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平岚郡,最大的官,你可知是谁?”

    周蓦自然知道,平岚郡太守,冯章。

    明娘本是平岚郡府霖州人,随方秀才来的怀县。

    “他差点就成了我的姐夫。”

    周蓦霍然抬头。

    明娘目露讥诮,继续道:“当年,他寒门苦读,一朝出头,便毁了与姐姐的婚约,另娶新妇。如今,官职越爬越高,直至五年前,做了一郡太守,遮天人物。而我家,却遭破家之祸,我不得已卖身,只为安葬亲人,那时我不过十二岁。”思及此,她目光中又多了一丝怨毒。

    曾经的冯章,温文和善,待未婚妻一家关怀备至。然而朝廷任命他为知县的文书下来,他去任上后,便性情大变。

    明娘甚至胡思乱想过,冯章莫不是换了个人?从前冯章一饮酒便起红疹,而他做了官后,却常设宴饮。

    此事已过了十四五年,牵涉之人除了太守,已尽数化为尘土,明娘不愿向周蓦提及。

    只不过,“我绝不信任平岚郡任一个衙门。”她声音极冷。

    “周姑娘,你家和方郎,俱为杨家所害,你有何打算?”

    周蓦垂眸:“我不曾听闻杨家与我父亲有何宿怨。杨家,应当是马前卒,尚不知背后有何牵扯。如你所言,怀县和霖州府的衙门求告无门,那我便自己查,一月两月,三年五年,终归——我要杀人者死,作恶者亡。”

    业力不亡,善恶之报,纤毫受之。

    哪怕凶险重重,亦要他们血债血偿!

    “只是明娘你,”她看了看她的小腹,“难道要长久装鬼度日?杨家不比俞氏,你又能做些什么?”

    飘过雨的仲夜,浓云蔽月,青草散出泥土腥味。

    土腥气钻入鼻尖,思及当下处境,明娘方才的尖厉怨毒倏然倾颓。

    她腹中有方郎的孩子,她须得将他生下来,抚养成人。

    “你在此地,避过风头,便试着远走吧。你情郎的仇,我来替你报。”

    两个年轻姑娘的身影走远了,渐渐模糊,一滴泪自明娘的凤目划出,没入青草。

    ※

    初秋的阳光温暖不逊夏日,金光洒在茶盏上,映出清茶热气氤氲。

    自与明娘一别,周蓦白日出门,夜间守孝,白露时节已悄然而至。

    这是周蓦与青舟来过的第二十八家茶楼了。她指节分明的素手轻轻叩着桌案。

    碧濯茶是怀县东山所产的茶叶,这两年扬名天下。百余两银子一斤,逐渐风靡盛京贵人,普通人很少买得起。

    这些日子,周蓦把怀县的茶楼去遍,属于李家、陈家的茶楼,东家和掌柜隐隐心绪重重。这不奇怪,老对头杨家拿了碧濯茶的独办权,陈、李二家如此反应才正常。

    奇怪的是,杨家。

    她又扫了柜台处的人一眼。

    属于杨家的几座茶楼,管事有扬眉吐气的样子。

    然而,既得碧濯茶,应在明年暮春上市时供雅客品鉴,这些茶楼、茶铺却不加设雅座;这便罢了,也不见杨家借机收购别家铺子。

    不抢销路,明年那么多碧濯茶得如何卖出?哪怕远销盛京,也需铺子打理、寻商队运送,何况杨家连本地都没有扩张,在盛京没有根基,原先合作的盛京铺子本金有限,也吃不下这么大的生意。

    这便是说,杨家的钱不足以扩张收购。

    杨家也有粮米铺子。不过若有钱,却绝不会投在粮米生意。碧濯茶上有极大的利润,此其一;其二,今年雨水丰润,粮价比之往年还低了一些,粮铺周转想来也不费银钱。

    更不可能将钱花在当下屯粮上。接连数年,风调雨顺,谁会想着来年粮荒而屯陈粮?

    周蓦心中,一点点推演。

    没有补贴茶叶经营,不是杨家不想,而可能是杨家当下没钱。而且,在明年碧濯茶叶生意上不会有大额的扩张。独办手续繁复,商家本金充足是一项关键才对。这直接指向,这独办权来得绝不正当。

    既然独办“办不下来”,就势必要以利权相授的方式,由旁的商人高价从杨家手中买出……

    这中间差出来的银钱,流向何处,便极有可能,是杨家从哪位人物的手中换取的独办权。

    换句话说,杨家在周、方的惨祸中出了力,那人许以明年碧濯茶的独办权,杨家无力吃下全部的茶叶,便高价转售一部分,钱财须分予背后之人,瓜分好处。

    不妨顺势推一把,同样利用碧濯茶,让杨家自食恶果……

    正沉思间,一个婆子的惊呼打断了她的思绪。

    ※

    “三姑娘!”那婆子冲到她面前,急切地抓住她的手。

    “原来您在此处!”她拽着周蓦的手,眼泪簌簌。

    青舟皱眉,掰开她斥道:“胡言乱语!再胡说,我们要喊人了!”

    听闻有拐卖少女之人,会张口混说少女是自己家人,再用下了迷药的帕子捂住人口鼻,让少女失去力气,被她们拖走卖入腌臜之地。

    这婆子的做派,像极了拐子。青舟暗暗握拳,若她还有同伙,以姑娘的身份,不宜报衙差相救,这可如何是好?

    周蓦却眸光微闪。这婆子,不知是否是杨家派遣,追随她行迹,要将她斩草除根?若不是,莫非这婆子是将自己误认为走失的胞妹?!

    周蓦并非家中独女。她是曾有一个妹妹的。妹妹比她小三岁。

    自己六岁那年……

    除夕与上元节一般热闹,怀县街道旁挂起各式各样的华灯和五彩丝绦。

    祖母在窗上贴了迎新年的红纸,垂珠帘外小朵雪花飞舞,屋内燃了灰花碳,母亲往碳炉下埋上蜜薯。小周蓦刚记事,在软塌上玩笸箩,家中的温馨和蜜薯香甜气味成了她关于冬日的最初记忆。

    “夫人,二姑娘看见外头鲜亮的颜色喜欢,想出去呢。”乳嬷牵着妹妹周玉,小女童白软可爱,伸着小胖手指着外面,口中吖吖。

    “你带她出去散散,玩一下便回,今日人多,街上还要放鞭炮,莫将她吓着了。”母亲笑着说。

    然而,小周玉再也没能回家。

    那年除夕,芝麻馅、糯米面团、羊羔肉、鳜鱼都在灶台上胡乱放着,无人问津。家中老少主仆全在街上寻找妹妹。

    乳嬷嬷跪在地上,眼泪都快流干:“街上人多,奴婢本将二姑娘抱在怀中,姑娘想看面人摊子,便扭出来小跑过去。一个闪神,二姑娘就不见了啊!”

    父亲尚算坚强,母亲终日以泪洗面,不过两年便体弱亡故。每逢新年,家家户户热闹喜庆,周家却再没过年。

    ※

    见对面人不信她,婆子十分焦急。

    她盯着周蓦——

    少女鸦羽浓睫,黛眉细长,杏子般的眼。

    比先前长大了一点,但,这分明就是她们府上的三姑娘!

    她挥开青舟,怒道:“莫不是你拐了我家姑娘,走,随我去见官!”

    青舟被她倒打一耙,胸口直疼,争执间,周蓦柔声道:“我并不记得前事,请嬷嬷说说你是谁?”

    青舟一愣。那婆子却不疑有他:“咱们府上是盛京承恩侯府啊!老奴是侍奉老夫人的,姓孙,原是怀县人,得了恩典回乡探望侄孙。您是府上三姑娘啊!您的长姐,可是皇后娘娘!”

    皇帝年少,登基五载,如今也不过二十岁年纪,仍由长晖王辅政。

    承恩……这个封号,应是由做了国丈而来。

    “四月初八,护国寺办佛诞法会,您到寺中祈福,哪想到便没回来,如今还不记事了……”孙嬷嬷摸了一把眼。

    周蓦却没有被承恩侯府迷了眼。

    她暗下猜测,小周玉不知怎地,被侯府认作女儿,却再次走失。然而为何“走失”,是死是活,尚无定论。

    她再度开口:“如你所言,我是你们府上姑娘,那我母亲现下可好?”

    孙嬷嬷张了张口,踌躇道:“侯夫人身体康健……潘姨娘……”她顿了一下,“潘姨娘日夜忧虑,神志大变……侯爷将她送去家庙静养了……”

    原来三姑娘是庶女。

    周蓦问:“那么,近日府上可太平无事?”

    孙嬷嬷不知如何作答。承恩侯府虽是皇后母家,然而官职不算显赫,侯爷担着四品礼部侍郎。少帝登基后,看似侯府风光富贵,然而朝中却不顺——长晖王重权在握,左相与右相隐隐相争,侯爷夹在中间,从未进过一官半职。操办宗祠大祭时,出了点岔子……

    周蓦觑她神色,忽然变脸。她捂着小腹,大声喊道:“这茶有毒!”

    掌柜和茶博士闻言一惊,连忙冲来,茶客们也乱作一团,争相注目。

    掌柜抹一把头上冷汗,作揖道:“姑娘何出此言!咱们家茶水绝无问题,您何处不适,小老儿替您延医问药……”

    周蓦面上惊惶,歉然垂泪,指着孙嬷嬷:“茶水无毒,只是这婆子欲要拐走我,小女无法,是以呼喊求救。”

    众人松了一口气,随即盯着孙嬷嬷面色不善。

    白衣少女面容美丽,婆子衣饰富贵,可不就是拐子牙人想掳走少女!

    孙嬷嬷呆愣当场。

    随即掌柜便唤小厮将她“请”走,直至出了茶楼,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

    油灯如豆,一室昏黄。

    青舟拨了拨灯芯,转头道:“姑娘,若那婆子将您认作是二姑娘,咱们何不借着侯府的力量,将杨家绳之以法?再找机会,寻回二姑娘,姐妹团聚。”

    周蓦轻声说:“你不觉承恩侯府复杂,不逊怀县么?况且,那所谓的三姑娘,是否就是阿玉,她还有没有可能回去,都未可知。即便我以三姑娘身份回府,丢了快半年的‘女儿’,侯府难道会善待我么?三姑娘的亲娘,如今已疯了呢。孙嬷嬷认亲,只是她的事,侯府主子如何想的,若认回去又如何安置?”

    青舟闻言,贵族人家的内宅暗流,在她心头浇了一盆冷水。

    熄了灯,周蓦默默地想着心事。

    当下最要紧的,是查明杨家背后之事,为父亲和祖母讨回公理。

    阿玉若尚存世间,她也想将她找到,若她过得平安,便随她过想过的日子,若她身陷泥淖,则要寻机助她脱身。

    她的妹妹,当与旁的少女一般,喜乐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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