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一夜雪,天光大亮,阿娇坐在镜前越发显得白皙透亮,她半眯着眼打盹,任由绿柳在乌黑的头发上摆弄。

    侍女捧着木匣正从回廊上过就与捧着衣裳的侍女撞了个满怀,木匣摔落,发出清脆的响声。

    阿娇醒了醒神,绿柳见状大惊,怒斥,“这可是夫人的嫁妆,今日要送去宫里给皇后和陛下的!你们这些没长眼的是作死么?合该挖出那一双招子打断了腿才是!”

    阿娇看着地上裂成两半的玉箫,抬了抬手,“罢了,万幸还未及进宫,你叫金匠拿去修补一番,做成金莲模样。”

    绿柳忧心道,“要不然换一样吧,这用这修补之物恐怕不敬。”

    阿娇笑道,“我曾听人说过,金莲生佛,菩提塑玉,金玉合弥,如山海辉映,君民相亲,是为大吉。也可象征帝后金玉良缘,长鸣不衰。”

    绿柳听得迷糊,见那侍女嘴一张一合不知念着什么,勾起她一顿火气,“你嘀咕什么呢?夫人好性子,我却不惯你,这件东西十个你也不够赔的!”

    绿柳正要叫人将她打出去,就闻阿娇道,“算了,眼下在进宫前找个精巧的金匠为要,打她们也于事无补,撵出这院便是。”

    两个侍女闻言忙磕头道谢,麻溜地跑出院子。

    绿柳看着两人背影不解道,“您想的好法子,这一早晨又叫他们给破了,哪有那么巧的事,这明摆着是那王菱坑害咱们呢。何不向主君告状?”

    阿娇笑道,“指望主君还不如指望自己,谁坑害谁还不一定呢。”

    一出门霍长卿便见绿柳和王菱各自搂着一个匣子,揣得跟孩子似的。他心中暗道古怪,转身上了阿娇的车。

    “你们这今日唱得又是哪一出?”

    阿娇笑道,“都是初次见陛下与皇后,生怕跌坏了礼物,有些紧张。”

    霍长卿见阿娇今日穿得单薄,手上通红,略往车窗前挪了挪,替她挡住窗缝里透来的凉风。

    “我都说了姨夫姨母是和善之人,别看姨夫一本正经黑着脸,吓人得很,其实也和孩子似的,现在还和我玩蛐蛐呢。”

    阿娇笑道,“竟是如此,那下次我便知道该送个蛐蛐儿笼给陛下了。”

    霍长卿见她笑了,以为她放松了些许便继续道,“姨母就更不必说了,她向来无欲无求,无论是后宫争宠还是侍女打碎了宝瓶,冲撞了尊驾,她一概都是不追究,如今只盼着我能诞下一儿半女,让卫氏后继有人。”

    霍长卿笑着往阿娇耳边凑了凑,“这自然她就更不会为难你了。”

    阿娇面上淡淡笑笑,往后躲了躲,“妾是无能了,只盼王姨娘能为夫君早日开枝散叶。”

    “你是你,她是她,怎能……”

    马车越过一块大石,霍长卿被呛住,猛烈咳嗽起来。他虽力气大得吓人,而宽大外袍之下的身体却看上去孱弱精瘦,此刻抚胸咳喘更显得病如西子。

    阿娇轻轻抚了抚他的背,面色关切,“夫君还需爱惜身体,子嗣一事也不可太过着急,待今日回府我就让绿柳找大夫开些丸药滋补身体。”

    霍长卿看着她那因关心蹙起的眉头和认真的神色,心中郁郁,猛然坐起身,放下她的手,“不劳夫人挂心,这些有王姨娘操心。”

    霍长卿神色不佳,一副阎王模样,阿娇也不敢再劝,面上惴惴,心中只冷笑。亏死他也不干她事,左右已经是卫氏夫人,她没有亏的份。

    阿娇与霍长卿一路无话,一下车王菱便迎了上来挽住了霍长卿的手臂。

    霍长卿见她一手抱着匣子,一手挽着自己,皱了皱眉,“就这么宝贝,都进宴会了还揣在手上,惹人笑话。”

    王菱撇嘴,“我怕有人给我碰坏了。”

    霍长卿道,“当着陛下皇后的面,谁敢闹出这动静?”

    王菱闻言瞟了眼阿娇,这才得意地将匣子交给侍女代抱。

    绿柳吐槽道,“谁稀罕她那东西,含沙射影的,小家子气。”

    入了内殿坐下,绿柳和侍女们便依照规矩退出,只留主人在殿内。平阳长公主坐在他们斜对面,笑着与霍长卿打了声招呼。见王菱坐在霍长卿身边,很是满意。

    平阳身旁最上首的妇人正举着扇子轻蔑与席边少年耳语,“那就是霍长卿从边关带回来的新妇?瞧着也不怎么样。”

    少年道,“分桌的那个才是,这个是平阳长公主搜寻来的瘦马,送了霍长卿做妾的。”

    妇人忽而轻笑出声,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道,“我这个侄女啊还真是惯喜欢操持他人姻缘的,陛下当初新婚她便引了个歌女,哦不,是咱们皇后与陛下见面,成就一段良缘佳话。这次又给新婚半月的卫校尉送了个瘦马,我看大家也别去拜月老了,筹筹钱给平阳建个生祠供奉着,可比那有效多了。”

    众人闻言都咬着嘴唇忍着,而几个宗室子弟则干脆笑出了声,平阳紧握着酒杯气得金步摇直晃,“大长公主未免也太刻薄了些,已经克死了堂邑侯与子女,还不口下留德么?”

    刘嫖被戳及痛处,猛然站起了身,端着一杯酒就往平阳脸上泼去。平阳不防她竟当众给自己难堪,尖声叫了起来,“刘嫖,你竟敢泼我?你还以为自己是当初那个风光的窦太主么?”

    刘嫖冷笑,“我再如何落魄也是你的姑母,陛下都得尊我上位,你一个小辈怎敢如此放肆?”

    “哼,你不也是靠着进献女儿获取的荣华富贵,如今陈皇后的棺椁都在那霸陵待了多少年了,你看看清楚吧,如今是卫皇后为凤,趁着陛下还给你几分脸面,你不夹起尾巴做人反倒教训起我了!”

    刘嫖听闻此言更是怒上心头,一时忘了规矩,就要扯起平阳厮打,多亏此时内监一声细嗓,“陛下皇后到。”

    众人都停止了看热闹的动作,起身向皇帝皇后行礼,刘嫖也坐回了原位,平阳拿着帕子擦着脸,怒气满盈。

    皇帝扫了一眼地上狼藉,“这又是怎么搞的?在门口就听见你们吵嚷了。”

    平阳一提便怒道,“陛下,我不过和长卿打了声招呼,不知哪里得罪了她,大长公主便讥讽于我,还拿酒水泼我,她可有个长辈的慈爱模样?”

    卫皇后看向皇帝,皇帝道,“今日是椁阳公主回来的日子,姑母也是长辈,阿姊快快去梳洗一番再安坐吧。”

    一句话偏向了窦太主,平阳冷哼一声离去。

    正撞上姗姗来迟的椁阳公主,公主虽比平阳只大了几岁,而北边的胡风却吹老了她的面庞,显露出沟壑。依稀只能从眉眼见看出当年稚嫩模样。

    皇帝赐请她上座,椁阳只是淡淡笑笑,话并不多,仿佛今日的主场并不是她。

    卫皇后同时却在往王菱和霍长卿这边看来,笑容和婉。皇帝见状也看向了霍长卿,“这是你从北边带回来的那个女子?”

    霍长卿和王菱阿娇纷纷起身,“陛下,这是我妾王菱,那是我妻程娇。”

    皇帝闻此忽而愣了愣,卫皇后的手亦抖了抖。

    阿娇柔顺地低眉鬓发拢于耳侧,看不清楚面貌。皇帝又问,“是哪个陈?”

    霍长卿道,“禾呈程,荷叶五寸荷花娇的娇。”

    阿娇此时略带不安地抬头偷看,正与皇帝冰冷的眼神对了个正着,她忙低头缩了回去,而皇帝见状也已收敛了之前失态神色,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庆幸。

    卫皇后也端起了笑容看向霍长卿,“从前一直不取妻,眼下有了妻妾,也该抓紧子嗣了。我可等着给你送礼呢。”

    霍长卿道,“臣这才娶妻多久,皇后不也和陛下成亲数载才得了公主,急不得,急不得。”

    卫皇后嗔道,“我是不急,可你要上战场,急的自然是你。”

    霍长卿闻言就差跳了起来,“皇后不是答应了臣,臣冠礼成年之后便可随舅父从军么?陛下皇后可是金口玉言。”

    卫皇后掸皱了眉头,“放肆!”

    皇帝大笑,“哎,我可没说这话,要找找你姨母去。何况子嗣是头等大事,你还年轻,战场瞬息万变,若你折在那了,卫家可怎么办?”

    霍长卿道,“臣自信能一以敌十,若入战场定能驱匈奴如犬羊。”

    皇帝笑道,“好志气,不过你的事朕也不敢轻易做主,还得看你姑母。”

    霍长卿看向卫皇后,“今日臣带新妇初见,她们都给陛下和皇后备了礼物。”

    卫皇后笑道,“拿什么也收买不了我,最好是带个孩儿来我倒有重赏。”

    霍长卿笑着看向阿娇,她与王菱同时出列,从狭窄的过道出来时阿娇猛然撞向王菱,她生生跌了一跤,撞在桌角,一声清脆声音响起,王菱的心也随之裂成了两半。

    完了完了,这可是在御前!在御前这贱人竟敢作出如此大胆的事情,也是,她算准了她在御前不敢声张,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

    那一瞬王菱把千万个主意都在脑子里转了一遍,随即眼神一转,她在御前不敢声张,那程娇自然也不敢。

    她心一横也一把扯过程娇的衣裙,趁她跌倒之际,一把抢过她怀里的匣子,迅速站到了大殿之中。

    霍长卿皱着眉望向程娇,方才的猫腻他不是没有看见,这两人也太大胆了些,当着陛下皇后的面耍这些伎俩。

    果见皇后面色有些不快,但也给足了他面子并未计较方才御前失仪一事。

    皇帝只是懒散地瞥了一眼两人,“你们都备了什么稀罕东西啊?”

    王菱率先开口,急急将匣子打开呈送给小黄门,轮到程娇时她却支支吾吾,始终不肯松手。

    小黄门看了她一眼,小声道,“夫人?”

    王菱见状笑道,“怎么,夫人舍不得手里的宝贝?”

    程娇见皇帝等人都看向自己,这才松手,皇帝率先打开她的匣子,懒懒扫了一眼,兴致缺缺,递给了皇后。

    霍长卿有些紧张,正要出去替她周旋就闻皇后道,“这幅龙凤呈祥绣画倒是精巧,是你自己绣的?”

    王菱闻言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程娇,程娇面上仍是一副乖顺模样,“是妾画的花样,交给绣工们赶制的。”

    皇后礼貌赞道,“有心了。”继而照例赏了一只玉如意给程娇。霍长卿这才松了一口气。

    忽闻皇帝问道,“这是你送的?”

    皇后和程娇都看向了王菱,王菱听不出语气,惴惴不安道,“是。”

    皇帝凝视手中玉箫良久,王菱见他不语,想起侍女回禀程娇今晨之语,忙补充道,“金莲生佛,菩提塑玉,金玉合弥,如山海辉映,君民相亲,是为大吉。也寓意帝后金玉良缘,长鸣不衰。”

    又是一阵沉默,王菱感觉到头顶窒息的压迫感,忍不住抬头看了看皇帝,却见一双豹子似的眼睛泛着血丝仿佛恨不得啃食着自己血肉。

    王菱吓得心肝一颤,耳边忽而传来一声巨响,皇帝抄起木匣朝她砸了过去,“是谁教你的这些话?”

    王菱额头肿起一大块,痛得眼泪直流,却又不知犯了什么错,摇头哭道,“妾只是随意诌的一句吉祥话,没有人教妾,陛下恕罪。”

    卫皇后亦不明白皇帝为何突然发怒,殿内众人惶惶,卫皇后见椁阳公主亦是面色大惊,忙小声劝解道,“陛下,小辈若有不妥人后再训斥便是,别吓着椁阳公主,扰了她的接风宴。”

    皇帝看了看椁阳,姐弟二人对视一眼,眸中似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椁阳长叹一口气,摇了摇头,皇帝充血的眼睛这才黯淡下来,重归平静。

    皇后见状忙给皇帝递了个台阶,“太皇太后生前最好佛老,再过几日便是她的祭日,陛下一时念起,触景伤情。你们的心意我和陛下都知道了,快回去坐着吧。”

    王菱忙不迭走回去坐在了霍长卿身边,阿娇则安静坐在一侧。

    歌舞渐起,酒酣耳热,众人也都不再拘束,细细碎碎聊起歌舞游乐之事。

    阿娇见长卿吃着瓜果看着歌女,一眨不眨,走过来道,“茶喝多了,我想去方便方便。”

    长卿猜想她无聊,便嘱咐道,“绿柳也不认路,叫个黄门带着你,别走错了。”

    “我也去。”王菱见状也要跟上去,长卿怕她生事,便制止道,“再陪我坐会。”

    王菱不满地哼了一声,长卿笑着给她剥了一颗荔枝,忽见坐在上首的椁阳视线一直逡巡在他们身上,长卿抬头看了看。

    椁阳收回了视线,霍长卿推开王菱端着酒杯,敬了椁阳一杯,“公主年少独身赴匈奴和亲,长卿敬佩不已。”

    椁阳微微笑了笑,态度疏离,“你是皇后的外甥吧,陛下经常夸赞你英勇,将来必当大任。”

    霍长卿道,“公主谬赞,我如今不过凭借姨母和舅舅的功勋忝居上位,公主一女子尚能为国家子民远赴匈奴止战,不亚于战场上的那些厮杀的将军,长卿是当真敬佩。我也一直希望有朝一日能上战场,击杀匈奴,让我大汉的公主不再替男人征战,让我大汉的子民不再受外敌人侵扰。”

    椁阳看着长卿坚毅的神色,面色微微和缓,也回敬了他一杯,“那就先祝大汉将来的常胜将军得偿所愿了。”

    长卿喝干杯中清酒,思索了一会,又道,“公主可知陛下方才究竟为何发怒?菱儿自回来一直魂不守舍,惊吓得厉害。”

    椁阳看了一眼神色恹恹的王菱,长卿道,“你头上伤得厉害,叫医官给你包扎一番。”

    王菱告退后椁阳方道,“陛下幼年砸碎了太上皇赠与太皇太后的一只玉镯,太皇太后大怒,要处罚陛下。”椁阳压低了声音,“是废后捡起了玉镯,坐在太皇太后身边撒娇,说正好可以做成金镶玉,让陛下逃过一劫。

    你这妾室方才的说辞正和废后劝说太皇太后的言辞一字不差。”

    长卿震惊地看向椁阳,椁阳接着道,“自然,也有可能是巧合,或许当年废后也是从哪里听来的吉祥话罢了。”

    长卿怔楞间,椁阳意有所指道,“对了,我听说她是平阳送来的人,你不妨也问问她。”

    平阳此刻也正听席间人说着方才的插曲,无意间看向了长卿,二人视线相对,长卿低头喝了一口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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