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姑娘再拾起长鞭,不由分说地挥舞起来,擦着姜义的一侧发髻甩过去,众人以为这又将是一场激烈争斗,她却细腕一勾,方向一转,反而直冲何必的胸口去。

    以她的功力深浅,这一击又是下了狠手,假使真打到何必的身上,非把他两排胸骨抽个稀碎不可。

    何来像是早有预料,不知什么时候戴上了一双奇异的手套,凭空接住了马尾巴一样须发细密的鞭尾,再抬眼看她,眼中更多的不是怒意,却是鄙夷。何来直勾勾地盯着她,低声喝道:“你就这么嫉妒自己的儿子?”

    轻飘飘一句话,便激得红姑娘牙关紧绷,似乎叫血脉相连的亲人戳破了心思,会更为恼怒交加,她手上力道加重,猛地往回一拽,转过这向来,鞭尾又进了姜义手中。

    激将此计,人人分辨得出来,可人人都喜欢用,不是因为它每回都奏效,只因在心神纷扰的时刻,此计最能撼动意志,只道人不要脸天下无敌,哪怕这人练得禅定功夫专注手下招式,遇到无耻的激将法,又能如何。

    只听何来嗤笑道:“你自诩江湖女侠,手握百红楼的权势,身边还有千万名俊朗青年追捧,那他们知不知道你当初为了攀上小有钱财的何家,自贬身价,投身风流场所!”

    姜义正与她斗得激烈,手下招式你来我往,任凭何来怎么说,红姑娘照样出手狠辣,不予他半分眼色。姜义心里思索着,这个女人能一路从青楼走到一派掌门人的地位,中途坎坷无法说与人听,可这流言蜚语想必是听过不少的,句句放在心上,岂不是要气到吐血,然而有一事,是他人未曾耳闻的。

    百红楼立足连州多年,凭借的可不是甚么掌门人的美色抑或巧言,而是每日开门迎客,却又好似门户紧闭那样的神秘,使得无人胆敢轻易招惹,既然神秘,那掌门人自然传闻诸多,但传闻之中,可从没出现过年轻貌美的掌门人生子或成家这类的话,倒不知是偶然还是有意。

    斗得正酣时,何必喝道:“你嫉妒我生来有丰厚家产,又有兄长和一众好友相扶持,所以就想通通夺走是不是?”

    红姑娘一鞭横空袭来,何必赶忙躲到门外,有何来在一旁守着,楼上楼下的人也不敢靠近。今日百红楼不开门,原本是歌舞升平的地方,高台上的箜篌古筝诸多乐器还静静立着,只要走上前,随时可以为王侯贵将奏上一曲,四周却站满手持刀剑长鞭的英侠,这场面实在令人唏嘘,不禁长叹,当今平和皆表象,兵械相斗你死我活才是今世实况。

    何必道:“你可曾想过身边人是何感受?噢对,你身边的人说不准连活下来的机会都没有!”

    当着门派中人的面,他故意说得大声,虽然不能一句话劝服所有人,但人群中已经有少许人开始左顾右盼,用眼色说明疑虑。

    最为惊讶的当属何来,他顾不得警惕,直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何必低声道:“从我记事起你就总把东西藏在里衣腰侧的衣袋里,天天带着睡觉,还睡得那么死,简直不要太好找。”

    何来懊恼地扶额,叹道:“你……算了,你继续吧。”

    于是何必喊道:“当年和你同处青楼后院等着被发卖的那个姑娘,因为多得何公子的几眼瞧,被你设计陷害,遭街头无赖凌辱,还宣扬得满天下的人都知道,逼得人孤零零地死在大半夜,这样下作的手段,居然是堂堂百红楼的掌门人做出来的!”

    这人不愧是常年与各地说书先生相熟,听遍江湖千百件添油加醋秘闻的茶馆老客,在这样紧迫的形势之下他被激发出了从未施展过的文学天赋。

    “你可曾记得那夜遍地灰尘落叶的空旷庭院,你同何家少爷卿卿我我一月有余,而她躲在高墙内仍遭千万人妄议,从枯树的枝桠下,抬走被秋风吹得冰凉僵硬的她,你心中有过悔恨的念头吗?”

    提及过往,红姑娘骂道:“忘恩负义的东西!”

    这激将法所求的效果,依然初现雏形。

    红姑娘道:“没有我当年的精细打算,又哪里有你们这两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不报答生母的恩情也就罢了,现在还伙同外人来害我性命,看我今日不把你们这两条性命给要回来!”

    说着,鞭子在半空中一挥,外头的守备便听见这破开烟云过往、彻底斩断底线的一声脆响,鬼魅般无生息地从床后、窗台、地板暗格等各处飘来,来势如乌云盖顶,无奈之下,乔牧也只能转身迎敌,为姜义守住后背安危。

    要想制服红姑娘,于他们而言实在算不上难事,难却难在既要保她无恙,还要避免伤及无辜,这下没了乔牧也相助,何家兄弟还缺了陈杰几人的保护,姜义已是一副双剑齐上阵的姿态与她对打。

    红姑娘一鞭抽向姜义左臂,被她右手持剑格挡下,那鞭子顺势在头顶绕一圈,瞧着没多用劲,正如乐坊姑娘跳的软舞,手绢转了一圈,毫不费力。

    鞭子带起一只凳子,借旋转的力道直飞向何家兄弟。姜义左臂伸直了,内力外送,剑尖点上凳子的下一瞬,凳子由那一点裂出蛛网的纹路,化成指节大小的木块散落在地。

    然而,姜义内力醇厚是个不争的事实,比武经验太少也是个无奈的现状。内力一下送出,但一下又没控制好力道,横着挥一下,再收剑,便见不到那个完整的靠墙柜了。

    众人听得轰隆一声响,柜身自她举剑的高度出现平直的一条线,里头的物件被那股劲越推越靠里,撞上了墙壁,又回到外侧,到了外侧再一撞,可就撞得这上边的一部分柜子往外倒。

    这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红姑娘只来得及回头一看,看见这景象,立即苍白了脸色,又是惊诧又是担忧,同时,鞭子朝那群混斗的黑影中轻轻一甩,其中一人接住后,迅速拉走她。

    柜子应时倒下,姜义便察看红姑娘脸色,发现她眼神更为狠厉,像是认为不该再留情了。姜义心中疑惑,假装进攻,其实是靠近柜子,朝里头瞥了几眼,柜子里放的只是寻常用品,没有什么异常。

    她手上不停出招,余光仍在关注柜子,忽然,角度变换,余光中闪过一抹亮光,她一招收住,横跨一步躲开红姑娘的鞭子,离那柜子更近,这才辨别出那抹光亮的来源。

    柜子看似通体全由名贵木料打造,实则木板是三层叠加成,两层薄木板夹着一层薄如蝉翼的铁片,难怪她没能看出来。

    她盯着柜子好一会,心想这柜子的价钱她应该是无法承受的,百红楼虽是隐于闹市的江湖门派,但是看着不像富裕的模样,瞧她怨恨的眼神,不会是看见自己毁了她的柜子,要她赔钱吧,思索一番,当即决定,不能露怯,要保持镇定。

    她假装面上淡然,在红姑娘眼中却成了挑衅,红姑娘坚定地以为她见多识广,必然认出铁片是由硬度仅次于铸鞭寒铁,见光则明亮如星的明铁所打造。

    红姑娘心里头暗自想道,江湖人的武艺招式来来回回就那几套,要想不败于敌手,斗的其实是个心境。当下战况,明显是她落于人下,那两个孽障联手帮这女子,这女子自己又沉着淡然,只拆招而不出手,再打下去也是白费力气,不如听听几人来意。

    红姑娘道:“几位不如坐下,尝尝我百红楼的佳酿,再谈其他,打打杀杀的太伤和气。”

    身后传来陈杰的声音:“你这长塌设计得挺舒服的。”

    呜呜声伴着这话传来,何必歪过身子一看,那群黑衣人早被乔牧也几人联手擒住,鞭子也一条接上一条,缠了一串人,倒在长塌上。

    何必哈哈笑道:“打不过想认输就直说嘛,装得我都快信了。”

    何来却道:“姑娘别轻信,她一定是在使诈。”

    红姑娘辩驳道:“生意人,说什么就是什么,言而有信……”

    话说到一半,何来叱道:“你说拿了何家的那笔钱以后,从此无瓜葛,现在还不是引我弟弟过来加害于他!”

    “我引他?我倒要问问,百红楼关门谢客,几位还闯进来打伤我的人,究竟是何居心!”

    “话可不能这么说啊!”陈杰忙道,“我们下手比捏豆腐还温柔,这群人身上绝对连个指甲盖大小的淤青都没留下。医馆就在对面,你要不信,我们现在就过去做伤情鉴定!”

    红姑娘道:“精神创伤不是伤?”

    陈杰拇指蹭了下手里那条抢来的鞭子,再看塌上躺着垂头丧气的一排人,略有些心虚,道:“我们也可以免费为他们疏导,但我依旧认为责任在你,每日躲藏在不知道什么角落里,提着人头等你传唤,换做谁也逃不过这样的后果。”

    何必喃喃道:“我怎么看着不太像你想的那样呢……”

    果然,塌上一名男子听了这话后,终于克制不住懊恼,哭道:“姑娘对不住,是我们无能,竟连几个毛头小子也打不过……”

    说着,门内门外许多人露出同样懊恼的神情,气势一下反转,好像真是他们闯进来对人不利。

    何必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就知道是这样,这女人最善用这副可怜模样拿捏人心!哥,你快劝劝他们!”

    何来叹道:“怎么劝呢,他们所见到的红姑娘,和当年的那个她,并不是同一个人。”

    何必张了张嘴,没道出那句疑问。

    乔牧也接到姜义一个眼神,随后朗声道:“连州百红楼,自前朝创立门派至今,连州一战后,门派中人悉数失踪,人去楼空,直到有人花大价钱从官府手里买下这栋被充公的资产,自此百红楼成了天下有名的乐坊,不再与江湖来往。”

    这话只为说与何必听,错愕的自然也只有他一人,何必问道:“你不会武功,怎么能当一派掌门人?”

    姜义提醒道:“你不如换个地方,到椅子上来坐?”

    何必抬手拒道:“不必,圣人说了,为人不能高傲,这样比较接地气,我挺喜欢的。”

    姜义明白门口守卫不可缺少,便微一颔首,任他们在门口坐得七歪八扭,鞋尖挑起仅剩的一把无损的木凳,平直划出一道残影,立在红姑娘脚边。

    红姑娘不同她客气,虽说功夫不及二人,可仗着长辈身份,这时候也该是她主持大局。于是手掌一抬,一众黑衣人便息声。

    “呵……”红姑娘自嘲般嗤笑一声,道:“你也忍我好些年了,仗着你的靠山都在,干脆大家说个舒心罢。”

    “说你怎么抛夫弃子?还是说你妒从心生,要害自己小儿子的性命?我不如再请个说书先生将你过往经历编撰成册,向天下人宣扬你的无耻……”

    他越说越气恼,引得门内外弟子又是一阵沸腾吵嚷,陈杰几人险些按不住一众黑衣人,倒是乔牧也悠闲踱步一举,显得分外怪异。

    倏地轰隆一声闷响,笨重的半个柜子翻滚半圈,像千万斤重担顿时压制所有人的嚣张气焰。

    姜义在柜子上坐下,与乔牧也生来的威严感相比,温柔了不少,却没人敢拿她不当回事。

    “容我讲几句,今日来访是有要事相商,所以在我们达成合作前,大家有恩报恩有怨报怨,以免今后生出事端。”

    何必先是拦下何来,这才说道:“大局为重,我们不会让私人恩怨影响……”

    姜义道:“首先,人心不齐就是团队合作的大忌,我手里握着的是多少人的性命,绝不能出现任何纰漏。再者,吃了我家的饭,就算是一家人,你在她这里受了什么委屈,我是一定要帮你讨回来的,要是得罪过什么人……那还是由你兄长自己带着出面致歉吧,我给你报销买赔礼用的银子。”

    何必面上一红,支吾道:“没听我们说吗,何家就在连州,说什么一家不一家的,岂不是上门找人家的不痛快。”

    麦子沉默好半天,这时却对他说道:“要断就断个干净,从此成了陌路人,就不必担心什么面子礼数的问题了。”

    何必一怔,低眸自顾自道:“不是这样的……”

    何来道:“的确不是这样的。”

    一声叹气轻得不可察,麦子抬了下眉毛,似乎自己瞬间释然了,别过眼瞧那窗外街上的热闹光景,行人来往,孩童你追我赶,真是一派祥和。

    “何家人早死光了,不必替这些畜生不如的东西考虑什么。”

    陈杰立即转向红姑娘,惊道:“人是你杀的?”

    红姑娘不掩饰,点头应下。

    片刻后,意识到何来所用的语气和称谓都不像他平日里那样儒雅有礼,便又自相矛盾地否定道:“不对,有何来在,你杀不了他们……也不对,你杀他们干嘛……还是不对,何来为什么说……”

    他和平常背书做题那样抠着头发边缘纠结了好一会,无奈问道:“究竟是谁跟谁有仇,谁杀了谁?”

    “我杀了何家的人,那又怎么了,我可是从没亏待过你们兄弟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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