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从你的世界来,那你觉得这个人会是谁?”

    “很不幸,”她叹了一声,“我猜那个人应该是我弟弟。”

    九郎听她念叨过数次自己的弟弟,即便听的不走心,也会觉得那家伙是个十分混蛋的臭小子。

    “按照他的手笔,这里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天知道呢,”佟十方无语的笑了笑,“容我再次郑重的介绍一下他,他可是垃圾文学制造者,无论多离谱的人物关系,多缺乏逻辑的故事走向,他都写的来,如果他能烂尾,不了了之,那也算是对我们的一种仁慈了,但如果他较真写起来···我简直不敢想象他会写出什么样的东西。”

    “我懂了,我总算听懂了一点,”成意阴着脸,“点苍阁有此一劫是因为你弟弟想要杀你,所以迁怒于小沈和点苍阁?”

    “可以这么理解。”

    “你弟弟是个什么人物,好大的气性,他人在何方?”成意撸起袖子,“我去会会他!”

    “可能,就在书里,”佟十方指指脚下又指指天顶,“也可能在那儿。”

    成意一个起身就窜出去,飞到庙顶上喊:“谁?谁在上面!”

    佟十方用手指骚了骚脑门,“这位兄弟,控制一下情绪吧,我怕我弟一怒之下把你写死了。”

    门外斜风细雨的迎面扫进来,万物生长,心浮气躁。

    佟十方想着种种,一时毫无睡意。

    她侧头睁开眼,看见九郎不知何时睡在了距离自己两臂远的地方。

    当她的目光撞上来时,他他惯常刀切线雕的眼睛,居然在轻颤。

    他想闪躲,但又没有闪躲。

    没什么逃过她的眼睛,她托起头,“怎么突然怕我了?”

    他目光垂下又起,“怕让你感觉不痛快。”

    “既然知道,还不睡远些?”

    “试过了。”他说,“可我睡不着。”

    “挨着我就能睡着了?”

    “更睡不着了,” 他眉目澄净分明,开着玩笑又不是在开玩笑,有一种独特的较真铺在眼睛里,“但至少心安了。”

    佟十方看了他片刻,随即重新躺下身。

    她的侧颜是一水的平静,黑眸中如有平江升月,笃定坚决。

    “我上辈子喜欢过几个男人,每一次我都认真投入,毫无保留的把自己的心和身体交付出去,原本以为是被他们领着踏入温柔地,谁知道却是在潜油锅,我被炸了一遍又一遍,里里外外都焦了硬了,你要硬吃,也不会好吃的。”

    “我知道。”九郎话音一转,“但我喜欢这焦这硬。”

    “那是因为你还没有吃到,还没有被硌烂舌头。”

    她继续说,声音随话渐渐变得清冷下去,“其实有那么一段时日,我觉得自己一度返潮了,又变得软绵绵的,因为我遇到了陈赝生,我想他真诚本分,是个好书生,又遇到了九郎,强大沉稳,我还以为是个千年难遇的同路人,谁承想呢?到头来只有你一个沈烟桥,一个想杀我驱壳的沈烟桥。”

    她说到这略带讥讽,“你不会以为仅凭一句喜欢,就能摆平一切吧?哪有这么便宜的买卖?”

    “我应该怎么做,才能让你原谅我?”

    “你误会了,我已经原谅你了,”她淡淡一笑,“我只是不会喜欢你,你本来也不是佟十方身边的重要角色。”

    九郎的心以一种不规律的节奏开始跳动,想被人装在一口竹筒中疯狂的摇动,钻心入骨的痛,四分五裂的痛。

    他按住心口,隐约感到呼吸渐渐缓和下来,也不知道眼前是什么光景。

    他满脑子都是佟十方咆哮愤怒着将刀挥砍在他身上,他宁愿她再次这样做。

    只听她继续说道,“所以,你去见你想见的人,去过你想过的人生,别再跟着我了。”

    他盯着黑洞洞的房梁,很久很久,直到佟十方翻过身去,他才开了口。

    “我从来没有后悔出山来报复佟无异,如果我不杀她,也不会遇到你,遇到你之后,我回想这一生种种,才觉得条条荆棘路都是为了靠近你,我才感到活着并不是一种煎熬,我知道你可能会嘲笑我的人生如此漫无目的,但我还是要说实话,除了你之外,我没有想见的人,除了你之外,我也没有想过的人生。”

    九郎静静看着她侧卧的身影,手紧紧抓着身下的茅草,可是她始终一动不动,睡着了。

    他轻轻张开口,无声的绵长的喘着气,却觉得一口气也没吸进去。

    他起身静坐了片刻,望着她的背影,欲近难近,最终走了出去。

    其实佟十方并没有睡着,直到听见他起身走到门外去,她才缓缓舒了一口气,坐起身来。

    她看着门外的九郎,他站在远处的高草中,身影几乎被淹没,似乎哪一个风吹草动之后,他就会消失不见。

    她心底有一种说不出的溟濛感,栖栖遑遑,恐惧失去又害怕得到。

    她曾经也幻想过与官配良知秋在一起,但一路走到现在,她才意识到她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她不需要家庭的怜悯,男人的偏爱,周围人的关心。

    她不再是缺了口的月亮,她不需要与谁匹配,她不想被任何人得到,她谁也不在乎,她这辈子想成为完全的完整的自己。

    她这么想着,再次看向门外。

    目光仍旧凝在他身上。

    扪心自问,如果从此以后,沈烟桥永在千里之外,她能够不介意吗?如果经年不见,她再次于江湖上耳闻竹青灯和崔隐的事迹,她会为此停下脚步吗?

    至少现在她还无法给自己一个答案。

    男女之间,除了要与不要,似乎没有第三种合适的选择。

    她叹了口气,再次抱着刀躺下去,闭上了眼睛,然而此刻,一种古怪的感觉萦绕上心头。

    她重新坐起身来,视线在屋顶和地面扫视,随即望向昏暗的茅草堆,草堆依庙墙堆叠,除了九郎,所有的人都躺卧在上面歇息,她将黑影一个个数过去。

    一,二,三……

    孙柳,李三粗,还有叫成意的那家伙,等一下,还有两个人呢?

    她翻身一跳,三步并两步奔至门前,在昏沉的月光下看见沿着庙墙有一串向延伸的脚印。

    “九郎!”

    九郎听见动静,立刻飞身向她来,“发生什么事了?”

    “良知秋!他居然带着那狗杂种跑了!”

    二人追着脚印追出去,却最终被高草丛拦下。

    那二人不知是何时动的身,目之所及下早已没有了任何踪影,脚印也已经被密密实实的杂草给隐没了。

    彼时的几里外,良知秋正脚下云步,一刻不停的向前飞奔,他深知佟十方与九郎的足上功夫的厉害之处,若不快点拉开时间差,他们很快就会追上来。

    他一路狂奔,直到天已经亮了才在一处小河畔停下脚步。

    身后的野路在拂晓下一片苍茫,空无一人。

    他短暂的松下一口气,将背后的吴颜放下地,他不知道何时已经在疼痛中昏厥过去,嘴角挂着混杂着血丝的口涎,身体一歪,微张的口中就滚落一小节肉。

    那是一节被咬断的舌头,已经变成了青白色,在地上滚满了砂石,像一块什么动物的排泄物。

    一股寒气从良知秋脚下腾起,他迅速抱起吴颜,一路飞奔到最近的乡镇,找了医馆给吴颜在穴位处扎了几针,虽不能解穴,但足以止痛,随即又租了马车往京城赶,一刻也不敢耽搁。

    吴颜在颠簸中醒来过,他无声的看了一眼良知秋又闭上眼睛,心中一时百感交集,叹息一声。

    良知秋闻声掀开车帘,开口便劝:“吴兄等回了京城,把一切都告诉我吧,就当是为自己赎罪了。”

    “唉,良兄……”

    一句良兄,多少触动了他心中浮浮沉沉的同僚之情,再多的纷争也难以抹去过去的相知相识,冷静下来后,良知秋不知为何对吴颜又燃起一次希望,觉得他不过是一时为金钱蒙蔽双眼,误入了歧途。

    但自己的此举也并非是为救他,是想将他交还官家,毕竟在官家手中,吴颜只有应得的惩戒,但在佟十方和九郎手中,只会落得性命堪忧。

    毕竟在江湖人眼中任何忏悔都是不值一提的。

    这些他来不及也不敢向佟十方解释,他们不会放他们走的,所以他必须带着他逃。

    何况她有她认为的公道,他有他认定的公理,他们从未看向同一条路。

    直到这一刻他才承认,这世上确确实实有不同的人,这与身份或许没有关系,只是本质不同,当他们并肩而行,他们看起来那么相似,但当前路有分歧,却会毅然决然的选择全然不同的道路。

    其实她比他更早看透,他们终将渐行渐远不再有交集。

    他扬动马鞭,看着深秋冰冷的太阳升起又落下,周身再次陷入一片夜色海中,仍沉浸在一阵恍然中,直到马车缓缓停下踟蹰不前。

    暗蓝色的天光下,一群高头大马彻底揽住了去路。

    良知秋心烦意乱,“烦请让让。”

    马上的人不动,只幽幽开了口:“良同知,我等恭候多时了。”

    这头野庙中。

    “我就知道!那豆芽菜一肚子坏水!人面兽心不是个东西!昨天就该把他和他的那同伙一起咔嚓了!”李三粗不觉痛骂。

    “别马后炮了。”佟十方烦躁道,“你慌什么,这天下还有能藏的住人的角落吗?良知秋现在只有两个去处,一是回京城,把吴颜交给吴家保护,二是回他的锦州老宅避风头。”

    九郎出声,“锦州良宅并没有什么护卫能庇护二人,如果良知秋要以一己之力保护吴颜,只怕有点困难,而京城在天子脚下,又多有他们的人,江湖中人多有避讳,所以他前往京城的可能性更大。”

    “那就兵分两路,”佟十方将刀迅速包起来,“我去京城找他。”

    “不用说!”李三粗飞快的睹了一眼九郎,抢在前面,“我肯定和我得大哥隐形不离!”

    “我不能回京。”孙柳叹气,“我当然想跟着恩公和李大哥,可是我大哥一定在四下找我,如果我回京城暴露了行踪,被他抓住只怕以后再无天日了,我还是去锦州那小地方避避,也能帮恩公寻寻良知秋的下落。”

    “行,你们都去锦州。”佟十方又一思虑,“三粗你保护好孙柳,出了事拿你是问。”

    李三粗:“诶诶诶????”

    “诶什么诶,”她将刀一背,头也不回,“时间紧迫,我走了。”

    身后传来成意的声音,“咱走吧,她的事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对啊,和他沈烟桥有什么关系呢?

    那就走吧。

    她加快脚边走出去,却不知何故停下,回头看去,但视线已经被摇摆的高草彻底挡住。

    “走吧。”她自言自语,独自向京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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