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了吗?虞家没有悔婚!”

    “他竟当真舍得把女儿嫁过来?”

    “自家女儿定然舍不得,所以他嫁的是别人的女儿。”

    “什么意思,张兄你这话我怎么听不明白?”

    “李兄请坐,听我与你细细说来。”

    虞家居于京城,家主名为虞连山,任职户部郎中。此人为官没什么建树,做人却颇会钻营取巧,某次偶然与镇远大将军越含英同席饮酒,竟趁着越含英酒醉,哄得他点头同意越虞两家结亲。

    越家什么身份?越含英镇守边关二十年,战功赫赫,威名远扬,被圣上封为沛国公;独子越重霄自幼长在边关,十五岁便随父上阵杀敌,一杆银枪寒光凛凛,千军之中取敌将首级犹如探囊取物。父子二人坐镇灵州,真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虞家什么身份?区区一个五品官员罢了。

    酒醒之后越含英自知失言,可惜为时已晚,虞连山正是吃准了越老将军重诺,所以不管旁人如何轻蔑嘲笑,他自充耳不闻,只等女儿嫁进越家当公侯夫人。

    谁知世事无常,天狩十七年元宵佳节,犽族进犯灵州,越含英率兵出关追击,不幸深陷敌围,为求保命,他竟献关投降,以至弯月五塞尽失敌手!

    只是越含英没有想到,犽族生性野蛮残忍,夺取弯月五塞之后立刻翻脸,不仅斩了他的头颅丢到灵州城下,还特意用汉话编了句歌谣到处传唱:晟将何事最快?投降当属第一!

    灵州地广,边境毗邻犽、契、戎等众多外敌,弯月五塞地势险峻,易守难攻,堪比天堑难以逾越,令外敌无论如何抓心挠肝,都只能望而却步。

    而今弯月五塞失陷,灵州门户大开,晟朝好似敞开怀的巨人,任凭臂膀如何有力,腹部暴露出来,如何能不危险?

    消息传回晟京,圣上勃然大怒,先是失地,后是辱国,越家之罪,罪该万死!

    然而拿下越重霄后,圣上忽然改了主意。赐死越重霄实在太便宜他了,应该让他活着,千夫所指,遗臭万年。

    圣上下令,褫夺越含英国公封号,筑其跪像跪于灵州城下,人人得而唾之;贬越重霄为庶民,每日绕城巡防,每月领鞭三十,终生不得为官、务农、做工、经商,不得踏出灵州一步。

    “越家风光时两家不配,越家倒台了两家还是不配,只不过啊,越家和虞家的门第高低却是掉了个个儿!”

    李氏听得入迷,忙追着问:“那这费尽心机骗来的姻缘变孽缘,虞连山该当如何?”

    张氏摇摇头,满面鄙夷:“虞连山这厮真叫一个厚颜无耻,他心知就算退了与越家的亲事,自己女儿的名声也算完了,日后休想另觅佳婿,于是便让他胞兄的女儿嫁给越重霄,对外咬死当初只说越虞两家结亲,又没说到底谁嫁过去。”

    “竟有此事,那虞家大郎能同意?”

    “不同意也没办法,虞家大郎数年前就死了,撇下一对孤儿寡母,哪能拗得过虞连山。”

    “这、这虞家大小姐也是倒霉。”

    两人边说边碰了一杯,剩下的言语低了下去,只不过仍有断断续续的虞家、越家等字眼传出。

    客栈角落,一名黑脸郎君端正坐着,穿一身灰扑扑的短打,斗笠扣在头上遮住大半张脸。

    对面,护卫打扮的高壮男人压低嗓子:“大小姐既已到了灵州,属下这便回去向家主复命了,大小姐多保重。”

    说罢不等黑脸郎君回答,高壮男人将两只破旧木箱推到对面,起身离去。

    虞雁书没阻拦,虞连山命人将她送到灵州,眼下才进灵州地界,城门都未得见,护卫便迫不及待走了,当真是半点儿也不在意她的死活。

    也罢,早在预料之中。

    “小二,一间人号房。”

    京城至灵州千里之遥,安全起见,虞雁书一路做男儿打扮,又用药水涂黑了脸,刻意糙着嗓子说话,确实雌雄莫辨。

    “好嘞,客官请跟我来。”

    小二答应一声,将抹布往肩上一甩,来帮虞雁书搬行李。

    “呦呵,客官你这两只箱子里装了什么,竟如此沉!”

    小二两臂绷直,额头绽出青筋,艰难地挪上楼梯。虞雁书跟在小二身后,正想糊弄过去,忽然听得身后一阵吵嚷。

    “瞧瞧,瞧瞧,这是谁来了?”

    “三十郎,真晦气!”

    “我呸,怎么碰见他了?”

    虞雁书回过头,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来人胸口以下,乃是一道修长的男人身形,穿着粗布黑衣立在客栈门口,腰间别一柄短刀。面对众人的讥讽,男人始终一言不发。

    “客官,到了。”

    小二呼唤一声,虞雁书收回思绪,快步上楼,却不想人群之中也有一道暗不可察视线锁在她身上。

    待小二开了门,虞雁书打眼一看,房间布置甚是简单,除了床铺桌椅再无他物,好在整体还算干净。

    “多谢小二哥。”

    “客气,那小的就先下去了,客官有事只管再叫我。”

    合上房门,虞雁书悄悄松了口气,和衣躺在床上。天色已晚,唯有先在客栈落脚,明日再打听那人住处,寻马车过去。

    夜至三更,窗户轻响,一柄短刀探进窗缝,三两下拨开木拴,随后一道黑影悄无声息潜了进来。

    黑暗之中,黑影精准摸到床边,挥刀便刺,却听啊的一声,黑影猛地斜飞出去砸到门上,喉咙里喷出一句怒喝:“谁!”

    无人回答黑影,又是一阵拳脚相加,黑影终于倒地不起。

    “客官,发生什么事了?”

    房里动静不小,小二匆匆提着灯笼赶来拍门。片刻之后,房里烛火亮起,有人打开了门。

    一见开门之人,小二顿时大吃一惊:“三十郎,怎么是你?你在这里做什么?”

    虞雁书缩在床脚,方才她目不能视不敢声张,这会儿终于能看见发生了什么。

    倒地的男人鼻青脸肿,唉声□□。站着的男人极高,蜜色肌肤,眉眼与下颌俱是线条凌厉,如他腰间的短刀一般,即便没有出鞘,也令人感其锋芒。

    他便是三十郎?

    两人对视一眼,三十郎忽地一笑,卸了戾气,转头向小二赔罪:“对不住,我功夫不精,慌乱之中下手全无章法,希望没有毁坏贵店什么贵重物品。”

    小二本来被三十郎吓到,现在看他嬉皮笑脸的模样,怒气高涨起来:“谁准你进我们客栈了,滚出去!”

    三十郎听话地往外走,到门口时又忍不住提醒小二看地上的人。

    “我观此人样貌,似乎是上了通缉令的逃犯,你快看看是真是假,若是真的,绑了送到官府定能换笔赏钱。”

    小二仔细一瞅,嘿了一声:“还真是!你这厮就是那个专挑外地人下手的蟊贼吧!客官,看来你这是早就被盯……”

    小二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里,呆呆地望着坐在床上的虞雁书。

    睡觉之前虞雁书洗掉了药水,此刻一张脸白生生的,长发披散下来,滑如丝绸,黑如碳墨,美得摄人心魄。

    虞雁书定定心神,掩住右手,下床来向两人道谢。然而等她匆匆穿好鞋子,门口已经没了那道修长黑影,只剩小二难以置信地问:“你是女郎?”

    “是,出门在外,男儿打扮更为方便。”

    “这倒也是……娘子哪里人氏?灵州不比以前太平,家里怎么放心娘子一人出来?”

    虞雁书笑笑:“我正是来投亲的。”

    怪不得呢,原来这小娘子家里已没人了。

    小二表示同情:“小店防护不周,给了这贼人可乘之机,叫娘子受惊了,我这就绑了他送到官府狠狠惩治。”

    尽管贼人的事有惊无险,后半夜虞雁书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其实贼人进来时她便醒了,悄悄摸出压在枕下的药粉,准备撒到贼人脸上。此药由辛藤晒干磨成,入眼辛辣无比,定能叫他抱头打滚,但两人毕竟力量悬殊,虞雁书到底还是怕的。

    捱到天亮,虞雁书结清房钱,顺势打探:“小二哥,你在此地开店接触南来北往之人,消息通达,可曾听过越重霄住在何处?”

    小二帮着虞雁书把行李拿到门外,闻言重重哼了一声:“不知道,谁管他住在哪里,若不是圣上有旨我们巴不得将他打出灵州。娘子你别看他长得人模人样,实则孬种一个,娘子还是离他越远越好,免得沾上晦气。”

    虞雁书不曾见过越重霄,只是猜到弯月五塞失陷后灵州百姓对他不会有好颜色,故而没有直说她要投的“亲戚”就是越重霄。

    如今看来,百姓岂止是看不起他,简直是恨之入骨。这些情况虞连山定然早就一清二楚,所以才会想法设法逼她替嫁。

    离了客栈,虞雁书费力拖着行李,一连问了几人,对方都是愿意听她说话,但一听越重霄三字便破口唾骂,甩袖而去。

    灵州气候炎热,转眼日头高升,虞雁书站在街边,直被晒得口干舌燥,不得不又把斗笠往下压了些许。

    “娘子在寻越重霄?”

    束手无策之际,身后忽然响起一道沉沉男声,略带沙哑。

    虞雁书回头,视线撞上一方宽阔的胸膛,往下看是窄腰长腿,往上看是轮廓分明的下颌,同她一样,半张脸埋在缺了口子的斗笠下。

    似乎是发现虞雁书没认出他,来人略略抬起了头,正是昨夜拿下贼人的三十郎。

    如此一来,虞雁书便看清了。三十郎模样生得不错,只是神情无精打采,眼下挂着淡淡乌青,一身黑衣远看还好,近看发现袖口起了毛边,不知洗过多少回了。这幅形容,连带着身后那匹瘦马都跟着他散发出落魄意味。

    虞雁书拱手拜谢:“多谢郎君昨夜救命之恩。”

    三十郎不甚在意虞雁书谢不谢他,只问:“你在找越重霄?”

    “是的。”

    “哈哈。”三十郎扯起唇角,把他那破旧黑衣的袖子捋平,“你找他做什么?他现在人嫌狗不待见,大家都巴不得绕着他走。”

    虞雁书思索片刻,答道:“我找他,乃是因为一桩私事,郎君主动问我,可是知道他在哪里?”

    三十郎点头。

    “郎君可否将他的地址告知于我?”

    “你当真要见他?”

    “是的,还望郎君行个方便。”

    三十郎重新压低斗笠,“既如此,娘子若是信得过便跟我走吧,我带你去。”

    “我信郎君。”虞雁书按了一下腰间,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辛藤药粉藏进掌心,相信三十郎与防人之心并不冲突。

    三十郎没看她的动作,将她脚边两只木箱捆起来驮到马上,换来瘦马一声响鼻。

    “好啦飞云,辛苦你了,回去给你吃胡萝卜。”

    三十郎哄好了马,又对虞雁书道:“飞云脾气大,娘子怕是得跟我一起走路了。”

    “郎君愿意引路我已感激至极,走路是应该的。”

    飞云不疾不徐,马蹄交替踩踏地面,发出有节奏的哒哒声。虞雁书默默跟在三十郎身后,边走边留意周遭景色。

    灵州失了防护,圣上不得不派出原先三倍兵力镇守于此,可恨犽族占据弯月五塞,进可骚扰边城烧杀抢掠,退可依仗地利龟缩顽抗,晟朝军队多次强攻奈何不得,以至百姓无不悬着一口气,生怕不幸撞上犽族,灵州民生由此大大凋敝。

    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越家。

    走了许久,灵州城楼终于近在眼前,路上行人也多了起来。

    虞雁书忍住脚底酸痛打量城下,近城百姓的神色明显松快许多,其中一处人格外多,凑成一堆不知在做什么。

    三十郎拉住马缰,目光落在人群之中。虞雁书看不清他的表情,却看见他攥紧拳头,手指骨节绷到发白。

    虞雁书还想顺着他的视线再看,三十郎却调转马头,向一旁去了。

    “走吧。”

    “我们不进城吗?”

    三十郎眯起眼睛,似笑非笑:“娘子怎会觉得越重霄能够住在城里?他呀,只配躲着。”

    两人继续赶路。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又过许久,两人穿过一片树林,一座小小村庄映入眼帘。

    越重霄带着虞雁书停在村子边缘,这里孤零零地立着间破屋,虽说修了院子,但院墙塌了大半——其实塌不塌也没什么影响,因为院子根本没门。

    这就是越重霄的住处了,虞雁书扫向院内,里面只有满地乱石杂草。

    三十郎牵马进去,招呼虞雁书也进来。

    虞雁书站在院外没动,问道:“他不在吗?”

    “方才不在,现在在了。”

    三十郎摘下斗笠,与虞雁书隔门相望:“我就是越重霄,娘子找我所为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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