王子,选的谁来着?”衡啸云又仰头灌了口水,拧上瓶盖,“你、我、易敬森、江煜其,现在你走了,我们三缺一了。”

    他鬓角还有汗,侧头看着杨沥深。晚风轻柔地吹,带着点凉意。他搭着杨沥深的肩膀,叹道:“其实我也不是生气,只是怪可惜的。你到文科去,那是屈才。之前分科时,我妹选文科,我还觉得她脑子坏掉了,但她一旦做决定,几乎就不会改变。”

    杨沥深低头静静地听着。

    “文科好玩吗?”衡啸云看着前面,嗤笑一声,“你是挥挥衣袖进去了,把我妹放火上烤呢?你知道论坛上那些碎嘴子怎么说的吗?”

    杨沥深举着水一顿,慢慢侧头看他。论坛他很少上,除了高一开学注册时上去了一次。他手肘撑着膝,慢慢问:“什么?”

    李抒音和姜晓琪分手后就回了家,八点五十分,她坐在书桌前看了会儿书正准备睡觉,姜晓琪给她发微信。

    论坛那个楼主截了张图又发了个新帖子——

    【赛点来了!杨沥深参与投票!】

    九点的时候,杨沥深参与投票,投给了两人中的李抒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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