骂声极大,但又口齿不清,来来回回都是那么几句,不难听出来是喝多的醉汉在发酒疯。

    虞雁书竖起耳朵,一帐之隔的越重霄没有任何反应。

    自顾自骂了一阵,许是觉得没趣,外面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虞雁书不由得想,越重霄这么平静,看来这种事情早已发生过多回了。

    就在她以为醉汉走了,狂躁的砸门声突然在耳边炸响,醉汉的声音近在咫尺:“滚出来,你这个缩头乌龟,我要杀了你为灵州百姓报仇!我要你为他们陪葬!”

    醉汉竟是冲进了院里,此刻就在门外。虞雁书被吓了一跳,脱口叫了一声郎君。越重霄翻身坐起:“娘子不要出去,我去解决。”

    虞雁书心脏高悬,听见越重霄开了门,醉汉的叫骂先是猛地拔高,而后快速远去,直到消失。

    许久之后越重霄才回来:“睡吧,他今晚不会再来了。”

    那人情绪如此激动,肯定不会轻易罢休,虞雁书不知越重霄是怎么解决的,有没有与醉汉动手,想要点灯起来看看。

    越重霄制止了她:“时候不早了,娘子早些休息。”

    虞雁书躺了下去,陋室之内死水一般安静,连呼吸声也听不见。这一夜她很晚才睡着,又很早就醒来。

    晨光熹微透入室内,空气中弥漫着凉意。虞雁书撩开纱帐,入目只有一条孤零零的长凳。出到院中,灶上热水已经备好,只是仍没有越重霄的身影。

    虞雁书简单梳洗罢,绕着院子转了一圈。这座村子面积不大,胜在依山傍水,若是不问其他倒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可惜现在因为动乱,不少耕田都荒废了,地里杂草横生。

    最近的一家邻居相距约百米,也是简陋的两间低矮瓦房,再围一圈院墙,此刻正有缕缕炊烟从院内飘出,应当是屋主人在准备早饭。

    说到早饭,虞雁书望向身旁的青翠榆树,它的枝干交错,一串串扁圆叶子缀满枝头,微风一吹簌簌震颤。

    虞雁书挑出鲜嫩饱满的榆钱,折了满怀抱进院中,去掉杂质,清洗干净。又将带来的一只木箱打开,里面不是什么珍贵宝物,而是各式各样的调料。

    人生在世,吃喝乃是头等大事,来灵州时她带的东西不多,一箱父亲平生所著农书,半箱调料并半箱种子,以及一笔贴身收着的银票。

    昨日越重霄说家里没有食物,虞雁书倒是在墙上发现一只小麻袋,抖尽约有半碗面粉,正好拿来抓拌榆钱。

    父亲在户部任职时主管田地事务,母亲农户出身对各种作物了如指掌,虞雁书从小跟在两人身边,没学女红,学了一身农学知识,这蒸榆钱的吃法便是母亲教给她的。

    锅中加水,截几根长短适中的树枝架在水上,铺上清洗干净的大片树叶充当蒸箅,然后将榆钱均匀铺开,烧火蒸上半刻。

    “霄兄,你怎么突然想修院墙了,先前我提了那么多次你都说不用。”

    院外传来轻快的男人声音,由远及近,并且还在继续。

    “你还买了米面蔬菜,你平时不都不着家吗?难道出什么事了?”

    虞雁书捧着调好的料汁出来,越重霄也刚好跨进院门,两人打了照面。他身上仍是那件破旧黑衣,眼下的乌青更重了,还没说话,身后突然窜出一个青衣郎君,张口哇了一声。

    是他眼花了吗?霄兄家中怎么有个女郎?而且……还是个格外貌美的女郎!俏生生地往廊下一站,把这破屋都衬整洁了。

    不对,青衣郎君揉揉眼睛,不是他眼花,而是这屋子确实被人打扫过了。

    越重霄看见虞雁书手中端着碗,又看见锅上冒着热气,问她:“娘子在做什么?”

    “蒸榆钱,郎君吃过饭了吗?”虞雁书掀开锅盖,将蒸好的榆钱与料汁拌在一起。

    青衣郎君闻见香味眼睛发亮,也不管跟虞雁书认不认识,主动挨了过去:“我和霄兄都还没吃,娘子可否匀我一碗?”

    越重霄搁下东西,替青衣郎君报上名号:“这是韩郴,住在村子西边。”

    虞雁书自然答应,盛出一碗蒸榆钱给韩郴:“韩郎君,请。”

    韩郴天生一张笑面,闻言弯起眼睛:“多谢娘子。”

    等他夹了一筷子蒸榆钱送进嘴里,立刻啧啧称赞:“好吃,鲜香软糯,想不到这东西竟能如此美味,霄兄你也快来尝尝!”

    越重霄攀住韩郴的胳膊,把他从虞雁书身边拉开,这人倒是一点儿也不见外,反客为主邀请起他来了。

    虞雁书又盛了一碗递给越重霄:“郎君试试合不合口味?”

    “这是娘子在门口树上摘的?”

    “正是。”

    “娘子怎么知道这种东西能吃。”

    “自然是因为已经有人吃过了。”

    越重霄尝了一口,那边韩郴已经把一碗都吃完了,听见两人的对话,马上虎视眈眈望向院墙上方那片翠绿。

    “霄兄,我帮你修院墙,你让我捋几把榆钱就行。”

    说干就干,韩郴卸下肩上背的工具,比划一下缺了大半的院墙。

    “霄兄放心,今天我就能把院墙垒好。院门也不是什么难事,砍些粗细合适的竹子钉在一起,拼做院门,虽说简陋,但挡住人兽不是问题。”

    虞雁书心神微动,望向越重霄,他已经吃完蒸榆钱,放下碗筷干活去了。

    “霄兄。”韩郴一边挖土和泥,一边小声叫越重霄,视线飞快地从虞雁书身上掠过,“这位娘子何许人也?”

    “京城来的,姓虞。”

    “京城?我还没去过京城呢,虞娘子大老远来灵州做什么?”

    “找我。”

    “她是你的亲戚?”

    越重霄被圣上下旨不得踏出灵州一步,但他其实是京城人氏。问完之后,韩郴又觉得不对,现在应该没人敢跟越重霄攀亲戚了吧,他跟越重霄相识是个意外。

    韩郴是衙门里的一个小捕头,以前也对越重霄嗤之以鼻,敬而远之,某次追捕犯人遇险,幸得越重霄所救才捡回一条命。韩母说一码归一码,救命之恩不能不报,所以韩郴渐渐跟越重霄走得近了,私下叫他霄兄。

    果然,越重霄摇头否认。韩郴越发好奇,连泥也不拌了,一心只想打听清楚:“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越重霄把打上来的水倒进泥中,随口应道:“夫妻。”

    “什么?”韩郴怀疑自己听错了。

    越重霄不看韩郴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将领口扯得松些散热。“我二人早有婚约在身,她来只是为了履约。”

    “这样啊……”韩郴若有所思,随后又笑了起来,“那虞娘子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换作是我肯定翻脸不认了。难怪霄兄你突然要修院墙,原来是家中有了夫人。”

    越重霄随他笑,只道:“我要巡防,常常一去数日不回,劳烦你帮我照看她一二。”

    “这是自然,嫂嫂有用得着的地方,小弟必定无所不应。”

    “她若要走,你不必阻拦,或可送她一程。”

    “好……啊?嫂嫂要去哪里?”

    越重霄用力翻拌泥土,双臂肌肉隆起:“哪里都行。”

    韩郴又偷偷看了余雁书一眼,她正坐在廊下整理榆钱,垂眸的样子宁静秀美。

    “霄兄,依我看嫂嫂既然肯来,想必是愿意跟你过的,不见得就会走。”

    “她会走的。”等虞雁书发现自己因为他无处容身,处处受人白眼,很快就会哭着喊着要离开了。

    说话的功夫,越重霄和好了泥巴,开始砌墙。韩郴敲敲打打,沉浸其中,他自小就对泥瓦活感兴趣,其实早想着不当捕头专心做工养活自己,奈何母亲觉得当捕头是吃官家饭,在灵州如今的局势中更有保障。

    “嘿嘿霄兄,你拳脚比我厉害,砌墙可比不过我,你看你这明显是泥放多了。”

    “这算多吗?”

    越重霄依言刮下来一些泥灰,韩郴又手把手给他演示了几遍,两人忙到中午,倒塌的院墙拔地而起,这间破屋终于有了家的模样。

    “过来歇歇喝口茶吧。”余雁书摆出煮好的茶水,又把择干净的榆钱包起来,“韩郎君,这是你要的榆钱,它的做法很简单,我说一遍你就能记住。”

    韩郴匆匆洗掉手上的泥巴,双手接过茶碗:“多谢嫂嫂,嫂嫂太客气了。”

    余雁书打量新砌的墙,砖石横平竖直,整整齐齐,可见韩郴手艺不错。

    韩郴十分得意:“这下没人能闯进来了,嫂嫂若是还不放心,我再寻一些碎瓷断瓦插到墙头,保管狸猫来了都没地儿下脚。”

    韩郴嘴甜人也甜,虞雁书被他逗笑,三人简单吃过午饭,韩郴干劲十足地要上后山砍竹子,尽快把门做好。

    虞雁书本想跟着去,奈何韩郴不答应:“嫂嫂你在家歇着吧,我和霄兄去就行,白雾山不好走,听说里面还有山精野怪,专门吃人心肝。”

    虞雁书送两人出门,回身时余光一晃,一道人影快速消失不见。

    虞雁书停住原地,想了片刻,抬脚向远处的房子走去。如果她没看错,刚才有人躲在门口看她。

    “叩叩叩、叩叩叩……”

    敲了一阵,院门始终紧闭,无人应答。虞雁书叹了口气,默默转身走了。

    片刻之后,院门被人拉开一条缝,一个妇人悄悄探出头来,看见门口空无一人,不由得松了口气。

    “夫人。”虞雁书自墙后出来,向妇人盈盈一拜。

    这妇人身材高大,头裹巾帕,穿一身窄袖长裙,虽然颜色暗淡,但通身收拾得很是干净,只是蜡黄浮肿的脸色显得她有些病恹恹的。

    余雁书没有真走,妇人吃了一惊,又要关门。余雁书抬手按在门上,妇人担心夹到她的手,站在门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甚是为难。

    “夫人,敝姓虞,就住在隔壁。方才在门口看见夫人,想到我们都是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所以来跟夫人打个招呼。”

    妇人勉强挤出点儿笑意,叫了声虞娘子,又忍不住问:“你是越家新妇?”

    余雁书没打算藏着掖着,颔首应下:“是的。”

    果然,妇人本就难看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推开余雁书的手:“虞娘子太客气了,还是请回吧。”

    显而易见,妇人并不想和越重霄搭上邻里关系。

    “阿娘,谁在外面?”一道稚气的童声在关门之前传了出来,妇人因此慢了动作,被虞雁书瞥见了说话的人。

    那是个约摸四五岁的小姑娘,眼睛又黑又亮,梳着丫髻,两只圆圆的发包上各插了一圈蓝紫色小碎花,可见梳发的人对她充满了喜爱。

    妇人拉住想要出门张望的女儿:“回去月牙,你的饭吃完了吗?”

    “没有,阿娘我不想吃……”月牙的声音里带着委屈。

    “啪!”门彻底被合上了,不过仍能听见门后传来苦口婆心的声音。

    虞雁书贴到门旁,提高声音:“夫人,令爱发髻上的花朵十分美丽,名叫婆娑萝,用作染料成色美丽,可若是戴在头上,吸入过多花粉,可能会导致食欲不振,恶心干呕。”

    话音落下,门后静悄悄的,也不知妇人听见了没有。余雁书明白想和邻居改善关系不是一件易事,需要徐徐图之。

    越重霄和韩郴很快就从白雾山回来了,两人各扛了一捆竹竿,韩郴衣襟上还别着朵红花。

    发现余雁书看了红花好几眼,韩郴有些不好意思:“嫂嫂有所不知,灵州有个传说,说是很久以前有对恋人,郎君上了战场一去不回,娘子在家左等右等等不见人,只好日日望着郎君消失的方向,直到双眸泣血。两人的情意感动了百花娘娘,这血落地成花,第二天郎君便归家了。所以我们管这花叫望君归,只要戴着它,无论去哪里都能平安归来。”

    “很有意思的传说。”

    “哈哈我也觉得,我阿娘每次碰见望君归都会采回家,就是希望我能一直平平安安。”韩郴把衣襟上的红花正了正位置,“明天衙门要去围捕疤面贼,那人凶得很,打伤了我们好多兄弟,我有点担心,所以戴着图个好意头。”

    “疤面贼?”

    余雁书与越重霄同时发问,韩郴还没想好回答谁,便被越重霄带到一旁。

    “你们发现了疤面贼的踪迹?”

    “对啊,有人举报他藏在一间废庙里,王知州定了严密的计划,准备明天带着兄弟们把他一举抓获。”

    “哪间庙?”

    “就是以前那座靠近弯月五塞的娲女娘娘庙……霄兄,你去哪里!”

    越重霄动作迅速,转眼已经翻身上马,一勒缰绳,掷出二字:“抓人。”

    私下交好之后,越重霄常常将抓到的逃犯交给韩郴拿去领赏,赏钱两人平分。疤面贼为人凶恶屡屡作案,偏又极为狡猾,行踪不定,所以赏金足有百两。

    “霄兄,你一个人去能行吗?”

    “你能随口说出王知州的计划,可见他根本没有下令保密,风声早不知漏到哪去了。等王知州明天带人大摇大摆过去,怕是连疤面贼的影子都找不到。”

    “可是……你走了嫂嫂怎么办?”

    越重霄压下眸子,余雁书站在院子门口,阳光从树叶间隙漏下来,光斑宛如蝴蝶在她身上飞舞。

    “交给你了。”

    越重霄一夹马腹,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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