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十一月十号。

    北京的夜风带着一丝凉意,体育馆内却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边佻一行人正在为即将到来的演出进行紧张的彩排。

    时间已经不早了,灯光师借着夜幕来来回回调换舞台亮度,音响师小心翼翼地收拾着繁杂的器具,他的手指灵巧地在各种旋钮和按键间舞动,确保每一个细节都完美无缺。

    边佻买了一整箱的奶茶,工作人员张罗着分发给各个老师。面对众人接过奶茶后的吹捧,他均不甚在意地潇洒摆手,后报以微笑。

    “老板?”

    注意到边佻刚刚结束试唱,助理陈儒喊住带着耳返的边佻。

    “嗯,怎么了?”

    边佻耳返还挂在脖子上,线缆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摆动。他边扭过头咧出一口白牙,边拿着毛巾擦掉额头上的汗。

    “都这么晚了,外面粉丝还是这么多。那等过一会收工的时候,大家根本出不去啊。”有些懊恼的语气。

    “你们先走吧,我再等一会出去。”边佻正弓着的后背愈加僵硬,他单手拉开易拉罐,气体“嘭”的一声炸开,他仰头灌了一大口,开始后知后觉地觉得钻心。

    “……这合适吗?”陈儒犹豫。

    哪有大家都走了,老板再走的道理。

    过于疲惫,让边佻不愿做出多余的表情,但语气里还是带些安抚:“没事。待会你们出去,记得和外面粉丝说,我已经走了。太晚了,她们回家也不安全。”

    陈儒得到命令,心里的愧疚少了许多。他略舒了口气,朝着老板眨眨眼:“那我们现在走了。老板,你也早点回家休息哈。”

    “休什么息,熬夜打游戏。”

    惹得陈儒“噗嗤”一声乐出来。

    边佻哪有什么心思打游戏,不过是编出个瞎话让他安心。

    人都走散了。盯着那个巨大的LOGO,他心里莫名升起一阵类似对稚子的无耐心。

    明明一直是期待着退圈的啊。

    可听见陈儒这句疑问后,他不由设想出数日后,粉丝听见他退圈的消息后的巨大失望。

    像是他肩上的枷锁,让人喘不过气来。

    他手里握着吉他的拨片,一下一下地轻轻磕着座椅,发出啪嗒啪嗒的清脆声音。

    已经十点了,边佻的手机铃声响起。

    接通后,他谨慎地先是沉默了三秒钟,暗暗在心里倒计时。

    前几日,有粉丝曝光了他的手机号码,虽然边佻立马更换了手机号,但此时也不得不谨慎。

    不是粉丝。

    而是一个相熟的保镖打来报告,语气中带着犹豫:“老板,有一个戴着口罩的先生,说想进来找你。”

    “谁?”

    对面停顿了数秒。

    “他说,是您的一位故友。”

    “……”

    故友。

    真幼稚。

    “让他进来,到后面场地来找我吧。”

    从衣服口袋里摸出口罩带好,边佻快步走了出去。

    出了体育馆小门,对面是一片结了冰的河堤,隐隐约约还能听得见粉丝在外面嘈杂的议论声。

    边佻散漫地坐在长椅上,他说不清,是自己对这个人是时袭的期待值太高,或者自己对时袭心口不一的性格了解太深,才让他这么确信来者的身份。

    不多久,一个同样身材高挑的男人压低帽檐过来了。

    莫名,边佻沉了一天的嘴角愉悦地扬了扬。

    “哟,好久不见了。”

    边佻阴阳怪气地打招呼。

    “你猜到是我来了?”

    对方一贯不冷不热的语气,带些疑问。

    “差不多吧。”

    他漫不经心地调整了一下坐姿,拍拍身边的座位让他坐下。

    对方不死心的追问,像个被大人识破把戏,却不明所以的小孩:“你怎么不骂我?”

    边佻轻笑一声,有些含混不清:“你做错什么了?”

    他死死盯着边佻,脸上莫名发烫,看在自己有错在先的份上忍了忍:“我十一点的飞机,到广州,马上就要到时间了。”时袭转移话题,有些傲娇。

    还是他熟悉的那个样子。

    边佻随意地“哦”了声,忽然生出想要逗逗时袭的恶趣味。他人往后仰,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着,等待时袭忿忿不平的下文。

    尴尬弥漫,边佻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果然让时袭心痒了起来。

    “你和他们都说了要退圈的事,连沈倚都知道,怎么就没告诉我?你骂我两句也行,这么冷着我算怎么回事?”

    他一屁股坐下来,带着破罐子破摔的气势,字里行间甚至藏了些急切的委屈。

    “你怎么知道的你心里没数,犯得上我跟你提?”

    边佻朝他扬了扬下巴。他看时袭吃了瘪的模样,竟感到如此亲切,仿佛刚刚彩排的疲倦都是错觉似的。

    时袭脸色快绿了。

    本来引起这个话题,只是不想让场子冷下来,没想到却砸了自己的脚。

    确实,是他在公司一贯联系密切的股东们和他说的。

    他得知现在公司在打压边佻的情况。

    被边佻引导着说出“公司股东”,不免有些背叛边佻的尴尬。

    他憋了好一会。

    “我不得不说,在应酬的方面,你太不当回事了。”

    时袭一向不善言辞,游说得十分生疏。他不懂,敬两杯酒,去几次饭局就能解决的问题,怎么到了边佻这如此艰难。

    “你想多了,我退圈不是因为这个。”

    边佻平静地看着他,收起玩笑的心思。

    时袭半张了嘴,忽然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自打组合解散后,独立的发展空间更大,时袭对待工作理性,习惯尽力使利益最大化的特点愈加凸显。

    那天从别人口中,得知了边佻退圈的消息。

    他也记不得,自己当时是以如何的心情面对,光记得对方看出自己对此一无所知后,目光中的恍然。

    时袭发烧烧到三十九度多,也从不向剧组请假。而这一次,他难得的推了工作,只为当面问问边佻,未来有何安排,有何打算。

    他决意劝一劝边佻,可是他不懂得,为什么边佻无法忍受这样的环境。

    哪里都是这样混乱,不是吗。

    “真的想好了?”

    “想好了。”

    “那……他们都支持?”

    “组合都解散这么久了。我就算退圈,无论是未来发展还是感情方面,也再不会影响到什么。他们当然没意见。”

    也是。他们一行人,除了自己,早就对这娱乐圈潜规则的恶习积怨已久了。

    除了自己觉得被资本牵着鼻子走没什么大不了,谁会留他在这个大染缸里蹉跎光阴呢。

    这有些自嘲的想法,显得自己像个青春期里别扭的小姑娘。时袭不自然地想。

    “我还以为只有沈倚不理解我,原来你也是。”

    “我当然是。我只是不愿再插手你和资本之间的运作,但并不代表我赞同这样的行为。”

    边佻盯着时袭,看着他冷漠得仿佛要融进黑夜里,却又带些令人捉摸不透的高义薄云。黑得不够彻底,但又实打实的不肯再走上正路。

    总之,和曾经那个嘴硬心软的男孩那么不同。

    时袭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说些什么。

    空气凝固片刻。

    “我知道,你觉得我和公司站在一条线上。”时袭狠狠心,可算有勇气说出心里积攒已久的话,“不是这样的。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抱歉,我手底下的人不尊重你,其实我并不知情。我知道后立马就开除他们了。”

    时袭向来惜字如金,能解释到这已是不易。

    提到这茬,边佻脸上刚松动的弧线又紧绷起来。

    看来,时袭还是不懂他为何生气。

    他气的从不是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他也信任时袭不会只为了区区一次工作机会就背叛他们的友谊。

    他只是讨厌时袭每一次,为了讨好资本所作出的退让。

    没人回应,两人就一起坐在长椅上,在河堤前静默。

    蓦地,边佻张口:“你记得吗,组合三周年那天咱们五个偷偷从酒店溜出来玩。也是夏天,晚上,这样的天气。你打的水漂十环都不止,比我们谁都多。我要你教我,你跟我得瑟说是天分,高兴得折腾半宿没睡。”

    月光把两人身影照的模糊,但又平添了几分静谧。他没再盘问“合同”的事情,而是说起了时袭最不愿提及的话题。

    “你只比我小三个月,但我一直把你当我亲弟弟。我不劝你在这个圈子里一尘不染地继续走,我只希望你能记得,当初打了十个水漂之后,你比现在见了一桌名导高兴。”

    “你的道歉,从来不是我想要的。”

    “我只希望,这条路,走到哪你也别后悔。”

    可能是自己太忙于工作,忽略了太久和朋友们交流的机会。他太久没有听见边佻说这么长一段话的时刻了。

    可时袭本性就是如此,他习惯一味向前看,不会在乎身边少了谁,也不会念念不忘自己丢弃了什么。时袭不知道自己爱不爱如今这样的生活,但他的确从没有,可惜过自己强忍胃疼敬下去的一杯杯酒。

    就像,盛满名前些时日质问他的“愿不愿意与接不接受”。他觉得,这问题放在演艺圈,分明太幼稚太无趣。

    这时的北京该是夜生活才刚开始的时间。但因为这个体育馆离市区够远,周围已经开始安静下来。

    聊聊过往,聊聊那些过去推心置腹的回忆再适合不过。

    没来由的,时袭想起自己六岁那年,母亲问他要不要去练歌学舞。他什么也不懂,也不知往后有没有困难与苦楚,就平静而坦然地点头答应。

    不知什么时候起,时袭这个人成了资本的傀儡。他惭愧,面对自己的朋友们时不是不心虚,但他感觉不出难捱的滋味。

    “时袭,我不阻拦你,是因为我了解曾经的你。”

    “现在你或许能接受得了最表层的潜规则。但如果有一天,你真的被推到漩涡里,能真的心安理得的承受这些吗?”

    那些对女性的压榨。

    那些不入流的手段。

    那些虚以委蛇的话术。

    记忆里,那个高冷又敏感的男孩子是不会接受的。

    “我能。我有这个能力。”

    时袭没有了做错事的嗫嚅,反过来斩钉截铁地打断他。

    边佻忽然觉得一阵凉风刮来,像他止不住的叹息声。

    “我还是想劝劝你,现实一点,现在作废退圈的决定还来得及。我不希望,你是因为咱们几个关系不如从前才感到灰心丧气的。”一鼓作气,没有选择最煽情的一种话术,时袭说出了自己最真实的想法。

    说到底,他还是希望让边佻留下,等一个机会大家接着并肩作战。

    “不必再劝我了。我退圈和大家没有关系。”

    说完这一句,边佻再无话可说。

    说什么呢。批判时袭如今的麻木吗。可他深知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时袭那样的家庭,本就注定了他无法任性天真,他又怎么能舍得怪时袭。

    赞同时袭的话吗。但是眼睁睁的看着昔日那个在大场面需要照顾的兄弟,由傲娇但擅长隐忍的少年,长成一个在酒局中游刃有余,对资本鞠躬尽瘁的青年,叫他如何忍心。

    没有人真正了解时袭。

    过去长达六年的同吃同住,他们光是知道他的敏感冷静平和,却难以感知他心脏的温度。

    时间过了好久,他们沉默到时袭觉得没必要再对话,已经有了结果的时候,时袭忍不住问。

    “以后还是兄弟吗?”

    冷空气里,冒出了温热的白雾。

    时袭是北京人,但他用这些年和边佻学来的重庆腔问了。时袭的提问,就像是在这层白雾中寻找一条通往彼此心灵的道路。

    熟悉的音调,勾起太多从前自己和向迎长一遍一遍教他时的记忆。

    夜幕中,不能辨别的何止是这一滴面目模糊的水珠。

    把任何严肃的神情,把任何值得感性的想法都看作笑话的人,是时袭。在酒局上推杯换盏,谄媚权贵的人,是时袭。

    边佻怔住,良久才笑了一下。

    他笑起来,眼尾变得柔和。他听见时袭并非洒脱地毫无感情时,还是有些不争气地感到高兴。

    最起码,告诉了他,还没物是人非到那个地步。

    “是,当然是。以后有空记得约酒。”

    得到边佻这样的回答,他反而松了口气。

    这是他的审判,也是他的缓刑。那过去的心结好像打开了,却也好像停滞了。

    时袭放下了始终交握着的,以警惕待人的双手。聊到这,两个人的聊天也终于从绵里藏针,陷入到无比酸涩中。

    边佻不是不遗憾,但他已经不是一年前那个总是对任何关系不放弃一丝希望的人了。他开始懂得了,有时维持关系需要断绝关系。

    可惜,殊途不能同归。

    硬生生让两个理念已经走向分岔路口的人绑在一起,只会消磨掉往日的情分。

    大家都在变化。谁有资格说谁呢。边佻有些自嘲地想。

    “那你接下来准备干什么?”

    “不知道,先回重庆吧。”

    “从电影学院退学了?”

    “嗯。等到演场会结束再官宣。”

    边佻又一次换了个坐姿,长年地训练让他早已经留下了腰疼的毛病,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的更换坐姿。

    时袭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但他很快掩饰了这份情绪,转而用一种轻松的语气回应:“那你北京的房子呢?”

    “先留着呗,以后再说。”

    “好,那我平常帮你看着点。”

    二人成年不久,有了购房资格之后,就买了同一单元的房子,还是上下楼。

    “你也是,从小韧带就硬,伤了不少次腿,现在你拍的动作戏那么多,注意点。”

    两个人聊了许久的天。

    他们都不是爱发朋友圈的人,关系早已经不是如当年一样形影不离,早就错过了彼此的许多动态。甚至,能够得知的消息,还不如网络里来得丰富。

    时袭看看腕上的名贵手表,站起身,动作有些急促:“我该走了,到时间了……”

    “是快到登机时间了,快去吧。”

    边佻也跟着站了起来。

    “别误机。”

    边佻不愿破坏二人刚修复些许的关系。

    犹豫了片刻,边佻还是说出了后半句,但出声的那一霎那,仍然是坦然的。

    时袭的脚步微微一顿,他转过身,目光与边佻相接。

    别误机。

    当年的时袭还是那个总在各个交通枢纽迷路的高冷小正太,所以一到哪里,边佻和沈倚都会牢牢看着他。一前一后,确保他不会迷路,不会被粉丝围堵。

    可如今说起,造化弄人。

    是多么可笑。

    “不顺路,就不送了。”

    “你保重。”

    一语双关。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不再顺路了呢。

    最后,边佻探出手,缓慢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们的目光交汇,彼此的心中都有着不言而喻的理解。

    他们心照不宣。

    这意思,是原谅时袭这么不顾一切的改变了。

    但同样的,也是二人的聊天再没有后续了。

    望着边佻离开的背影,时袭心里五味杂陈。边佻穿着的是一件灰色大衣,如他此时此刻平静的心境一般深沉。

    附近都是积雪和泥泞。

    时袭忽然想起来,初见他时,他眨着一双男孩子少有的漂亮眼睛,好奇地问自己:你们这里总是下很漂亮的雪吗?

    时袭的眼中闪过一丝泪光,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仿佛在向过去告别。

    河堤结了冰,再也打不出水漂。就像两人的兄弟情,古井无波,只换来最后一句“你保重”。

    是自己哪一步错了吗。

    他们五个人,怎么会走到如此田地呢。

    时袭留在原地,睫毛轻轻颤抖着,兀自叹息。生活就是这样,总是回头的人走不长远。他仰起头,这样告诉自己。

    仿佛在这一刻,他已经做好了独自向前走到黑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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