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百姓的衣服一天天增厚,世族的炉火一天天烧的更久,华冥迎来了寒冬。

    鹤煦本身武学就有底子,加上根骨极佳,又有藏书阁这个大武库,况且这些日子以来,在阁楼中无事可做,更加提高他的专注力。

    天时地利人和具全的情况下,一年过去,已是内功深厚却不露痕迹的高手。在房中即便穿着与夏季相同的服饰也不觉寒冷。

    此时的他一边打坐,运起内力,将之游走于奇经八脉,最后归于颅顶百会穴、胸口檀中穴,一边思索这些日子以来,与守阁奴的比拼一招一式,虽已将招数烂熟于胸,却始终未胜得半招。鹤煦仔细回想,脑海中浮现的,永远只有一片空白。太快了!守阁奴的招式太快了,若非身在其中,绝对看不清他的招数。

    鹤煦站起身,走向窗外,飞雪愈来愈大,他在这已待了四年之久。

    顺着层层屋瓦往南方望去,似乎能见到山峦之外,雪落不到的地方,中原京城的繁华,皇宫中将军的呼喝,整齐划一的军队,与后宫公主的忧思。

    再往南,便是温暖的江南,一年四季不用生火取暖,农人把结块的土敲松,等待明年开春第一波收成。夕阳斜照,家家户户敞开大门,围成一圈谈东家的媳妇、西边的老爷,一个个藏不住秘密的村落聚成纯朴的地方。

    鹤煦收回目光,坐回桌前,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白雪煎茶、时光静好,又何须逃?

    过了几月鹤煦和凤潇相安无事的日子。这一日,凤潇又来了。

    鹤煦听到那脚步声便先是一皱眉,转头看到凤潇又是一愣。

    看着她苍白的脸庞,终究还是开口问道:“陛下,这几日,别来无恙?”

    凤潇懒散答了两个字:“有恙。”

    鹤煦又道:“为何?”

    凤潇定定看着他,好像第一次看到般,说道:“你问我为何?鹤煦,你在关心我吗?”

    鹤煦别开眼,喝了口茶,凤潇微微一笑,说道:“我不用你的关心,只要你开口说一个字“好”,我便心满意足了。”

    鹤煦岔开话题,问道:“陛下大病初愈,不上朝吗?”

    凤潇说道:“你也知道我大病初愈,前朝那一堆老头子,看着就心烦,只会让我旧疾复发,况且……我比较喜欢和你待在一起。”

    见他不说话,凤潇又自顾自地说起了这几月来发生的事。

    *

    三个月前,在皇宫之外狩猎的凤潇,遇到一条大虫,张牙舞爪朝她扑来,情势凶险左右士兵赶忙上前提枪拦阻,大虫向前一扑,折断了士兵的长枪。

    大虫继续向前扑,凤潇翻身下马,一拍马背赶走马匹,苍啷一声拔出长剑,刺向大虫下颔,没想到剑尖只刺入寸许,大虫便抬起前掌打断长剑,左右见皇帝出马,纷纷退后让开。

    凤潇站稳脚步,提起地上一截断棍便要上前,可大虫比她更快,伸出长爪抓了过来,凤潇一翻身,躲过背后要害,左臂却仍被抓伤,爪痕深可见骨。

    血腥味更加刺激了挨饿已久的大虫,喉头发出沉闷的吼声,一跃而起欲将凤潇扑倒撕开。凤潇向后踉跄倒退,手中长棍用力向前一刺,大虫以头颅顶了过来,长棍断折,牠转身用尾巴挥了过去,凤潇被牠打中腰部,横飞了出去。

    她翻身爬起,浑身上下,都裹在血水与泥土之中。大虫在树林间虎视眈眈地盯着凤潇,凤潇朝左右大声喊道:“拿酒来!”

    侍卫赶忙拿起酒袋上前,凤潇仰头一倒,清澈的酒水化成一条细线流入她口中。

    暗红色的衣裳随风飞起,烈酒滚入喉,凤潇面上一热,只觉周身都是力气。

    大虫一步一步走来,鼻间喷出炽热的气息,凤潇一个跃起,跳上一旁大树,顺势折断一根手臂粗的树枝。大虫见状也腾空扑来,凤潇手中长棍高举过顶,双手紧握用力向下一刺,直接从大虫口中穿入。

    大虫落到地面,哀嚎几声便没了气息。凤潇抬手,命人将之搬回宫中,拆筋扒皮。

    凤潇拖着满身是伤的身子,在左右的相扶之下,才好不容易上马,离去时,树林间又传来一阵窸窣。

    凤潇勒马一看,三只小老虎探出头来,睁着圆圆亮亮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看着她,一名侍卫问道:“陛下,可要一起带回宫中?”

    凤潇沉吟半晌,选择放了牠们。

    回到宫中已是三日之后,凤潇因伤势严重未即时医治,伤口化脓感染,因此在病床上躺了数月。

    *

    鹤煦听完后静静握着茶杯,看着凤潇,时间在他眼中,彷佛流过了千万年。很久很久以后,才慢慢的,一字一顿地问道:“图什么?”

    凤潇洒然一笑,“不服输。”

    鹤煦喝了口茶,热气醺着他的眼,让他看起来眼眶微红,“凤潇,你懂不懂得,稚子无辜的道理?”鹤煦问道,语气难得的温柔。

    凤潇一扯嘴角:“怎么?你又懂了?”

    鹤煦摇摇头,说道:“我不懂,永远不会懂。可我知道,凡是人,只要见一人欲落水,必心生怜悯欲救他的道理。”

    凤潇轻哼一声道:“左右不过是要我放了你呗!”

    鹤煦拖长了语调道:“不是的。”

    凤潇坐到他面前,给自己到了一杯茶,一口干了。

    鹤煦眼眸中晃着一抹红,续道:“人有七情六欲,陛下一分不懂,又如何说……”余下的话鹤煦和着茶水吞了回去。

    “说我心悦于你?”凤潇毫不害臊地问道。

    鹤煦不作声,看了窗外白雪一眼,思绪飘向远方,说道:“在下于幼时,曾有缘见过中原当朝公主一面,彼时,在下便心悦于公主。”

    凤潇看向他的眼神带了点落寞,“我小的时候也曾看过一个人,来不及问出名字,就再也见不到了。他的眉眼??与你很像。”鹤煦眼皮动了动,默然不语。

    后来凤潇回想起这些时候,都只有悔恨。

    茶水凉了又换,中途还有侍女端上茶点,凤潇在正午时分离去。

    在深夜的时候,凤潇却又回到了藏书阁,是提着酒而来的。

    鹤煦站在窗外兀自愣着神,突然见到底下有个人影。月色昏暗,隐约只见到一个黑点,可只需这样,他便知道此人是谁。鹤煦勾了勾唇角,倒好两杯茶,静候来者。

    来人的确是凤潇,可她却没在第十二楼停留,而是迳自往上走。

    鹤煦一挑眉,看向楼梯的方向,凤潇没有回头,毫不停留的走上楼。

    “鹤煦。”凤潇的声音从楼上传来,模模糊糊的,像是从窗外传来。

    鹤煦走出窗外,抬头一看,正好与凤潇对上眼。一瓶酒放在栏杆上,她一手按着,使酒瓶不会掉落。

    凤潇朝空中嗅了嗅,说道:“江南龙井茶。”

    鹤煦点头,回房中拿起茶杯,茶水已凉。再度走出窗外,鹤煦握着杯子,运起功力,茶水飘出缕缕蒸气,问道:“陛下可曾到过江南?”

    凤潇摇头:“未曾。”隔了很久,凤潇又道:“你猎过老虎吗?”

    鹤煦道:“不曾。”手一松,茶杯脱手落下,鹤煦手一翻,掌心向上一拍杯底,茶杯向上飞去。

    凤潇轻巧接过,茶水依次落回杯内,一滴都未溅出。

    凤潇一饮而尽,又道:“其实我们真的是差很多的人。我本高居北方,你为南方氏族,要不是……唉!怪只怪你生了这副皮囊,与他这般相似。”

    鹤煦道:“我从来都不怪你。”

    凤潇不相信般,撇了撇嘴,说道:“初冬前的狩猎,我突然了解,即便权利再大,也都无法让人心悦诚服。这世间,唯一能靠得住的,就是自己。”

    鹤煦道:“陛下……与中原争了半壁江山,还不满足吗?”

    夜深露重,在鹤煦下方楼层围着阁楼结成一圈厚重的浓雾。

    凤潇伸手感受空中的凉意,懒洋洋地靠在栏杆上,说道:“不是这样的……,只是一步错,步步错,从此回不了头。”她的话语中,参杂了很多很多,难以解释的东西。

    鹤煦低声的说道:“凤潇,自古便无女子称帝,收手吧。一切还来得及。”

    凤潇一扯嘴角,说道:“哦!难道我不能做那古今第一人吗?况且你看我国境内,人民丰衣足食,兵强马壮。难道,我做得不好吗?”

    鹤煦静默不语,心中早已认同她所说的一切。凤潇抬头,看了眼漫天星斗,说道:“可上天仍不允许我称帝……看哪!荧惑守心。天将降祸于我华冥也!”

    鹤煦转身,躺在栏杆上,看着上头的凤潇,她喝了一口又一口的酒,酒坛随意倒在地上,此时她手中还握着一个瓷酒瓶,仰头倒干了之后,手一松,酒瓶自高楼摔碎,透过重重云雾,隐约听见沉闷的框当一声。

    鹤煦长叹一声,走上楼,看到凤潇就这么倒在栏杆上,上半身完全悬在空中。

    鹤煦用狐裘裹着她,将她打横抱起,放到自己床上。她今夜难得换了身服饰,一身紫衣,以暗色丝线绣着鹤煦从未见过的纹样。腰间以一条深紫缎带束起,上头银线绣着水波纹,两者好似随着光影变幻而动。

    凤潇翻了个身,头枕在双手上沉沉入睡,面容柔和,睡脸安详。

    鹤煦微微一笑。要不是亲眼看到,都忘了,她不过是一位正当妙龄十八的少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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