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在关雎宫里歇下了,燕璟琮也冒雪赶回东宫去,燕静仪带着岁稔回到自己的西偏殿去。

    一进门,燕静仪屏退众人,只留了岁稔在屋里伺候。

    岁稔不行叩拜礼,却不卑不亢抱拳说道:“殿下果然信守承诺,此后岁稔为殿下马首是瞻。”

    燕静仪在榻上坐下,示意岁稔坐在另一侧,拿着茶几上的茶壶斟了两杯茶,一杯放在自己面前,另一杯递给岁稔:“昨日你带着雪水来寻我,说是我生母的人,我不敢轻信。今日看父皇母后的神色,想必你先前说的话是真的了。”

    岁稔接过茶,看着面前与旧主相似的脸,不由得一阵心酸,心中所想不禁脱口而出:“我与赤华小姐自幼交好,彼此志向相通,互引为知己。奈何小姐与我同身为女子,有志不能成,否则这天下是谁家的天下还未可知!”

    燕静仪瞪大眼睛,眼疾手快捂住岁稔的嘴,疾言厉色:“姑姑慎言!”待四下打量没有异样后,燕静仪皱起眉训斥:“如今父皇母后都对你存着忌惮之心。这大逆不道的话若是被人听去了,我无论如何也保不住你。”

    岁稔也知道这话不该说。

    可是十三年了。那场大雨后,那个胸怀大志、运筹帷幄、万人敬仰的张皇后,那个曾眉眼灼灼许她“男女共事”承诺的少女,在一夜之间潦草丧命。自己拼了命往回赶,只堪堪见她最后一面。她灰白的脸色惨淡,说不出什么话,握着自己的手,就那么死在床上,死在困住她的深宫里,再无人探望,再无人提起。

    再没人谈起那个睥睨天下,明艳洒脱的女子,再没人夸赞她是永安城里耀眼的明珠。

    自己在宫里如同提线木偶一般,麻木地服侍杀害自己主子的凶手。等了十三年,才等来主子的女儿,才等来自己的希望。

    岁稔看着眼前的小公主,起身跪拜行大礼:“静仪公主,我会成为您最得力的助手,希望您能继承您母亲的遗志,让这天下男女平等,万世太平。”

    燕静仪看着脚下跪着的岁稔,沉默不语,没有应答。

    张皇后或许确实志怀高远,指点天下,可她已经死了。燕静仪如今只想在宫里平安无事地生存下去。男女平等、万世太平这样的事,哪是自己现在能染指的。

    岁稔迟迟得不到燕静仪的应答,一腔热血逐渐凉得像屋外的寒冬。她鄙夷一笑,不等吩咐,自己起身:“我原以为,小姐的女儿一定像小姐一样,才甘愿担着风险,一定要来辅佐。现在看来却是我想多了。公主殿下,你比不上小姐万分之一。不知小姐九泉之下,会不会悔恨自己生了这样一个平庸的女儿出来。我替小姐不值!”

    岁稔转身决绝,正要开门出去,又停下,半转过头,却不愿意正眼瞧燕静仪。她道:“您是主子在世上唯一遗留的血脉,我会竭尽全力护着您的。只是,我希望您谨记,我今后做任何事都只是因为感念主子的恩德。”

    岁稔摔门而去。

    燕静仪目送她离去,在榻上僵坐许久,直至手里的茶凉透,冷得指尖惨白。

    阿甜走到她面前站定,默默陪着她。

    “阿甜,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我是不是很差劲?我抛下养育照顾我的慧音师傅,来宫里又讨好皇帝皇后和太子,不敢承担生母遗志,只是苟且偷生……”燕静仪低头说着,泪掉在茶杯里。

    阿甜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沉默好久,才回答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你还小,才十三岁。你想活着不是错。他人强加于你身上的愿望,不能成为绑架你的借口。你应该自己决定,自己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燕静仪不知道。无父无母地活了十三年,她不知道自己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没人教她。

    从前在莲溪寺,慧音师傅叫她万般忍耐,于是她学会如何沉默应对他人的嘲笑与苛责,如何在苦寒深山砍柴打猎,如何当一个小僧尼。如今来到宫里,叶皇后叫她恭谨守礼,于是她学着宫中礼仪,学会认识各种布料纹路、首饰样式、天南海北的香料和各类珍馐菜品,学着应对下人的奉承夸赞,揣摩上位者的心思,如何当好一个得体的公主。

    可是,她随波逐流,却从没想过,自己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生母已逝,父亲不喜。这茫茫天地间,看似热闹非凡花团锦簇,其实难有她一席之地。个中滋味,非亲身经历者不可体会。

    她无人诉说。

    腊月二十三,是祭灶的大日子。皇帝体恤官员,免了早朝,让他们好与妻儿家人团聚。

    宫内也是一派喜气,各宫人都忙忙碌碌的,为晚间的宫宴做准备。

    这次宫宴除了宫里人,还会有大臣赴宴,以示皇家恩宠。各宫嫔妃,若是家中没有子弟在宫中任职的,想见族亲,一年也就这一次机会,家世显赫的宫妃大都欢欢喜喜地准备着了。

    自十三年前张家没落,西北军权被分给几家武将。如今风头最盛的是世代从武的蒋家,颇有些一家独大的意思。明妃名唤蒋明玉,便是出身此家。

    入冬之后,西北常大雪,狄戎便屡屡侵扰边境,妄图抢些冬粮。多年来,蒋大将军坐镇军中,蒋小将军亲自带兵巡逻,日夜提防着出其不意的小规模进攻,护着边境百姓,极得皇帝器重。这蒋大将军便是明妃生父,蒋小将军亦是明妃族兄。这等境况下,明妃在宫中地位如日中天可想而知。便是中宫叶皇后,也时时让她三分,衣食住行大小赏赐,均是按着自己的份例给她备着。

    今年宫宴,蒋小将军蒋定封受召回宫,因而明妃欢喜异常。她虽与这位族兄非一母同胞,可同族便是一体,蒋定封位高权重,于她有利无害。

    她与蒋小将军通信月余,希望蒋小将军借着军功,为自己的大皇子助势。可蒋定封军中刀尖舔血的一个人,自然谨慎识局势。如今太子为中宫嫡出,无甚过错,自己侄子只占了个“长子”的名头。若贸然行事,只能惹得皇帝厌烦。所以他并不准备动太子,只准备试探皇帝的态度。

    这一切燕静仪都不知晓。她只顾着听教习嬷嬷的吩咐,熟悉晚间宴会流程与礼节,还要抽空穿衣试妆,只想着千万不能在大臣家眷面前丢了脸面,叫众人耻笑。

    那正红织金布料上的金绣工艺过于精细,裁做衣裳费时耗力,布料又金贵易损。前些日子绣娘们出了点差错,误了工期,昨日才堪堪完工。

    今日李公公把衣裳送来,燕静仪去一瞧,还看见身后的小宫女端着另一件藕荷色衣服。她想着自己的衣服做得晚,怎么别人的衣裳也这样晚?所以多问了一句。

    李公公因而答说,嘉仪公主的衣裙也是才做的,只因两人身形相仿,不好与她撞上。

    燕静仪闻言大骇,连忙叫住李公公。她心中思忖,自己初来乍到已经惹眼,又怎么敢这样叫人给自己让位置。中庸无声是为上策,若是处处冒尖争夺惹了人,谁又会来替她争辩几句,护她周全?且她虽初入宫门,后宫局势她也不是全然不懂。连皇后都让着明妃三分,自己哪里能抢人家女儿的红衣裳。

    思虑到此,燕静仪连忙跟着李公公出门,去永和宫里请辞。

    明妃不在宫内,说是去找了虞嫔描花样,只燕嘉仪在。燕静仪恭恭敬敬行礼,她也不回礼,只问:“你来如何?”

    燕静仪满脸歉意说:“刚刚尚衣局李公公来,我才知晓抢了妹妹你的衣裳。我初来乍到,这般横行霸道实在不应该,因而心中有愧。这样好的料子,我一时也没有合适的首饰来配。我想着,既然我们身量相似,这衣服我也还未上身,不如我们换一换?”

    燕嘉仪抬着下巴问:“你说你不好抢我的衣裳,难道我就能现在抢你的吗?这不是告诉所有人我性情跋扈,欺辱你吗?你安的什么心?”

    燕静仪连忙解释:“我万万没有这个心思!只是我离寺回宫,养在皇后膝下,已承皇恩。先前的衣裳全是粗布,现在突然要我穿这样难得的布料,一穿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燕静仪脸上的神情过于真诚,燕嘉仪瞧不出来什么破绽,料定她不是来害人惹事的。再看那衣裳流光溢彩,光彩照人,燕嘉仪的心已经松动了。

    她想着,这衣裳之前本就是母妃为她做的,现在人家送来,自己为什么不要?于是她心里开心着,脸上却还装出不在意:“衣裳放下吧。既然你明事理,我就不追究你与我抢衣裳的事了。”

    燕静仪心中一松,叫李公公把衣裳好好放下,才回自己宫中去。

    入了冬日子总是短,迎来送往繁忙之中,不知不觉天边就已经擦黑。各接诏大臣都带了家眷入了宫,在内侍的引导下寻到席位,三三两两互相敬酒走动。席面上,各类瓜果酒水也海海满满摆上了,美人在殿中央,伴着钟磬雅乐缓缓起舞,给各位贵人解闷。

    偏殿炭火烧的足,暖得人鼻尖出汗,可燕静仪还是指尖发冷。她有些紧张。这是她第一次出现在众人眼前,以公主的身份。

    此刻她身着繁复的藕荷色宫服,坐在铜镜前梳妆。虽说这衣服是赶制的,可尚衣局也不敢苛待永和宫,这衣服虽然颜色稍逊一筹,做工也是一等一的好。

    岁稔有些事情要做,被叫走了。燕静仪身后只有个吵吵闹闹,满脸喜相的大宫女。这正是昨日太子提到的福若,今日便送来了。

    福若按着衣裳颜色给燕静仪画了桃花妆,然后又拿了只前朝敦肃皇后曾戴过的粗苯凤钗,在燕静仪头上比划:“公主殿下,这只凤钗正配您。这样的金子用量,这样的款式,正是中宫才能用的。您戴上,压那永和宫一筹。”

    燕静仪打量自己镜中的模样,头上已然有了一套完整的珊瑚嵌宝头面,发髻正中还叠了攒珠累丝金凤,那金凤口里含的是珍珠坠子。这些全在头上,已经满满当当。若是再插只金凤,实在累赘。更不必说这金凤是前朝遗留的,样式早就不时新了。福若心心念念的金子用量,在燕静仪看来只添笨重。她觉着自己脖子都要僵了。

    “我这满头珠翠,哪里有位置再戴这只钗子?况且已有金凤样式了,就不必再添了。”燕静仪有些抗拒地推开福若的手。

    福若却执意拿了金凤钗,硬是在发髻侧面找了个空隙插进去了。紧密的发丝扯得燕静仪头皮生疼,也没敢声张,只是微微皱眉,默默忍受。

    福若从前在东宫服侍,颇得太子青眼。此番她得了太子的令来照顾公主,心底还觉得自己是太子的人。福若出身不低,在东宫说话也有点分量,再加上在宫中生活多年,她根本没觉着眼前这个十几岁的小公主懂得什么宫里的弯弯绕绕。还不是需要自己来教导。

    来此前太子嘱咐自己,嫡公主年幼懵懂无知,要自己好好护着,别叫人欺负了去。今晚宫宴算是第一次出现在大家面前,自己要让到场所有人都认同燕静仪嫡长公主的身份。这只敦肃皇后的凤钗便是最好的身份象征了。管她明妃再嚣张,她的女儿也不能戴这种品级的好东西。

    总归是好一阵梳妆打扮,门外小太监来催了,燕静仪便扶着福若的手,出门去等着皇帝皇后。燕靖琮早就在耳房候着了,见燕静仪出来,眼前一亮,嘴边的笑意止不住。他把燕静仪的手从福若手里接过来,拉着燕静仪缓缓转圈,满眼惊喜。

    “静仪,我倒是从未见过你这幅样子。这眉眼处的桃花色画得好看,温婉娇媚;这宫服也显得静仪越发华贵了。”燕靖琮伸手,轻轻拨动燕静仪额前垂下的珍珠坠子,被燕静仪下意识一躲。

    燕静仪躲了才发觉燕靖琮脸色微微凝固,想到他可是自己在宫里为数不多的倚仗,得罪不得!可她心中又实在不亲近太子。再说,额前早就生出了细汗,若是融了眉间朱砂,再被太子触碰褪色,自己点的假痣便藏不住了!此刻是不得不躲。

    燕靖琮讪讪收回的手,下一秒便被人握住。燕静仪摇了摇燕靖琮的手,嗔怪道:“静仪好不容易自己敷了粉,哥哥一碰,若是脸花了怎么办?”

    燕靖琮这才又笑起来:“花了叫福若再帮你画便是,这有何妨?”话虽这样说,燕靖琮却发觉自己方才的失礼,没再伸手了。

    “朕便说叫他们等等也无妨,这小子有妹妹在身边,总是欢喜的。”

    燕靖琮和燕静仪闻声转过身,皇帝早携着叶皇后站在他们身后,含着笑,不知看了他们多久了。

    燕璟琮脸色微红,两个人都没好意思应声。

    皇帝哈哈一笑,往太和殿正殿走去,其他人自是跟在身后,共赴宫宴。

    叶皇后刚看见燕静仪就发觉衣裳不对。她忙着宫宴筹备,一整天都没时间管别的。现在她跟在皇帝身后,也没时机问。

    燕静仪发觉叶皇后的疑虑,叫住幽兰转告。等叶皇后听到幽兰的转述,更赞叹燕静仪乖顺。

    而那边明妃回宫,发现燕嘉仪身上的竟然是件大红衣裳,心中大为光火,厉声质问:“哪来的?”

    燕嘉仪本是欢天喜地,可现在发现母妃神情不对,不敢隐瞒,立刻讲了原委。

    明妃皱着眉听完,吩咐道:“云雀,把公主那件淡蓝色宫装拿出来,给公主换上。”

    燕嘉仪不情愿脱了新衣,更不情愿穿那颜色寡淡的旧衣裳。

    明妃厉声喝到:“换掉!我早就同你说过不许抢衣裳,你听不进心里去。马上要去宫宴,也没时间与你解释。宫宴上你就知晓了。母亲怎么会害你呢?!”

    燕嘉仪这才不情不愿地脱了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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