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四姑娘成婚之期在迩。八月十一,喜事临门。

    檐下雕花红灯笼燃了一宿,映着熹微晨色轻轻摇曳。

    婢女掀帘禀道:“表姑娘来了。”

    一个身着烟霞色挑线裙的女孩进来,眉目如画,笑意清浅,正是表姑娘周蓦。

    秦四姑娘原本羞涩忐忑,在见到她的一刻就安稳下来,比方才母亲在身边还感安心。

    几个堂表姐妹凑作一堆,便嘀嘀咕咕起来。

    有人道:“今日宝篱的喜日,那罗五姑娘说不准也要来的。”

    罗家也与秦家沾亲。罗五姑娘却对秦四姑娘宝篱的未婚夫情根深种,遇上她时总要闹些不痛快,东阳县闺阁女孩许多都有耳闻。

    周蓦微扬下巴:“我也料着她会来,今日我为四表姐梳妆,定让四表姐光彩照人,让罗五自惭形秽。”

    秦宝篱抿嘴笑:“就是你不说,我耍赖也要你妆点的。”

    ※

    罗五姑娘跟在母亲身侧。

    罗太太赞道:“老太太,您家这碧濯茶真是甘冽,不可多得。”

    周蓦外祖母,秦老太太笑道:“孙女出阁,今日特将好茶拿来待客。这还是入夏前姑爷从怀县送来,明前所得。不过一月前听闻,明年碧濯茶由怀县商户杨家得了独办权,不知到时还能否喝上……”

    罗五拧着自己的袖子,她小声说:“娘,我去秦四院中送添妆。”

    罗太太边维持着客气的笑意,边不露痕迹地看了女儿一眼,低声警告:“随着旁人过去,不许生事端。”

    罗五垂下眼帘。

    出门前,她在家中石榴树下看到一只小小的蜈蚣,嫉妒如蛊心的邪念,驱使她鬼使神差地将蜈蚣捉了,藏入袖袋。

    一路穿过繁花茂树,添妆贺喜的女孩们叽叽喳喳笑着进了屋,新娘子方梳妆完毕。

    她转头迎向客人。

    女孩们如摄魄般倏然静下来。

    秦四姑娘今日……好美!

    眉目似笼烟含情,面容如晴夜新兰,大红嫁衣,反衬出绝尘气质。

    比寻常相见胜出远矣。

    众人以为是新嫁娘对未来的憧憬,使她容色更盛,并不知是周蓦巧手妆点之故。

    两年前,周蓦曾拉了宝篱表姐,说自己把小舅父的医书古籍都读了,跟着医理尝试一番,约莫可以行针帮她调理好两腮显方的不足。

    秦宝篱半信半疑由着她试过,不想过了个把月,竟果真从妆镜中看到一位鹅蛋脸的杏腮美人。

    不仅如此,周蓦的妆容手法也极妙,能精心打扮出女子最美的模样。

    ※

    喜娘暗暗得意,说话活络气氛,罗五姑娘方如梦初醒般回神。

    秦四是要嫁与他,心中有着盛大的喜悦,才如此光彩夺目吧 —— 她满心酸涩,左手向袖中探去。

    在一群来添妆的女孩中,周蓦一直注意着罗五这个刺头。

    花梨木小几上,也应景地贴了小小的喜字,上头摆了酥糖、红枣等零嘴。茶盅也在上头。

    云袖拂过小几,罗五不动声色地端了茶盅给秦宝篱,道:“秦四姑娘润润口吧,我……我愿你喜结良缘,白首不离。”

    她如此示好,干巴巴的声音里含了点哭意,仿佛秦宝篱不接便是不肯容她。

    宝篱心下也轻轻叹息,愿她日后不要蹉跎于执念,活个通透快活。

    她伸出手 ——

    另一只葱白的手接过茶盏,转道递回罗五面前。

    周蓦似笑非笑:“新嫁娘要忙一整日,不宜饮多茶水,还请罗姑娘饮了此杯。”

    茶盅漂浮着碧濯茶的嫩芽,嫩芽间藏了一只小小蜈蚣。

    罗五没动。

    周蓦似被推了一下,手上不稳,一杯热茶尽数飞泼到罗五身上。

    “啊 ——”罗五花容失色地尖叫。

    周蓦忙取素帕擦拭她沾湿的脖颈和前襟,慌道:“都怪我粗手笨脚,真是失仪……”

    又似想起什么,神情更局促,呐呐:“哎呀,罗姑娘,我忘了……前些日子我麻疹方好,这帕子好像没有烫洗。”

    周蓦从不做多余的事,麻疹更是信口胡说。宝篱察觉端倪,佯斥道:“表妹好粗心,这怕是要传染的。”

    罗五:“……”

    她顾不得使绊子的“阴险大计”,掩面跑去找娘给她寻大夫。

    屋中女孩们也后知后觉罗五的怪异,联想到她素日行径,也大概明白了,不由肩膀耸动,偷笑不已。

    周蓦朝四表姐偷偷眨眨眼。

    小女孩的争锋插曲就此消弭。

    大红嫁衣的身影进了花轿,秦家于热闹喜气的鞭炮唢呐声中送嫁女儿。

    ※

    翌日,精致的红灯笼还没来得及撤下,暑气并未随初秋到来消退,处暑时节的尾巴,才巳时便骄阳炽烈,庭中紫茉莉耷拉着花叶。

    听闻怀县来信,周蓦心中欢欣,顶着烈日往外祖母院中快步走去。

    就快中秋了,自己也该回去陪父亲和祖母过节,怕等不到四表姐回门了。

    堂厅传来秦老太太沉重欲哭的恨声:“如此祸事……姑爷竟害人害己啊!”

    周蓦的小舅父亦长叹一声。

    怀县的来信是报丧的。周偃死了。死前,还干了震惊怀县的大丑事。

    周蓦的父亲周偃,回乡任怀县运河工事司的工簿主事,七品官身。

    信中道,两月前周偃私下放了一大笔利子钱给方秀才,然而方秀才背地里嗜赌败光,索回无门。昨日下晌,周偃谋杀秀才,自觉走投无路,自己烧了书房,火势蔓延,周偃连同周老夫人和管事一并死在了惨烈的火焚中。唯独留有一纸手书,言自己放利杀人,惊悔交加,甘愿偿命。

    人死罪消。

    隔了一夜,信从怀县才传到东阳。

    然而此事终归要周蓦操持,老太太如瞬间苍老了十岁。她唤小儿子:“去叫阿蓦来吧。”

    周蓦却已然冲了进来。

    小舅父张了张口,不知从何说起,只得将信递给她。

    周蓦看罢,跪在二人面前,面色煞白,眼眶通红。

    秦老太太终于止不住哭道:“好孩子。让你小舅父陪你回去,将他们安葬了……你便回秦家来,外祖母养着你!等守孝后,便与裴公子成亲,如此也能安稳度日了……”

    周蓦是定过亲的姑娘,准夫家是怀县书香门第裴府。

    然而,周蓦叩首,她没有起身,许是怕亲人见到自己流泪,也或许是痛苦沉重如山。

    她的声音中死死压抑了颤抖:“外祖母,舅父。我想自己操办丧事。”

    信中所言,父亲放利子、下毒、自戕,周蓦一个字都不信。

    她绝不相信!

    不止是因为父亲的为人一向清廉宽和。

    方才她虽然大恸,然而并没有被悲痛和茫然的厄运裹挟。

    一线清明中,抓住一个疑处。

    父亲如果有一大笔钱财放出去,那么家中托她带给四表姐的添妆,就绝不应该是一对彩宝缠丝镯子。

    镯子虽好看,却不过三十两银。

    父亲爱重早去的母亲,对外祖一家也十分珍视。

    就如碧濯茶。父亲当时花费四十两,咬牙买来几两茶,给祖母留了一半,剩下尽数奉给了外祖家。

    放出去的钱款若足以使家中倾覆,说明他至少放出上千两银。

    积蓄众多,添妆之数就绝不该是三十两,至少会添一处偏些的小田庄。

    因此,信中缘由,一定是假的!

    烈日当空,照进堂中,周蓦心头却一片冰凉。

    若她所想是真,家中惨祸背后,必然大有波折。

    情势不明,她不愿将外祖家搅进来。

    她再次拜倒:“外祖母为我竭虑,处处护我。然而阿蓦身受生恩,唯有一力操持,方能疏遣心中痛思。”

    言罢,她抬眸,眸中含泪,却不见一丝卑懦,轻声说道:“外祖母请当我执意如此。”

    ※

    这时节天气总是多变。

    乌云沉晦,遮天蔽日,狂风烈烈。

    灵堂下悬着的白纸灯笼被狂风吹得哗啦作响,似要撕裂。

    周蓦身着麻衣,跪在馆柩前。婢子青舟随她一同跪着,填上黄纸,大颗眼泪滴入火盆,发出呲呲轻响。

    她们一路疾行,回来已近傍晚。

    家中还有两位老仆,先布置了灵堂。二人是厨上的下人,因出门采买幸免于难。

    周蓦先跪拜馆柩,又去了传言中烧毁的书房。

    屋宇焦黑,还残留着火焚的灰土。

    周蓦死死盯着烧焦的漆木,跪下双手扒灰烬留下的残物。

    这灰烬中,有父亲的遗骸,有烧毁的账册,有他倾心绘制的运河河道改造图,有他数年记录的怀县田土地貌。

    她双手扒出了血。青舟便陪着她一起扒。

    仿佛如此机械地动作,便能忘却原本该在门前迎她,接过她的包袱,再盛上一碗甜粥的人。

    她翻出一块朱色碎瓷。

    这是父亲去年在上元灯节买给她的摩诃罗碎片。

    “我不是小孩子了!”她有一点羞恼。

    “怎么,十六岁就不是爹的小孩子了么?那你把压岁钱还给爹爹!”他眯着眼逗她,仿佛看她吃瘪,是个令人开怀的游戏。

    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

    除了裴公子,没有任何亲朋来送纸仪。

    不时有孩童路过周府门前,丢来香溪中捡的石头,沾了滑腻的青苔,叫嚷“杀人犯”,惹得老仆悲痛驱赶。

    骤雨终于噼啪落下,惨白的烛火跳跃,暮色被暗夜侵蚀。

    中年素衣妇人穿过呼啸的狂风站进灵堂,豆大的雨点打湿了她的外裳。

    周蓦垂眸看着沾了泥土和雨点的裙角:“您来了。裴夫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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