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间章·糸

    风大天冷,今天不是什么逛街的好日子。

    伊达家的车送去维修还没通知可以取回来,娜塔莉步行到的商业街。

    她离预产期还有一个月,休假中。

    医生建议她如果没有身体不适,可以适当多走动走动,不要过度劳累就行。

    日本当前的产假,是产前6周到产后8周,能不能休满两说。陪产假更是名存实亡,由于整体“过度加班”的社会氛围,新爸爸们很少有人有胆量敢“与众不同”地提出申请。

    埃琳娜提出开车送她,她客气几句,正好要把替埃琳娜保管了一年多的木簪物归原主,答应下来。

    她家住在离伊达航工作的警视厅稍微有点距离、离娜塔莉工作的学校很近的公寓。

    伊达航在普拉米亚一案之前是巡查部长,之后有风声会晋升为警部补,目前还没有。娜塔莉是私立学校的英语老师,工作年限尚且称不上资深。

    两位年轻人的存款还不够买到心仪的房子,现在这处1LDK的小公寓是租住的。

    这种总共两层的公寓楼很小,楼梯在楼外。

    楼上楼下、邻里之间,隔音效果略有些差强人意。谁家半夜打只蚊子,全楼都能听到“啪”的一声巴掌响那种程度。

    为了更早地,在繁华都市、日本中心的东京都有个小家庭的栖身之地,娜塔莉于“更舒适的居住环境”和“更便宜的房租”之间,精打细算地选择了这里。

    她怀孕之后,伊达航曾经想劝说她搬到更大的公寓。但那时,娜塔莉已经和邻居黑田家的太太美久,关系处得很好了。

    这里虽然小,胜在邻里和睦,治安出色,一天中的任何时候都有街坊在。真的遇到什么事,大喊一声“救救我”,马上就有人出来问候。

    伊达航作为守护城市的刑警,在家庭方面,向工作方面做出了很大的让步。他再想24小时陪在妻子身边,客观上也不容许。住在人多的地方,对娜塔莉来说更方便也更安全。

    综上所述,搬家最好一步到位:买完装修好通风结束再开始挪动。她不想来回折腾。

    埃琳娜的日语早就非常熟练了,可她对一些日本社会的潜规则,依然不太了解。

    绝大多数人不值得她费这个心,娜塔莉她还是挺喜欢的,愿意考虑考虑人家的心情。

    直言送房子送车,听上去不那么合适。“你们救过我的命”,就是个不错的理由啦。

    埃琳娜的欧式委婉,对东亚人来说,还是过于直白了。

    娜塔莉没几句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和她“采取了委婉的措辞”的好意。

    无功不受禄。她不觉得“在近铁奈良线,他们夫妇救了埃琳娜”这件事,值得如此过度的答谢——警察保护国民,是职责所在,不是为了寻求好处。这是伊达航的理念,她尊重和支持。

    拒绝得太生硬,会伤害埃琳娜的颜面与善意,娜塔莉透出婉拒的口风,顺便把锅踢给不在家的伊达航。

    话题只能到这里,埃琳娜捧着娜塔莉招待她的蜂蜜水,正在思考别的办法,看见娜塔莉忽然弯了腰捂住腹部。

    要生了吗?接下来是先通知伊达,还是先送娜塔莉去医院?

    埃琳娜立刻放下杯子,冲过去准备搭把手。

    没等她有下一步行动,娜塔莉又扶着腰站直了,无奈地对她说:

    “真担心我怀了个山地大猩猩,还没出生就这样活泼,刚才踹了我一脚。……你的脸色好白,没事吧?”

    孕妇对埃琳娜来说是个新奇物种,她实际接触的不多,理论知识很难即时转化。因此再三确认,娜塔莉是不是真的没事、是不是真的不需要去医院。

    孕晚期胎动频繁,娜塔莉遵照医嘱,每天都在计数,早就不觉得如何如何。

    被埃琳娜孩子气的、不知所措的关心逗笑,拉着她的手,按在肚皮上,让她亲自感受胎儿的拳脚相加。

    埃琳娜更慌了,又慌乱又压不住好奇,另一只手摸摸自己平坦的小腹,对比感受二者的区别。

    天呐真的在动!又软又硬!很小但是有力气!

    她都不知道嘴里在往外吐什么乱码了:

    “……疼吗?”

    娜塔莉把她随手放在桌子上的蜂蜜水重新塞给她,见她下意识喝了口水,情绪缓解好多,给她解释。

    “那就要看它用多大的力气了。有时疼有时不疼,不过这种‘宝宝在和我打招呼’的样子,挺有趣的,多少次都不嫌烦。等你以后有了,就知道了。”

    她脸上幸福的笑容与满含的期待,让埃琳娜有些“也想要”。

    可惜Hiro非常诚恳地向她解释过推迟生育计划的原因,她选择接受和维护他的请求。再说了,没有种子,不可能凭空变出来一个孩子给她玩。

    “让它认我当教母,是认真的吗?我是意大利人哦,天主教徒。”

    伊达航口风很严,事涉两位卧底搜查官同期的秘密,他一个字都没透露过,哪怕对象是他多年恋爱长跑的妻子。

    娜塔莉自伊达航那里,听说了一些埃琳娜的事,比如“她的真名不是海伦娜”,不知道埃琳娜和诸伏景光的关系。

    她从“一年前的机缘巧合相遇”“多亏了她的预言才得到如今的幸福”“两人性格投契,也非常聊得来”的角度,很愿意继续与埃琳娜的友谊。

    在天主教国家的许多地区,“教父”这样的身份,假如孩子的父母出事,可以直接视作监护人。“教母”由于一些根深蒂固的性别歧视,理直气壮方面差一点,不过也差不多。教父教母相当于干爹干妈。

    埃琳娜深信不疑的是“命运”,而不是“上帝”。地区性、家族性的宗教信仰,不是她自主做出的选择,那就只会充当她的一块抹布,用得到的时候掏出来抹一抹。

    太严肃了没必要,上纲上线就更没必要了。娜塔莉把气氛引导到更轻松、比起谈正事更趋近于朋友间的玩笑话那里:

    “可我不是呀。听说教母要在孩子的洗礼上担当见证人才行。不受洗的孩子,你还认不认呢?”

    埃琳娜get到了她的玩笑之意,对她眨了眨眼睛。

    「恪守‘就算冬天出生的新生儿也要泡冷水’的死板规定的那种木头脑袋家的孩子,我才不认。」

    很多话其实不必说出来,通过眼神与表情就能表达意思。

    两位达成一致意见的女性相视一笑。

    娜塔莉去取来为埃琳娜保管了一年多的木簪,讲起它曾经如何作为幸运的使者,让他们夫妇化险为夷。

    埃琳娜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这是她去奈良玩、被很没礼貌的奈良鹿推倒抢劫,当地路人解救她并馈赠的礼物。在她从奈良返回大阪的列车上遭遇意外遗失。

    她的头饰多了去了,根本戴不过来。木簪承载着奈良路人的好意,造型不太符合她的审美。

    既然对娜塔莉有了新的意义,那就送给娜塔莉好了。

    娜塔莉指指自己的金发,在埃琳娜“对哦她是短发用不到这个”的恍悟表情中,再忍不住,母性大发地摸摸埃琳娜的头。

    感觉不错,像妈妈一样。

    埃琳娜甚至意犹未尽地蹭了蹭她的手之后,才意识到在做什么蠢事,脸色爆红,不好意思再呆在这里,后面有狗在追似的匆匆告辞离去。

    ……到底忘记了把木簪带走。

    过了两天,伊达航把车开回来的时候,精神焕发得简直像中了大-乐-透:

    车子修不了了,不过保险公司的办事员告诉他,他家的单号恰好符合某个奖项的要求,直接给他换了升级款的新车,而且免除了车辆贷款。

    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天底下不会掉白得的馅饼,在弄清楚到底是谁在幕后操控、又想从他这里获取什么利益之前,先让他高兴一晚上。

    娜塔莉也很高兴,她很有把握的指着窗外米花町的方向,笃定地说:

    “一定是‘仙女教母’。”

    伊达航松了口气、放下心来的样子让她感到困惑,她的第六感没察觉到任何危险,所以,是什么,让伊达觉得,他和埃琳娜的交情可以直接收下这么贵重的馈赠?

    “不是和她的交情,是爱屋及乌。她的恋人、我不能告诉你他是谁。收下吧。这对‘教父教母’是可以信任的人。要是我没猜错,松田那里,还有Hagi的亲人,也得到了她的礼物。”

    ******

    立了功、准备升职、没几天又因为顶撞上司、擅自行动、遭人投诉,被塞到交番自我反省一星期的松田阵平,接到了萩原千速的邮件。

    谁那么无聊啊!匿名给Hagi的姐姐送了一套高定礼服裙与配套首饰,留言让她问他?

    出门蹲守着一位车辆销售员,告诉他,他被人送了一辆兰博基尼蝙蝠,签收的代价只需要对某个人叫“姐姐”。

    ……他好像知道那个闲得长毛的无聊家伙是谁了。

    现在他更想知道的是,金毛混蛋知道这件事吗?不知道的话叫一叫应该也没关系……?

    ******

    11月下旬,诸伏景光与上线交接完毕,商定了一场三日后即将发生的公共场馆失火案的处理方法,总算有时间去陪伴埃琳娜。

    他事先确认过埃琳娜在哪里,前往她的住处。

    他出现的时机又是深夜,敲门没人应答,开门进去,里面一片漆黑。

    打开玄关的灯,发现贴在衣柜的外衣挂钩底下的一张纸条,画着一颗漫画画风的发光灯泡,箭头标注,旁边写着一行优美的花体字:

    「这是你所追求的光明吗?」

    不是。

    他会心一笑,陪他的女巫阁下玩一场“看不见”的游戏

    脱下外套和鞋,卸除修饰身份的伪装,摸黑穿过玄关和大厅,右转进了她肯定不在的客房。

    客房的床头柜上摆着一部画集,是《太阳就在那里》的姊妹篇,《月亮触手可及》。

    打开画册,书脊与堵头布之间藏着第二张纸条:

    「星星还是萤火虫?」

    这是什么问题?

    他用日语、英语和意大利语来回分析了好几次,都没得到什么有效信息。如果她的谜题是艺术作品,那抱歉,涉及到他的知识盲区了……

    解不开第二题就没办法去找第三题,再擅长推理的人也难以揣摩恋人的心思,哪怕是福尔摩斯也猜不透艾琳的想法。诸伏景光露出苏格兰的笑容,决定作弊。

    透过门缝的微光、香料燃烧的气味、衣料摩挲的声音。线索只要存在就会被抓住。埃琳娜没那么擅长隐藏自己。

    一楼没有人。

    缘着旋转楼梯拾级而上,行动间谨慎小心不发出任何响动。一只夜巡领土的黑色缅因睁着他幽蓝色的猫眼,任何蛛丝马迹都无从遁形。

    吹拔连通的走廊移栽了不知名的绿植墙,走廊绕行的另一端是垂挂着藤本蔷薇帘幕的起居室。

    高大的身影无声穿梭于寂静之地,厚重的地毯柔软得走上去如履云端。

    主卧的门未曾上锁,轴承经过良好的保养,推开那一刻,有什么物体毫无征兆地涌出来,覆盖了他的脚面。

    鲜红色。

    流淌滚动着。

    层层叠叠地铺满整个房间。

    埃琳娜仰卧在涌动的鲜红之中。

    深黑色的长卷发蜿蜒如千蛇万虺。

    皎洁如玉的胴体松松地披着月华织就的薄纱。

    她横陈于一片血海,胸膛绽开一簇靡艳之至的玫瑰,双眸闭阖,唇角微勾,似乎沉酣正好。

    幽蓝色的猫眼缩成一点。

    诸伏景光的大脑全然空白,连“绝望”和“震惊”的情绪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力气不知流泻何方,腿支撑不住身体,他颓然跪下,双膝落地,砸起数点飞红。

    咦?

    那绝不可能是血。

    冷静下来,仔细看看,房间中央侧卧的埃琳娜,胸廓是不是在深慢有节奏地起伏?

    感觉和知觉回到了他的身体,他捞起地毯上的一捧红色,在天花板的星空映照下,分辨出那是一种颜色鲜艳的唐红色玫瑰花瓣。

    馥郁浓烈的香气萦绕着他,使他置身于最美妙最热辣梦境,之前怎么竟然毫无察觉?

    膝行着趟过玫瑰的海洋,到她身畔。

    波斯风情的金色薄纱之下,祖母绿与黄金首饰将她从头装扮到脚。

    他送的那条项链正是其中之一,被她珍而重之地戴在颈部。

    她睡得很沉,左眼的睫毛膏揉开,与闪光的眼影糊成一团,右手底下还压着个遥控器。

    诸伏景光按下“启动”键,天花板的星空图转变为一幅不知道哪位画家的“玫瑰丛中的裸女像”,隐蔽布景撒下更多的花瓣,与埃琳娜形成表里世界的对照。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作弊跳步骤,让他直接找到了她,却错过了她精心安排的线索和提示。

    对不起。

    他抱起埃琳娜,去别的、床铺没被移走的房间,听到她嘟哝一句,没听清。

    贴近仔细听,大致听出了,她在哼一首非母语的歌,歌词含含糊糊,节奏琅琅上口,旋律耳熟能详,是《糸》,副歌部分:

    “……你我交织而成的布/或许有一天/能包裹住谁的伤口……”

    谢谢。谢谢谢谢谢谢。

    耐心的等候,忠诚的期待,由衷的关怀,无尽的爱。

    喜欢你、最喜欢你、亲爱的埃琳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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