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副掉漆的麻将，一张打满补丁的布艺沙发，一张瘸腿的麻将桌，四个褪色的塑料凳——这是传说中很牛的四人骨牌博戏研究社的所有资产。
啪嗒。似乎是麻将桌内部某个松动的零件响了一声，一只通体长满漆黑鳞片的蜥蜴不知道从麻将桌的哪里啪嗒啪嗒地爬了出来。
齐乐对爬行类动物有着某种天然的、难以言说的恐惧。不，也许并不是恐惧，因为她并不会尖叫。她还记得自己小时，曾经在家里角落见到过一只死掉的壁虎：它的皮囊风化、干瘪，周围结着丝状的蜘蛛网，那双固定在眼窝内的、无法转动的眼球混浊且无光泽，仿佛与她对视。至今已经无法准确描述那时的感觉，她只记得那时自己驻足原地，一种细微的颤栗开始从眼球萌芽，最终猛烈地攫住心脏。
在她做出反应之前，钟灵已经上前一步，一把捏住蜥蜴的尾巴甩出窗外。“真是的，哪里跑进来的！别怕，我老家的蟑螂能比这只壁虎还大。”她一边关上窗，一边说。
按照齐乐的刻板印象来看，钟灵应该是广东人。
坐在麻将桌边的黑发女孩儿对齐乐笑了一下，笑容很甜。另一个人窝在那张破沙发里睡觉，身上盖着一张薄薄的毯子，蒙过头，呼吸声有节奏地鼓动着这片狭小的空间。
“酒德亚纪，机械系。”钟灵指指黑发的女孩儿。
不好意思似的，亚纪明亮的双眼微微垂下，睫毛遮挡住一点眼珠的光泽，叫她看上去很有几分日本女孩儿特有的腼腆与内敛。
“法尔科纳·安德森，金融系。”钟灵又指指沙发里的人。
法尔科纳，这名字有一点耳熟。齐乐认为自己一定在哪儿听过。
“至于我——叶钟灵，叫我钟灵就好了。我是生物系的。”钟灵指指自己，介绍自己时她的神情很不自在，嘴唇与肩膀的线条都有些紧绷。
齐乐愣了好几秒，脑袋里忽然有些乱糟糟的，如同一团纠在一起的毛线。她花了好些时间厘清自己的思绪：从初次见面算起，自己竟然还没真正地正视过对方。比如说，她不清楚钟灵的全名，也不清楚她家在哪里。这个认知让她生出一点隐秘的惭愧来。
不对、不对，齐乐摇摇头，她不仅在想这些。在钟灵讲话时，有什么——一个极其突然的、对她来讲很重要的碎片化念头，几乎从她的神经末梢猛地窜过，她没有抓住，只感到一阵熟悉的颤栗的余韵。
在她压抑着那阵颤栗时，补丁沙发发出一声很轻的“啧”，齐乐循着声音望去，蜷着手脚缩在沙发中的高大青年缓缓地坐起来，双臂大开地搭在沙发上，几缕乌黑的卷发滑过颧骨，舒展地垂落在耳边。
……靠，是自由一日隶属学生会的那位兄弟。
齐乐没想过会以这种方式重逢，头皮发麻，悄悄往钟灵身后躲，又立刻被她一把拉过来热情地介绍给大家。倒不是说齐乐敢做不敢当，但对方显然是钟灵的朋友，现在和他起冲突只会让大家为难。
“真是吵死了。”他抬起眼睛，一双高傲而美丽的蓝眼睛，“你又带来了什么人？那只——”
让他接着说下去还不如自己来说。
“老鼠。我是那只老鼠行了吧？可以不用每次见面都要强调么？我承认我当时让你有点没面子，但你也差点把我勒晕。”齐乐有点崩溃地抓了一把自己齐肩的头发。
难道躲在垃圾桶后面就一定是老鼠么？不，还有可能是蟑螂。
亚纪捂住嘴轻轻地“呀”了一声，很快地反应过来，她和钟灵对视一眼，后者的圆脸上浮现出一个坏笑，她清清嗓子，斜着眼睛看这位英俊的美国青年，“哎呀，法尔科纳！原来她就是自由一日把你撂倒——”
“住嘴！”法尔科纳呵斥道，额角凸起一根跳动的青筋。
“那就坐下。”钟灵说。
五分钟后，四人围绕那张破麻将桌各坐一边。
这张麻将桌的尺寸实在是很小，法尔科纳只消稍微动下手腕，手肘就会痛击齐乐，被肘击了五次后，她只好束手束脚地端坐，把手机夹在膝盖间求助列表好友。
最先回复的芬格尔，他根据齐乐的户籍，在短信中列出了详尽充实的麻将规则，齐乐紧张刺激地偷看底下芬格尔发给她的麻将速成攻略，花了三分钟，她自觉自己已经掌握了最基础的胡牌牌型。
“老规矩？”法尔科纳问。
“当然。”钟灵启动麻将桌。
136张牌在桌内猛洗，桌面肉眼可见地晃动起来，几乎要晃出残影，垫着几本厚书的一脚瘸腿疯狂震颤，比暴风雨之夜海面的渔船还要颠簸。
……这真的不是个滚筒洗衣机么？
洗牌结束，各自的牌咯吱咯吱地被上推到面前。
齐乐凝视面前的春夏秋冬，内心有点震撼：这是啥？
这种震撼持续到钟灵坚持自摸胡牌、亚纪宣布自己“立直”以及法尔科纳在进程过半后掏出手机，开始百度NMJL今年的规则卡。
基本上来说，四个人各打各的。
她麻木地拍出一张五万，法尔科纳迅速抓走，然后把自己的牌推倒在面前展示，眼角眉梢藏不住地透出一点自得的意味。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只小型计算器，噼里啪啦地摁了一通，开始一一宣布每个人要给他多少美刀。
钟灵说，妈的，挂账。
亚纪说，我和叶胜请你吃饭。
齐乐说，天杀的，你们这是赌博……
事实证明，州法律规定赌博在伊利诺伊州不合法是正确的。赌博这玩意儿比电信诈骗厉害多了，一把就要她100.1美刀，法尔科纳按照自己的计分噼里啪啦一顿算，但她甚至都没想明白小数点后的零头是怎么算出来的，只能怀疑这家伙完全是在解决私人恩怨。
“你在想什么，为什么露出这种表情？我以为中国人都很懂得愿赌服输。”法尔科纳淡淡地扫了齐乐一眼，神情有些恶劣。齐乐当然看得出来他并不缺那点钱，他就是在公报私仇。
钟灵正在咔嚓咔嚓地吃一包苏打饼干，立刻腮帮子鼓鼓地举手说我不是，请你不要一概而论。法尔科纳眼皮都不抬地讲，闭嘴，我早就明白了你是个没有诚信的无赖。钟灵接着说，所以你要做好提100%坏账的准备！法尔科纳说，闭嘴。
齐乐离开社团活动室时已是傍晚五点多，其他人显然还想在那儿待会儿。法尔科纳再次在那张破沙发上蜷缩起身体补觉；钟灵和亚纪凑在一块儿说话。
赤金的暮色沉甸甸地浸湿发丝与袖口，齐乐往食堂走，久违地感到精神上的倦怠。眼睑下的伤口隐痛着，她想自己是有些后悔答应钟灵了，尽管她总是表现得不在意，但这只会让她在事后感到更加沮丧——并非是融入与否的问题，这就像是黑暗中突然出现的一束灯光，她的过往、她的古怪和她的渴望都在明亮中分毫毕现。这实在是一件有些难堪的事。
夜晚九点四十五分。齐乐挪回宿舍，宿舍漆黑寂静。这很不对劲，这种等级的宅女很少会因为非自然因素（比如地震、海啸）离开宿舍。这姑娘比齐乐还要古怪一点，她迷恋二次元文化，甚至热衷于复刻日漫的经典桥段：在钥匙插入锁孔并转开时进入准备状态，当齐乐推开门，她就会用日语说“欢迎回来”。
虽然大家都是混血种，但齐乐还是掏出手机给荷拉古尔拨了了电话。那首收音很差的铃声响了很久，电话才被接起来。
“もしもし！”
“还没有回来么？公主。”
“我在天台呢！”
“……在看星星？”
“在庆祝！”
“庆祝什么？”
“今天我的生日呀！”
今天是9月的末尾，假如没有严谨地区分时区来看待日期的话，那么今天是9月31日。对齐乐来讲，得知别人的生日和周一是工作日没什么区别，无关痛痒，她对生日的概念很淡薄。
她绞尽脑汁也只能从十七年的记忆里挤出一点贫瘠遥远的画面，好久之前老爸给她过生日时，会把房间装饰得满满当当，充满夸张的粉红蝴蝶结、金黄色的气球和兔子玩偶。
“啊……对不起，我不知道。生日快乐。”齐乐干巴巴地说。
虽然很好奇，荷拉古尔这样的人怎么会独自过生日，她看上去应该和妈妈黏在一起，除了这句话，她想不到还能讲什么。她分明是那么想的，但一股难耐的焦躁仍旧从皮肤底下往上渗，让她无法安坐或是沉默。
“谢咯，要不要一起来吃蛋糕？”荷拉古尔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听筒中灌满了呼呼的风声，她接着补充，“不需要送我什么，就是一起坐坐。我点的东西有点……多。”
需要纠正的是：并不是有点多，而是特别多。
“你是打算在楼顶上开个派对么？”
齐乐气喘吁吁地、震惊地打量那些餐车：抹鱼子酱的法式鹅肝酱成碟地摞在一起，黑松露意面肉乱糟糟地摆在地上，起伏如山丘。她艰难地跨过由肉桂糖心苹果、地中海羊奶芝士沙拉构成的地雷阵，在天台边缘望见荷拉古尔的背影——她就是静止的食物中的女王。
“想过，但觉得不会有人来。”荷拉古尔背对着她。
天台上此刻并没有风，月球与恒星群静止、寂然，然而淡金色的长发摇曳，仿佛置身无形的风暴之中。
“但是我来了呀。”齐乐朝她走过去。
来自冰岛的女孩儿从夜色中回眸，发丝拂过脸颊，蓊郁的翠色在眼中流淌起来。她猛地扑过来，给了齐乐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齐乐猝不及防，被压倒在了地上，连带着手中的袋子一起摔了出去。
齐乐认识一个人总是先从味道开始的，回想起一个人也会先想起身上的气味。因为她的视力并不太好，嗅觉总是先于视觉。她第一次真正闻到荷拉古尔身上的味道，纯净、清爽的海水气息。
“好了，放开我啦……”齐乐挣扎了一下，但荷拉古尔就是跟个树袋熊似的抱住她不撒手，她只好从胸腔里吐出一口气，“时间来不及，我没有准备礼物，只能送给你这个。”
荷拉古尔有点粗暴地打开那只袋子，一件黑袍从里滚落出来，带出一阵很淡的香气，她一闻就知道大概是某种廉价洗涤剂的气味，是齐乐常用的。她把这团黑布抓起来抖开，借着月色，看清几朵红云。
指尖触摸到袍子后细密的针脚，荷拉古尔忽然觉得没有看下去的意义了，于是不再动作。齐乐看着她，有一点点失望地问是不喜欢么？她说不是，这是我收到过最好的礼物，等你生日，我也会给你一份世界上最好的礼物。齐乐讲，我不是在交换，我当时把它从垃圾桶里捡回来缝好时……是希望你开心。
被一堆食物簇拥着，她们坐在天台，看了一整夜的星星。
浪漫归浪漫，翌日齐乐两眼通红、脸色惨白，五点钟匆匆去赴了里贝罗的体能训练。结束训练，她简单冲了个澡，背着书包往上《龙类基因溯源》——她主攻格斗，为凑学分辅修龙类基因学——的教室冲，推开门就看见一位金发绿眼的冰岛妞坐在最后一排遥遥向她兴奋招手。
齐乐怀疑自己没睡醒，揉了好几下眼睛，游魂一样飘到最后一排，在荷拉古尔动手把她摁到椅子上之前问她怎么来上课了。
“逃太多课了，今天和你一起来上课咯，拿点平时分也好。”荷拉古尔耸耸肩。
“什么平时分……你压根没选《龙类基因溯源》。”齐乐有些听不下去。
“是么？你怎么那么清楚？”荷拉古尔从自己的痛包里拿出心爱的NDSi——据说是11月份在日本地区发售的最新款改进机型，不知道她怎么搞来的。
“因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今天上午有里贝罗教授的《格斗·缠斗类方向》。”齐乐掏出自己的小本本翻了翻，为了避免自己下课回来时把还在睡觉的荷拉古尔吵醒的情况（虽然她几乎不出门上课），她有把对方的课程表记下来。
“偶尔换换口味嘛！总打打杀杀的，多没意思。我给你占了位置，最后一排的位置可是很抢手的！”荷拉古尔强调着。
“那要不稍微坐前面一点？”齐乐跟她商量。
原因无他，她近视200度。
荷拉古尔想了会儿，收拾东西，跟齐乐一起跑去了靠窗的前排位置。十月份清晨的阳光质感纤薄，落在皮肤上如同温水在淌着，齐乐翻着笔记无声崩溃，荷拉古尔就趴在旁边玩《逆转裁判》，疯狂给每个人出示自己的律师徽章。
教授的授课方式简单质朴——念课本。齐乐对着课本上大段大段的文字打了个哈欠，旁边已经被自己画了好几副喷火龙的简笔画。转头时身边的荷拉古尔已经安然睡去，未完的游戏还在屏幕上闪烁着，主角正在审问一只鹦鹉。
阳光透过被风鼓动着的淡绿色窗帘，海藻般的金发散落在红木桌面上，轻灵的光线从荷拉古尔的头顶如蜂蜜流泻而下，一点点堆叠在发梢，泛出如丝绸的光泽，勾勒出一片静谧的光影。
荷拉古尔迷糊地睁开一只眼睛，“下课了么？”
齐乐轻声说，“还要二十分钟，再睡会儿吧。”
室友的鼻息均匀而轻细，桉树硬朗的条叶在风里沙沙作响，风里有甜柚子般的清凉气息。世界好像忽然被按下了慢放键。
齐乐看了身旁的女孩儿一阵，并不知道自己想了些什么，大脑放得很空。很多年后她再回想，仍然认为那是一生中最惬意的一个清晨。
啪嗒。似乎是麻将桌内部某个松动的零件响了一声，一只通体长满漆黑鳞片的蜥蜴不知道从麻将桌的哪里啪嗒啪嗒地爬了出来。
齐乐对爬行类动物有着某种天然的、难以言说的恐惧。不，也许并不是恐惧，因为她并不会尖叫。她还记得自己小时，曾经在家里角落见到过一只死掉的壁虎：它的皮囊风化、干瘪，周围结着丝状的蜘蛛网，那双固定在眼窝内的、无法转动的眼球混浊且无光泽，仿佛与她对视。至今已经无法准确描述那时的感觉，她只记得那时自己驻足原地，一种细微的颤栗开始从眼球萌芽，最终猛烈地攫住心脏。
在她做出反应之前，钟灵已经上前一步，一把捏住蜥蜴的尾巴甩出窗外。“真是的，哪里跑进来的！别怕，我老家的蟑螂能比这只壁虎还大。”她一边关上窗，一边说。
按照齐乐的刻板印象来看，钟灵应该是广东人。
坐在麻将桌边的黑发女孩儿对齐乐笑了一下，笑容很甜。另一个人窝在那张破沙发里睡觉，身上盖着一张薄薄的毯子，蒙过头，呼吸声有节奏地鼓动着这片狭小的空间。
“酒德亚纪，机械系。”钟灵指指黑发的女孩儿。
不好意思似的，亚纪明亮的双眼微微垂下，睫毛遮挡住一点眼珠的光泽，叫她看上去很有几分日本女孩儿特有的腼腆与内敛。
“法尔科纳·安德森，金融系。”钟灵又指指沙发里的人。
法尔科纳，这名字有一点耳熟。齐乐认为自己一定在哪儿听过。
“至于我——叶钟灵，叫我钟灵就好了。我是生物系的。”钟灵指指自己，介绍自己时她的神情很不自在，嘴唇与肩膀的线条都有些紧绷。
齐乐愣了好几秒，脑袋里忽然有些乱糟糟的，如同一团纠在一起的毛线。她花了好些时间厘清自己的思绪：从初次见面算起，自己竟然还没真正地正视过对方。比如说，她不清楚钟灵的全名，也不清楚她家在哪里。这个认知让她生出一点隐秘的惭愧来。
不对、不对，齐乐摇摇头，她不仅在想这些。在钟灵讲话时，有什么——一个极其突然的、对她来讲很重要的碎片化念头，几乎从她的神经末梢猛地窜过，她没有抓住，只感到一阵熟悉的颤栗的余韵。
在她压抑着那阵颤栗时，补丁沙发发出一声很轻的“啧”，齐乐循着声音望去，蜷着手脚缩在沙发中的高大青年缓缓地坐起来，双臂大开地搭在沙发上，几缕乌黑的卷发滑过颧骨，舒展地垂落在耳边。
……靠，是自由一日隶属学生会的那位兄弟。
齐乐没想过会以这种方式重逢，头皮发麻，悄悄往钟灵身后躲，又立刻被她一把拉过来热情地介绍给大家。倒不是说齐乐敢做不敢当，但对方显然是钟灵的朋友，现在和他起冲突只会让大家为难。
“真是吵死了。”他抬起眼睛，一双高傲而美丽的蓝眼睛，“你又带来了什么人？那只——”
让他接着说下去还不如自己来说。
“老鼠。我是那只老鼠行了吧？可以不用每次见面都要强调么？我承认我当时让你有点没面子，但你也差点把我勒晕。”齐乐有点崩溃地抓了一把自己齐肩的头发。
难道躲在垃圾桶后面就一定是老鼠么？不，还有可能是蟑螂。
亚纪捂住嘴轻轻地“呀”了一声，很快地反应过来，她和钟灵对视一眼，后者的圆脸上浮现出一个坏笑，她清清嗓子，斜着眼睛看这位英俊的美国青年，“哎呀，法尔科纳！原来她就是自由一日把你撂倒——”
“住嘴！”法尔科纳呵斥道，额角凸起一根跳动的青筋。
“那就坐下。”钟灵说。
五分钟后，四人围绕那张破麻将桌各坐一边。
这张麻将桌的尺寸实在是很小，法尔科纳只消稍微动下手腕，手肘就会痛击齐乐，被肘击了五次后，她只好束手束脚地端坐，把手机夹在膝盖间求助列表好友。
最先回复的芬格尔，他根据齐乐的户籍，在短信中列出了详尽充实的麻将规则，齐乐紧张刺激地偷看底下芬格尔发给她的麻将速成攻略，花了三分钟，她自觉自己已经掌握了最基础的胡牌牌型。
“老规矩？”法尔科纳问。
“当然。”钟灵启动麻将桌。
136张牌在桌内猛洗，桌面肉眼可见地晃动起来，几乎要晃出残影，垫着几本厚书的一脚瘸腿疯狂震颤，比暴风雨之夜海面的渔船还要颠簸。
……这真的不是个滚筒洗衣机么？
洗牌结束，各自的牌咯吱咯吱地被上推到面前。
齐乐凝视面前的春夏秋冬，内心有点震撼：这是啥？
这种震撼持续到钟灵坚持自摸胡牌、亚纪宣布自己“立直”以及法尔科纳在进程过半后掏出手机，开始百度NMJL今年的规则卡。
基本上来说，四个人各打各的。
她麻木地拍出一张五万，法尔科纳迅速抓走，然后把自己的牌推倒在面前展示，眼角眉梢藏不住地透出一点自得的意味。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只小型计算器，噼里啪啦地摁了一通，开始一一宣布每个人要给他多少美刀。
钟灵说，妈的，挂账。
亚纪说，我和叶胜请你吃饭。
齐乐说，天杀的，你们这是赌博……
事实证明，州法律规定赌博在伊利诺伊州不合法是正确的。赌博这玩意儿比电信诈骗厉害多了，一把就要她100.1美刀，法尔科纳按照自己的计分噼里啪啦一顿算，但她甚至都没想明白小数点后的零头是怎么算出来的，只能怀疑这家伙完全是在解决私人恩怨。
“你在想什么，为什么露出这种表情？我以为中国人都很懂得愿赌服输。”法尔科纳淡淡地扫了齐乐一眼，神情有些恶劣。齐乐当然看得出来他并不缺那点钱，他就是在公报私仇。
钟灵正在咔嚓咔嚓地吃一包苏打饼干，立刻腮帮子鼓鼓地举手说我不是，请你不要一概而论。法尔科纳眼皮都不抬地讲，闭嘴，我早就明白了你是个没有诚信的无赖。钟灵接着说，所以你要做好提100%坏账的准备！法尔科纳说，闭嘴。
齐乐离开社团活动室时已是傍晚五点多，其他人显然还想在那儿待会儿。法尔科纳再次在那张破沙发上蜷缩起身体补觉；钟灵和亚纪凑在一块儿说话。
赤金的暮色沉甸甸地浸湿发丝与袖口，齐乐往食堂走，久违地感到精神上的倦怠。眼睑下的伤口隐痛着，她想自己是有些后悔答应钟灵了，尽管她总是表现得不在意，但这只会让她在事后感到更加沮丧——并非是融入与否的问题，这就像是黑暗中突然出现的一束灯光，她的过往、她的古怪和她的渴望都在明亮中分毫毕现。这实在是一件有些难堪的事。
夜晚九点四十五分。齐乐挪回宿舍，宿舍漆黑寂静。这很不对劲，这种等级的宅女很少会因为非自然因素（比如地震、海啸）离开宿舍。这姑娘比齐乐还要古怪一点，她迷恋二次元文化，甚至热衷于复刻日漫的经典桥段：在钥匙插入锁孔并转开时进入准备状态，当齐乐推开门，她就会用日语说“欢迎回来”。
虽然大家都是混血种，但齐乐还是掏出手机给荷拉古尔拨了了电话。那首收音很差的铃声响了很久，电话才被接起来。
“もしもし！”
“还没有回来么？公主。”
“我在天台呢！”
“……在看星星？”
“在庆祝！”
“庆祝什么？”
“今天我的生日呀！”
今天是9月的末尾，假如没有严谨地区分时区来看待日期的话，那么今天是9月31日。对齐乐来讲，得知别人的生日和周一是工作日没什么区别，无关痛痒，她对生日的概念很淡薄。
她绞尽脑汁也只能从十七年的记忆里挤出一点贫瘠遥远的画面，好久之前老爸给她过生日时，会把房间装饰得满满当当，充满夸张的粉红蝴蝶结、金黄色的气球和兔子玩偶。
“啊……对不起，我不知道。生日快乐。”齐乐干巴巴地说。
虽然很好奇，荷拉古尔这样的人怎么会独自过生日，她看上去应该和妈妈黏在一起，除了这句话，她想不到还能讲什么。她分明是那么想的，但一股难耐的焦躁仍旧从皮肤底下往上渗，让她无法安坐或是沉默。
“谢咯，要不要一起来吃蛋糕？”荷拉古尔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听筒中灌满了呼呼的风声，她接着补充，“不需要送我什么，就是一起坐坐。我点的东西有点……多。”
需要纠正的是：并不是有点多，而是特别多。
“你是打算在楼顶上开个派对么？”
齐乐气喘吁吁地、震惊地打量那些餐车：抹鱼子酱的法式鹅肝酱成碟地摞在一起，黑松露意面肉乱糟糟地摆在地上，起伏如山丘。她艰难地跨过由肉桂糖心苹果、地中海羊奶芝士沙拉构成的地雷阵，在天台边缘望见荷拉古尔的背影——她就是静止的食物中的女王。
“想过，但觉得不会有人来。”荷拉古尔背对着她。
天台上此刻并没有风，月球与恒星群静止、寂然，然而淡金色的长发摇曳，仿佛置身无形的风暴之中。
“但是我来了呀。”齐乐朝她走过去。
来自冰岛的女孩儿从夜色中回眸，发丝拂过脸颊，蓊郁的翠色在眼中流淌起来。她猛地扑过来，给了齐乐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齐乐猝不及防，被压倒在了地上，连带着手中的袋子一起摔了出去。
齐乐认识一个人总是先从味道开始的，回想起一个人也会先想起身上的气味。因为她的视力并不太好，嗅觉总是先于视觉。她第一次真正闻到荷拉古尔身上的味道，纯净、清爽的海水气息。
“好了，放开我啦……”齐乐挣扎了一下，但荷拉古尔就是跟个树袋熊似的抱住她不撒手，她只好从胸腔里吐出一口气，“时间来不及，我没有准备礼物，只能送给你这个。”
荷拉古尔有点粗暴地打开那只袋子，一件黑袍从里滚落出来，带出一阵很淡的香气，她一闻就知道大概是某种廉价洗涤剂的气味，是齐乐常用的。她把这团黑布抓起来抖开，借着月色，看清几朵红云。
指尖触摸到袍子后细密的针脚，荷拉古尔忽然觉得没有看下去的意义了，于是不再动作。齐乐看着她，有一点点失望地问是不喜欢么？她说不是，这是我收到过最好的礼物，等你生日，我也会给你一份世界上最好的礼物。齐乐讲，我不是在交换，我当时把它从垃圾桶里捡回来缝好时……是希望你开心。
被一堆食物簇拥着，她们坐在天台，看了一整夜的星星。
浪漫归浪漫，翌日齐乐两眼通红、脸色惨白，五点钟匆匆去赴了里贝罗的体能训练。结束训练，她简单冲了个澡，背着书包往上《龙类基因溯源》——她主攻格斗，为凑学分辅修龙类基因学——的教室冲，推开门就看见一位金发绿眼的冰岛妞坐在最后一排遥遥向她兴奋招手。
齐乐怀疑自己没睡醒，揉了好几下眼睛，游魂一样飘到最后一排，在荷拉古尔动手把她摁到椅子上之前问她怎么来上课了。
“逃太多课了，今天和你一起来上课咯，拿点平时分也好。”荷拉古尔耸耸肩。
“什么平时分……你压根没选《龙类基因溯源》。”齐乐有些听不下去。
“是么？你怎么那么清楚？”荷拉古尔从自己的痛包里拿出心爱的NDSi——据说是11月份在日本地区发售的最新款改进机型，不知道她怎么搞来的。
“因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今天上午有里贝罗教授的《格斗·缠斗类方向》。”齐乐掏出自己的小本本翻了翻，为了避免自己下课回来时把还在睡觉的荷拉古尔吵醒的情况（虽然她几乎不出门上课），她有把对方的课程表记下来。
“偶尔换换口味嘛！总打打杀杀的，多没意思。我给你占了位置，最后一排的位置可是很抢手的！”荷拉古尔强调着。
“那要不稍微坐前面一点？”齐乐跟她商量。
原因无他，她近视200度。
荷拉古尔想了会儿，收拾东西，跟齐乐一起跑去了靠窗的前排位置。十月份清晨的阳光质感纤薄，落在皮肤上如同温水在淌着，齐乐翻着笔记无声崩溃，荷拉古尔就趴在旁边玩《逆转裁判》，疯狂给每个人出示自己的律师徽章。
教授的授课方式简单质朴——念课本。齐乐对着课本上大段大段的文字打了个哈欠，旁边已经被自己画了好几副喷火龙的简笔画。转头时身边的荷拉古尔已经安然睡去，未完的游戏还在屏幕上闪烁着，主角正在审问一只鹦鹉。
阳光透过被风鼓动着的淡绿色窗帘，海藻般的金发散落在红木桌面上，轻灵的光线从荷拉古尔的头顶如蜂蜜流泻而下，一点点堆叠在发梢，泛出如丝绸的光泽，勾勒出一片静谧的光影。
荷拉古尔迷糊地睁开一只眼睛，“下课了么？”
齐乐轻声说，“还要二十分钟，再睡会儿吧。”
室友的鼻息均匀而轻细，桉树硬朗的条叶在风里沙沙作响，风里有甜柚子般的清凉气息。世界好像忽然被按下了慢放键。
齐乐看了身旁的女孩儿一阵，并不知道自己想了些什么，大脑放得很空。很多年后她再回想，仍然认为那是一生中最惬意的一个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